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金陵公主 侧影芳华   卷一  遥见邻家栀子开   平京的天气,雨来的快,走的也快。   这是一处坐落在胡同里的小寺庙。香火不旺,庙宇古老败旧,斑驳的院墙上依稀能辨认出一行南无阿弥陀佛。   只有,院子里一树石榴花开得正火红。艳得让人忘记世间还有凋零和无常。   石榴花旁,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,正向院门口张望。风吹来,石榴花被吹得摇动起来,一点、一点绯红,散漫飘飞,花香便若有若无、沾在女孩月白色的春绸裙衫上。   厢房里走出一个消瘦的女人,搬着个大纸箱,向站在石榴花旁的女孩唤道:“卿卿。”   罗卿卿信手拈下一朵石榴花,簪在辫稍上,然后,挨到母亲身边,问道:“妈妈,泠姨和东风哥哥会来吗?”   “刚才的雨那么大,该不会来了。”赵燕婉淡淡地回答,随后吩咐卿卿帮忙、把纸箱里的香一把、一把摆放在庙门口的摊位上。   搬了小板凳,坐在摊位后面,罗卿卿望着空荡荡的胡同口,又问:“妈……”   赵燕婉有些不耐烦:“你老巴望着他们来干什么?”   “他们对咱们好。”   “好?”赵燕婉苦笑了一下,“是很好。那种富贵人可怜苦命人的好。”   罗卿卿见妈妈脸色不大好看,便不再言语。抱着膝盖,兀自望着胡同儿口。七天前,东风哥说下次来的时候会让她大吃一惊。东风哥从来不会骗她,她揣摩着会有什么事发生,便忍不住地,自顾自地笑起来。   胡同口,开进一辆黝黑的轿车。   罗卿卿雀跃起来,迎上去。车在庙门口停住,车上下来的人不是泠姨和东风哥,而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。   来人走到赵燕婉身边,摘下墨镜,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。   赵燕婉惊叫了一声:“你……”   来人微微躬腰,叫了声:“夫人。”   赵燕婉脸色一沉:“别这么叫我,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早被你们军长赶出家门了。”   “这次就是军长让我来看看您。”   “他……”赵燕婉眼睛一亮,又马上黯淡下去,“他还能想着我吗。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。”   来人没有直讲,看了眼罗卿卿,笑道:“这是小姐吧,都这么大了。”   罗卿卿长这么大,从来没有听人称呼她“小姐”,这种称呼让她陌生而不自在,低下头,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。   赵燕婉也看了眼女儿:“卿卿,你在这里照顾会儿摊子。”说罢,把来人引到厢房里。   罗卿卿坐下来,一边等着买香的路人,一边侍弄着辫梢上的石榴花。忽然听到厢房里妈妈很生气地喊了一声:“他做梦”   她吓了一跳,正要进院看看究竟,一辆汽车疾驰进胡同,猛然刹在庙门口。车门推开,黑色军靴踏碎一地雨水,一个瘦高挺拔的身影走到卿卿面前。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,当她发现宽檐军帽下竟然是东风哥哥,惊愕得瞪着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。   瞿东风笑起来,在卿卿秀气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:“怎么,换了身行头,小丫头就不认识我了?”   “你……参军了?”罗卿卿瞪大眼睛,东风哥果然让她大吃了一惊。   “我现在是平京陆军大学甲级将官班学员。”   “你不是说要考平京大学历史系吗?”   “陆军大学是我父亲开办的,作为他的儿子,军人是我注定的命。”   罗卿卿捉住瞿东风脸上一闪即逝的无奈,笑道:“原来东风哥哥也有想办却办不到的事儿。”   瞿东风向庙宇努了下嘴:“我又不是供在龛里的神佛,哪有无所不能的能耐。”   “可是……我以为东风哥就是无所不能。”   瞿东风低头,凝看了片刻卿卿眼里单纯的崇拜。这时,厢房里又传出赵燕婉烦躁的大喊:“我说不行就是不行。回去告诉你们军长,让他死了这份心!你出去!出去!”   随即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便被赵燕婉推搡了出来。   瞿东风对视上中年人,两厢都是一愕:“严副官。”   这个时候,在平京碰到罗臣刚的副官严明海,瞿东风已经揣摩到七八分对方的来意:“严副官来接罗军长的家眷去金陵?”   “我们不去!”没等严明海回答,赵燕婉断然回道。   接下来的几天,赵燕婉一直心烦意乱。罗卿卿试图问明罗军长是谁,却遭到妈妈的厉声数落,便不敢再问。想东风哥哥可能知情,可是多日一直没见他的人影。   疑团解不开,心绪跟着乱起来。晚间睡不着,便坐在紫藤架下,仰看着星空。   忽然,城东南面传来猫叫,乱糟糟一片,齐声乱叫。在寂静的夜里,显得凄惨而异常。   罗卿卿打了个寒颤。向屋里喊:“妈妈——”   赵燕婉从厢房里走出来。   罗卿卿从紫藤架下站起来,挨到母亲身边:“妈妈。怎么会有这么多猫叫?”   赵燕婉屏息听着,那些声音像猫叫,又有些不像。尖利刺耳得好象无数小刀划破空气。她不由想到一样东西:枪。   她浑身一懔,紧紧抱住女儿:“不怕。只是猫叫。”   这时候,胡同里躁动起来。有些平日里的善男信女跑来庙子里找师傅询问。罗卿卿也跑进大殿,听到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打仗了。   比起那些为着身家性命惴惴不安的俗人们,庙子里的师傅总是显得澹定从容,只道祸福命里注定,只有念佛避祸。一些信得过的便跟着师傅念起佛,一些信不过的纷纷离开小庙、另寻它策去了。   罗卿卿本来也跟着师傅念起佛,却被赵燕婉拉出了大殿。   赵燕婉一面收拾着行李,一面道:“这次打过来的,不是洋人,就是革命军。平京不能呆了。咱们娘俩儿得出城避避。”   “妈妈,师傅说念佛可以避祸。”罗卿卿道。   赵燕婉苦笑了一下:“妈告诉你,什么都别信。什么神啊,佛啊,什么男人啊,都别信。就信你自己。只有自己能救得了自己。”   赵燕婉从箱子底抽出一个蓝布包裹,从里面拿出一身男孩子的衣服要卿卿换上。罗卿卿没想到妈妈竟然准备着男孩子的衣服,难道妈妈早知道要打仗,所以特意备下了?   等卿卿换好衣服,赵燕婉拿过一把剪刀:“过来,这辫子不能留了。”   “妈妈,我不想剪。”罗卿卿小声央求,“我把它藏在帽子里可以吗?”   赵燕婉不耐烦:“命要紧,还是辫子要紧啊。”   “咔嚓”辫子剪下来,罗卿卿没让它掉在地上,而是偷偷藏在了袖管里。无意间,记起,那天,她在头绳上簪了一朵海棠花,东风哥哥正好过来,夸她很好看……   赵燕婉拉着罗卿卿走出胡同口,到处都是逃难的人。通往城门的瞿道,原本还算宽阔,这时挤满了螺车,马车,大篷车,人力车。有几辆黑色汽车,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间,也开不太快。   看着熙熙攘攘逃难的洪流,罗卿卿问道:“妈妈,我们去哪?”   赵燕婉脸上也显出一丝茫然,重重叹了口气:“去邢县老家吧。”   人群拥挤,流动缓慢,一直走到天光破晓,才见到城门楼的影子。母女俩都累得筋疲力尽。赵燕婉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,只一味地擦着汗,喘着气。瞥了眼紧紧挨在身边的女儿,见她脸色煞白,身体忍不住地打着晃。   赵燕婉伸手探了下了女儿的脑门,竟然热得烫手:“你……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在这个当口!”赵燕婉嘴上骂着,又心疼,又心急如焚。这情景,何时能走到邢县老家?   好不容易挤出城门。赵燕婉扶着卿卿走到大道旁边的田埂上坐下来。罗卿卿趴在妈妈的膝盖上,只觉一阵天旋地转,恍惚中,好像开来一辆轿车,有人在车上呼唤:“太太,小姐。”   罗卿卿心道,妈妈不是太太,她也不是小姐,那一定不是在叫她们。这样混乱地想着,眼前一黑,便什么也不知道了……   意识再次回到现实的时候,朦胧间,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身边。东风哥——她脱口唤了一声。   男子转过头,她心里倏地一凉。不是瞿东风。   看着那张脸,罗卿卿由不得想起庙里师傅讲过的故事,有一个印度的古神,因为长得太美,有一次在地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,不由得痴迷住了。她想眼前这个少年也会迷上自己的倒影吧。   而,这时候她并不希望看到什么好看的脸,更不希望是这样一张表情冰冷的脸。   妈妈,她呼唤着,却没有任何回应。   本能地一阵心惊,罗卿卿突然清醒过来。四下张望,自己竟坐在轿车里。车里除了她,还有三个男子,却没有妈妈的身影。   “妈妈!”惊恐使她的声音近乎尖叫。   坐在前座的严明海回过头,礼貌而谦恭地开口:“小姐,您醒了。”说着把一封信递给罗卿卿,“这是夫人留给你的。”   罗卿卿慌忙展开那张纸。果真是妈妈的字迹。妈妈竟然在信上说实在不忍再让她跟着受苦。罗军长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,跟着严副官就能去金陵跟他相认,从此她便是人上人,拥有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,幸福快乐……   妈妈的字迹,在眼前氤湿,模糊,一大滴、一大滴的泪珠子扑簌簌地打落在信笺上。生离死别,突如其来,在心里划着血口,胜过世上一切尖利的刀。不!不!罗卿卿拼命摇着头,哭喊道:“让我下车,我要去找妈妈!”   见司机不予理会,罗卿卿一把抓住车门把手。车门还没打开,便被坐在身边的少年一伸手抓回座位。   少年的手指细长白暂,却充满力量,让她怎么挣扎也不能挣脱。   巨大的悲伤凝聚成一股无名怒火,不顾后果前因,她朝那只手狠狠咬下去……   一股血的腥恶气息,突然,浇灭了她的疯狂。   愕然着,她抬起头,那只手,竟然依旧抓在她的胳膊上,纹丝未动。而,少年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动容,依旧是冷淡而漠然,那眼神,看着自己的血从自己的手背上渗出来,宛然,萧瑟冬日,幽幽看着一朵寒梅破雪而出。   看了眼罗卿卿的一脸泪水和一脸惊愕,南天明的眼底、流出一丝鄙夷、和淡淡的怜悯。他别过头,看着车窗外,车轮碾过路面、扬起尘土,使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更加灰头土脸,狼狈不堪。   一个衰老不堪的老妇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孙儿,像是丢了行李,或是跟亲人走散了。跌坐在路边,一边摸着老泪,一边乞讨着吃食。   南天明道:“看看他们。你已经够幸运。”   罗卿卿一阵哑然。这时,严副官递过来一包饼干:“小姐,先填填肚子吧。”   她立刻对少年道:“打开窗子。”   南天明摇下车窗,罗卿卿欠起身子,奋力把饼干扔向道边的老妇人。可是,老妇人已被车甩在后面很远,饼干未落地,马上被别的难民抢了去。   南天明的嘴角泄下一丝冷笑:“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?”   “你……”自小接触的都是庙子里来来去去的善男信女,罗卿卿从没见过这么冷酷无情的人,忍不住反唇相讥,“一包饼干是不算什么。可是,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!”   南天明懒得跟小女孩计较,没再说话,让身体深深陷进椅背,看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乱世红尘,一种很懒散的姿势,眼底却聚拢起逐渐浓重的悲哀。   罗卿卿蜷缩在后车座上,眼泪不知流了多少,却没人理会她的悲伤。跟母亲突然分别的痛苦让内心一阵、一阵抽搐,浑身上下,一阵、一阵打着寒战。   枪声先是在城东大作,然后连城南也加倍地响了起来。接着东北方向炮声隆隆,城南枪声更加密集。城里城外火光冲天而起。逃难的人群更加混乱,喧嚣声,哭叫声都混在了一起。一架英式侦察机呼啸着驶过头顶,难民立刻象被捅破的马蜂窝大乱起来。   汽车拐入乡间小道。庄稼地里跌跌撞撞跑出个血人,背上扛着把大刀,白刃都被鲜血染红,看起来是个突围出来的士兵。士兵跑出几步,跌倒在路当中。道路狭窄,司机犹豫了片刻,拿不准停车还是直冲过去,南天明道:“停车。”南天明跳下车,把伤兵扶到后车座上。“水……水……”伤兵嗫嚅着。南天明给他灌了几口水。待伤兵缓过气来,南天明问道:“南苑军营的?”听到这句话,罗卿卿心里猛地抽紧,记着东风哥说他在南苑军营参加军训团。士兵点了点头。南天明又问道:“那边怎么样?”“我们腹背受敌,敌人太多。我们一个班冲出来,就剩下我。”   这时,天上又飞过两架轰炸机。严明海吩咐司机道:“要去躲躲了。”   把汽车开进庄稼地,藏好。几个人下了车,走进村边的农户。一进门,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,军容不整,狼狈不堪,显见也是刚突围出来的官兵。   “东风哥!”罗卿卿突然冲过去,一把抱住一个满身是血的人,号啕大哭起来。   瞿东风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卿卿,也激动地一把搂紧她。   “东风哥……疼吗?”罗卿卿哭着,摸着瞿东风的戎装,立刻粘了满手的血。   “不碍事。大都是敌人的血。”   “中队长!”刚才被南天明救到车上的士兵,挣扎到瞿东风面前,立正行了个军礼。即刻体力不支,“扑通”跌跪到地上。一面艰难地喘气,一面把枪支,大刀,子弹和手榴弹摆到地上,示意他没有丢失一件武器。   “好!好样的!”瞿东风放开卿卿,走到士兵面前,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。   “轰隆”一声炸响。头顶上盘旋的飞机扔下炸弹。抬头,天空又多了好几架飞机,开始对村庄低空扫射。子弹击得屋顶砖瓦四处横飞。   “快!”瞿东风抓住卿卿的胳膊,一脚踢开地窖的盖门,他把她打横一抱,跳进去。   把卿卿放在地窖里,瞿东风回身攀上木梯。   罗卿卿从地上滚起来,抱住踩在梯子上的军靴:“东风哥,不走!”   “中队长!”外面响起士兵的呼喊。   瞿东风低头,深深回看了一眼卿卿:“要活着。”说罢,牙关一咬,腿上使了把力,踹开抱住军靴的手,噔噔攀上梯子。   地窖上面又跳进几个人。   “东风哥——东风哥——”罗卿卿抓住梯子,也想攀上去。身后被人一把抱住腰,硬扯了回来。罗卿卿在南天明怀里哭喊挣扎。南天明紧绷住脸,喝斥道:“没听到,他要你活着吗!”   南天明的一声喝斥让几近疯狂的罗卿卿突然安静下来。她蜷缩在地上,浑身发抖,两只大眼睛象失了神,木呆呆的。只有嘴唇翕张,仍然不停地念着“东风哥……东风哥……”   南天明侧过头,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,看她的样子是吓坏了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,放到手帕中央,递给她。   她一眼不看他手里的糖果,空洞的大眼睛里忽然滚出两颗泪珠子,盯着空荡荡的梯子,固执地念着:东风哥。   南天明收回糖果,摇了摇头:“桀骜不驯的小猫。” 少女含笑寻香来   四年后。   几番征伐混战,炮火烽烟里略微现出一点儿安定的端倪。   金陵作为一国首都,虽然总统府建得堂皇华丽,而总统换届犹如走马,四年换了七届。国家实际的权力分别落在四大集团军手里。   四大集团军之中,以华北瞿家军的势力范围最广。只是瞿东风的父亲瞿正朴是个极端民族主义者,又加之四年前在平京城跟洋人拼过一场恶战,致使瞿家军成为四个集团军里唯一不依靠外国人支持的军队。固然长了中国人的志气,只是没有洋枪洋炮洋技术的支持,也大大消减了瞿家军的实力。   较之几代人雄踞华北的瞿家军,罗臣刚带领的东南集团军是后起之秀,虽然人数不众,地域不广,但是一面有西洋人的暗地支持,一面跟金陵政府努力交好,扶植新总统,便隐隐带出挟天子已令诸侯的走势。   金陵的春天,便在这片波谲云诡、龙争虎斗里,悄然而至。   坐落在金陵凤凰台不远处的罗府,表面上象戒备森严的堡垒,实际上却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艺术精品。雕饰精美的大理石墙面,花园里随处可见的西欧神话的雕像,让人不由错觉好像置身在正流行着复古思潮的罗马街头。而,房舍和庭院透着的那种和谐文温之美,又让人不禁联想起江南园林的优雅。   初春的午后,墙内墙外都是雨后的鹅黄新绿。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丘比特站在花园的喷泉上,挥着手里小箭,似乎想射中喷泉反射出的七彩光影。阳光带着鸟鸣、透过白色纱帘,投进一室明媚。窗后,是一张比初春阳光更明媚的少女的脸。   罗卿卿捋了捋被窗外微风吹乱的短发,从金胎珐琅盒里捏出一颗果糖。慢慢剥去湖蓝色的糖纸,蓦然间,觉得好像剥去一层岁月,露出藏在往昔深处的那一点甜。   甜,对她用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。   四年里,她是罗府里的金枝玉叶,只要她想,自然能尝遍大江南北,甚至世界各地的糖果,可是,有一种固执,就是在心里生根发芽,长成藤蔓,好像剪不断、理还乱似的。就是那么固执地坚持,所有尝过的糖果,都没有当年、瞿东风从福怡楼糖果铺买给她的那颗甜。   记得,庙里的师傅说过,时间是水,往事是茶,再刻骨铭心也会被岁月冲淡的。可是,难道四年的时间还不算长?有些事为什么总也冲不淡,挥不去。比如,她对那颗糖果的喜爱,四年之后,还是固执如初。比如,南天明手背上的伤,四年之后还是不能恢复如初,让她一看到那道疤痕,就想起他们初见时,她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……   “原来小馋猫躲在这里偷吃糖果。”房门口传来一声戏谑。   南天明抄着手、斜倚在门口,脸上戴着化妆舞会的面具。面具是一张畸形扭曲的脸,是南天明让卿卿照着法国小说里、那个丑陋的敲钟人的样子画的。   罗卿卿看着戴着面具的南天明,忍不住一笑:“戴着这么丑的脸,今天的舞会,你这位白马王子总不会被各界名媛围攻了吧。”   南天明走到画板前,抄起画笔,蘸起银白色,在敲钟人的面孔点了一大滴“眼泪”。   然后站在镜子面前,对着镜子里滑稽又悲伤的面具、用西文念出英国剧作家的诗句:   “俊俏的浪子,为什么把你那份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?”   罗卿卿抬起眼:“你好象决定了什么?”   南天明轻描淡写地回答:“出洋留学。”   “出洋……学什么?”   “军事理论。”   罗卿卿轻笑了一下:“浪子要会回头了。南伯伯一定很高兴。”   南天明侧过头,看着坐在窗台上的少女在花砖地面投下的光影,隔了一会儿,问道:“想跟我一起去吗?”   南天明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,罗卿卿努力看着他的脸,奢望他把面具拿下来,让她看清他此刻真实的表情。可是,转即、她便放弃了这种想法。收回目光,看着窗外的流光。夕阳开始渐渐聚拢,浓烈如火的色彩渲染着倦鸟归巢的天空。   她沉默不语,有意回避着南天明的问题。想起,昨天晚饭桌上,父亲跟继母提及南家有跟罗家联姻的打算。   继母施馨兰朝她和静雅一笑,道:“南家老爷子刚当上总统,就想跟咱们家联姻,你们俩真是富贵命啊。看天明平时跟你们俩都挺要好的,不知道他喜欢谁呢?”   罗静雅脸上立刻泛起绯红,放下刀叉:“妈妈,您都说得人家不好意思了。我是罗家寄养的,又没姐姐漂亮,天明当然看上的是姐姐。”   施馨兰忙道:“我们可从来没把你当成寄养的。你这孩子,又乖巧,又贴心,还这么谦虚懂事。我们疼你还来不及呢。”   一顿晚饭,她一句话没说。   晚饭后,照例在西厅弹钢琴。   静雅凑过来,欣赏了一曲以之后,拍手赞叹道:“怎么姐姐学琴比我晚得多,弹得倒比我好得多呢?”   她道:“在我这里,弹琴就是弹琴。”   “在我这里呢?”静雅问道。   “是淑女名媛的一种风雅。”   静雅被说得一怔:“姐姐在讽刺我?”   “不是。只是我们看事情有些不同罢了。就像,跟南家的联姻。在你看来是值得欣庆的好事。而我看来,只是几颗棋子,任人摆布罢了。”   “可是……天明那么完美,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。难道姐姐一点都不心动?”   面对静雅的试探,她不想回答,早知道静雅暗恋天明,所以这种试探是看似无心,也是暗含敌意。   指尖划过琴键,一首流行在上流社交舞会上的“美丽的童话”,倏然、转成一曲“送别”。琴声悠悠,和窗外暮色暗暗融到一处,窗外的夜来香还没到花季,却有一种馥郁的芬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弥散开来。   记忆深处   那个雨天,她背着蓝花粗布书包,徘徊在庙门口,迟迟不敢进门。雨水已经渗透衣服,春寒冷雨里,她不住打着哆嗦。书包里折着一张没得满分的国文试卷。这是妈妈不允许的成绩。她害怕被责骂,更害怕看妈妈失望的眼神。妈妈总说,她活着的唯一盼头,就是盼她的女儿能成才,给她争口气。可是,她已经尽了全力,还是没能拿到妈妈想要的成绩。泪水涌出眼眶,听到庙门里似乎响起妈妈的脚步,她慌忙掉头,飞跑出胡同。   无处可去,不知道为什么,脚步就朝那栋平生见过的最华丽的宅院走去。那是瞿东风的家。泠姨曾邀请她们母女去做过客。可是妈妈从来不许她主动找东风哥玩,说他们家门槛太高,不是她想去就能进去的。   东风哥哥。她悄悄瑟缩在街道对面的银杏树下,看着大宅院的黑色铁门,心里一遍一遍呼唤,期待着奇迹的出现。   然而,奇迹并没有如期出现。一直等到天色渐黑,还是没能看到东风哥哥的身影。时间一晚,她更害怕回家被妈妈责骂,更希望能等到东风哥哥带她回家。妈妈一向能给东风哥哥面子的。   夜色沉下来,心也跟着沉到谷底,慌张害怕给了她一股无名的勇气,她毅然冲过街道,冲到大宅子门前,抓住大铁门的栅栏,拼上所有力气,大喊:“东风哥哥——”   那个被雨水淋透、不敢回家的小女孩,终于因为站在铁门外一声大喊,如愿以偿地站在了瞿东风面前。   “卿卿?怎么回事?”   “我……”她正要回答,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,忍不住呼道,“我肚子疼。”   瞿东风二话不说,抱起她就叫司机去医院。   车后座上,瞿东风脱下外衣,把她裹起来。存着体温的外衣很快把她暖了过来,胃痛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。透过车窗,正看到花市大街上的福怡楼糖果铺。她咽了口吐沫,道:“东风哥哥,你喜欢吃糖果吗?”   “你肚子不疼了?”   “不疼了。”   瞿东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:“你这哪是肚子疼,是肚子馋啦。”   她觉得脸呼啦一下热到了耳根儿,连忙辩解:“是肚子疼。刚才真的疼得厉害。”   “好啦。我知道。走,哥哥给你买糖去。”   为了表示她真是肚子疼,而不是为馋嘴找借口,虽然东风哥哥给她各式各样买了一大包糖果,她就是坚持只要了一颗。   她记得那是一颗西洋奶糖,牛奶的甜香化在嘴里,把她一晚上集聚在心里的害怕苦恼、都一股脑儿化了个干净。   回去的路上,雨也晴了。不知谁家的院子里,送出栀子花浓浓的香气。花香沾在衣上。晚风吹拂过发梢。心便不知不觉起了微醺的感觉。 若似月轮终皎洁   罗卿卿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夕阳。看着半天的绚烂渐渐的浓烈,又,渐渐的黯淡。心中暗自思忖:为什么会如此流连?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的晚上。   南天明走到窗前,顺着卿卿的眼神看向斜阳,斜阳的下面是凤凰台坐落的山峰。   “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。嗯?”他问。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明明听到了。”南天明微翘起一边嘴角,露出一贯的玩事不恭。然后,转过头来,面具后面的眼神,一惯的淡漠里参杂进一分不经意的温柔。   可是,罗卿卿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那分温柔,只用同样淡漠的口吻答道:“你的问题太难,我答不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沉默了好一会儿。   罗卿卿转过头,直视着南天明:“因为,我在你眼里看不到火焰。”   “火焰?”南天明略微有些吃惊,然后轻轻一笑,“你须要看到火焰吗?火焰又能熔化你吗?你这个固执的孩子,就知道把自己关在自己筑的城堡里,浪费所有人给你的爱。”   你……罗卿卿被南天明的话狠狠刺了一下。可是,一时间竟无话反驳。是的,这四年里,她作为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,罗府的大小姐,金陵城真正的公主,谁敢对她说一个“不”字?谁不是想尽千方百计讨她欢喜?可是,她又在乎过谁?关心过谁?即便是父亲,也被她拒绝在千里之外。因为直到如今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对母亲的抛弃。   这四年里,想来,也只有南天明一个人从来不捧她、惯她、宠溺她。永远跟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,淡淡蔑视着她的骄傲。   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,罗卿卿微微昂起下巴。除了摆出大小姐的高傲,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姿态来填补内心的空洞:“既然南家大公子这么厌恶我的固执,就请以后不用再来我这里造访了,省得浪费你的感情,也浪费我的时间。”   面对罗大小姐的逐客令,南天明单臂在胸前一弯,优雅地行了个告别礼。   南天明的彬彬有礼,几乎让罗卿卿有一种冲动,想冲上去,扯下他的面具,看看他的脸是不是也象他的动作一样优雅从容,毫无眷恋。可是,她终是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,静静地坐在窗台上,看着南天明离开,看着静雅从楼梯口走过来,挽住天明的胳膊,双双走向楼下的化妆舞会。   静雅穿了一件纯白色的洋装,背后装了一对翅膀,长长的烫发上顶着一圈金色光环,和化装成“敲钟人”的南天明走在一起,就好像纯洁的天使挽着丑陋的魔鬼。   然而,人心的真相如果真象面具一样坦白,这世界就会简单很多。   罗卿卿掩上房门,扣上锁,把舞会的欢歌笑语挡在门外。静静环顾着自己的房间,每一个角落都极尽着精致和华美。听府里的仆人说,这间屋子的装潢摆设是照着西洋博物馆里、哪位中世纪公主住过的房间设计的。   她走到镜子前,看着里面的自己——玲珑有致的身体包裹在一袭暖红色的锻面洋装里,洋溢着欧式复古的风情。镶嵌在袖口裙摆上的一小串紫红色荷叶边,则在典雅上平添着少女的甜美,再配上那张孩子气的脸——自己又是什么,博物馆里的娃娃?   不。她不要做博物馆里的娃娃。所以她拒绝留起本来十分钟爱的长发,拒绝娇声嗲气的讲话,拒绝因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、用娇气胆小来引人怜爱。她不要做娃娃,尤其是博物馆里的娃娃——只能供人观赏,任人摆动。没有活气,没有激情,没有……家。   家?   罗府不就是家吗?可是,为什么每次午夜梦回,泪湿枕巾的时候,都是因为梦到了遥远的平京城,那条胡同,那方小庙,那间厢房,还有妈妈,庙里的师傅,泠姨,和东风哥哥……      平京,到底有多远?为什么又这样贴近?   正当罗卿卿兀自问着这个问题。罗府里竟从平京城里、远道而来了两位客人。   当罗卿卿第一次见到施如玉和何浩笙的时候,两人正从屋外的雨地里并肩走进来。施如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。何浩笙的上身只剩一件薄衬衫,早已经被雨水淋透。   罗卿卿看到这一幕,便想起,那天下雨,瞿东风也是脱了外套,裹在了她身上……   “如玉,浩笙,我都等了你们半天了。”楼梯上传来一声招呼,一个娉婷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。今天,施馨兰穿了一件纯黑色真丝长袖旗袍,一道银色的丝绒珠花斜斜地镶嵌在斜襟边上。她一手轻搭着楼梯扶手,用一种很优雅地姿态款款走下红地毯。看上去,好像高贵的黑天鹅。每次,罗卿卿看到后母穿旗袍,都忍不住有种错觉:好像看到泠姨。也许她们长得有些像;也许因为从小时候起,泠姨就是她心目里最漂亮的女子,因为泠姨爱穿旗袍,所以以后但凡看到穿旗袍的漂亮女人她就会想起泠姨。   施馨兰招呼完客人,又把罗卿卿招呼过去。施馨兰挽住施如玉:“这是如玉,我的侄女。”又指了指何浩笙:“这位何先生是如玉的未婚夫。”   施如玉眉眼生得很大气,看起来是个干练的女子。身材瘦高,衣装简洁,留着比卿卿还短的头发。不知道是不是短发的原故,罗卿卿跟她打招呼的时候,似乎从彼此的眼睛里都读出一点一见如故。   何浩笙乍看上去是个清瘦俊气的书生。不过,一副金丝边眼镜终是遮挡不住后面那两道精明的目光。   打过招呼,罗卿卿本来不想多聊。她跟后母之间,一向只有礼貌客气,不近不远,倒也相安无事。所以,对待后母的亲戚她只需礼貌,无需热情。但是,当接过何浩笙递上来的名片,她忍不住又仔细地多看了一眼——平京兴国报馆副主编何浩生。   平京!   施如玉和何浩笙离开罗府后的第三天,估算他们已经回到平京,罗卿卿给何浩笙挂了个电话。她不许何浩生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任何人,包括施如玉。   之后的几天,等待着何浩生的答复,令罗卿卿寝食难安,坐卧不宁。短短几天,对于她不啻好几年。为了不让家人察觉她的不安,她拒绝一切社交,除了吃饭,一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,细听着电话机的响动。   直到这天静雅慌慌张张地敲开她的房门,说:爸爸妈妈吵架了。 不辞冰雪为卿热   罗臣刚的书房里,传出施馨兰的哭泣声。   罗卿卿走到书房门口,一张被施馨兰揉成一团的报纸正好砸到她脚面。她顺手拿起来,展开一看,头条新闻愕然刺入眼帘:华北第七军突袭燕水岭!   匆匆扫过新闻,便看到那三个字:瞿东风。第七军军长瞿东风。   罗卿卿的手下意识扶住门框。   施馨一边抹眼泪,一边跟罗臣刚争执道:“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。你知道我表姑只有宏祥这么一个儿子。现在他镇守燕水岭。你的第十军团跟燕水岭只一水只隔。要是跟宏祥联手,他瞿家军再厉害也难是对手!”   罗臣刚站在窗边,吸着雪茄、默不作声。   施馨兰向前移了一步,提高声音:“是,我知道瞿家军这次打的是戚永达的地盘,不是罗家。可是,他们明明知道镇守燕水岭的宏祥是我的表侄子,那也等于是你的表侄啊。他们专拣燕水岭打,明地里打的是戚家,暗地里也等于在打你的脸啊。”   罗臣刚吐了口烟圈,道:“他们不是在打我的脸,是在探我的底线。瞿正朴想要戚永达的地盘,当然想知道我罗臣刚会不会跟戚家联手。”   “那你就联手给他们看啊,挫挫他们的锐气。那瞿家军仗着人多势众,就知道耀武扬威。要真让他们夺了戚家的势力,那下一个恐怕就轮到罗家了!”   罗臣刚道:“这还用你提醒我吗。轻举妄动,只能让对手看透你的心思。他们越想试探我,我就越要静观其变。”   “静观其变?宏祥的命危在旦夕,你还跟我说静观其变?”施馨兰冲上前几步,一把夺掉罗臣刚手上的雪茄,扔到地上。罗臣刚神情里掠过一丝不耐烦,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女儿道:“你们母亲累了,扶她回房间吧。”   正手足无措的罗静雅听到父亲的吩咐,立刻跑上去拉住母亲,竟被施馨兰一把甩开,整个人被甩到沙发上。罗静雅没想到平日优雅高贵的母亲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,吓得伏在沙发上,嘤嘤地哭起来。   站在门边的罗卿卿,一边把皱巴巴的报纸展平,折好,一边开口道:“母亲现在的样子倒让我想起自己的妈妈。她是那么好强,那么说一不二。可是,最后又怎么样呢。现在都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,是生是死……”   她口气淡淡的一句话,让整个屋子死静了好一会儿。   死一般的安静里,罗卿卿感到自己的心微微地跳动,似乎是一种报复之后的快感。她疾转过身,不想别人看到她此时的表情。走向自己房间的时候,发现后母也不再大吵大闹,被静雅搀扶着走出了父亲的书房。   也许她的话真的给了后母一记警醒,让她明白罗府里容不下强硬的女人。      三天后,当接到何浩笙从平京打来的电话之后,罗卿卿只身坐上北上的火车。夜幕降下来,黑黢黢的车窗玻璃上,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。宽大的男装掩饰住玲珑的身材,鸭舌帽遮住半张脸。她伸出手,摸了摸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。多倔强的孩子啊。连她自己也为自己惊愕着。   看来毕竟流着妈妈的血液,四年名门闺秀的教育,丝毫没有消磨她与生俱来的韧性。   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。又被一阵嘈杂骚乱惊醒。睁开眼,看到车厢两头被几名大汉堵住,面目狰狞,手里还拿着刀。为首的一个喊道:“要命的就把值钱的都拿出来!”   匪徒开始从车厢两头逐个座位搜刮财物。一边抢劫,还一边骚扰着那些年轻的女人。可是,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反抗。即便是自己的女人被欺辱,也都噤若寒蝉地忍受着。      一个刀疤脸走到罗卿卿的座位前。一把扯开罗卿卿的手提包,搜出里面的钱钞和首饰。看到包里全是女人衣物,刀疤脸瞪着罗卿卿:“这细皮嫩肉的,莫不是女娃子!”说着,要掀掉罗卿卿的鸭舌帽。   “别碰我!”罗卿卿按住帽子,紧贴到车窗上。   这边的情况把匪首吸引过来。匪首淫笑着指使刀疤脸:“把衣服扒了不就知道是公是母啦!”   “我说了,别碰我!”瞪视着直逼过来的刀疤脸,罗卿卿把手伸进口袋,握住贴身小刀。   没想到刀疤脸没来拽她的衣服,而是一把揪住她手腕。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拽出来,一用力、小刀掉到地上。   “小孩子的把戏还想吓唬爷爷!”刀疤脸狞笑着把另一只手伸向罗卿卿的外衣。   极度绝望里,罗卿卿奋力朝刀疤脸的手上咬去。      突然,“砰——”的一声炸响。   腥恶的血溅到罗卿卿脸上。她愕然抬头,看到那个匪首竟然脑浆崩裂,倒在血泊里。   “放开她。”对面座位上站起一个男子,右手握着一把抢。   罗卿卿感到刀疤脸的手很剧烈地颤抖起来。对面的男子身形魁梧,比刀疤脸高出大半个头,即便不拿枪,恐怕刀疤脸也远不是对手。   男子冲着匪首的尸体踢了一脚,大喝道:“把东西还了,滚蛋!谁敢慢一步,就跟他一个下场!”群匪本是乌合之众,一时无首,立刻大乱。见到头头的狰狞死状,更是吓得魂飞魄散。全都换了财物,连滚带爬地逃下车去。      土匪都下了车,人们才好像从恶梦里惊醒。纷纷过来向持枪男子道谢。纷纷开始骂那些强盗无耻。有人开始踢踹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匪首的死尸,愤慨地朝他吐唾沫。      火车隆隆地从黑夜开到黎明。窗外的曙色,让恹恹的罗卿卿稍微提起些精神。感到一双眼睛注视着她,她看向对面,对面的男子便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。她掏出一块雪白的麻纱手绢递上去:“你脸上的血没擦干净。”   那人接过手绢,说了声谢谢。然后,又看着窗外,道:“平京城快到了。”   罗卿卿把脸贴到窗玻璃上。努力睁大眼睛,不想错过匆匆掠过的一景、一物。窗外的景物逐渐繁华,从沃野平畴,变成村庄集镇,又变成外城的街巷……火车渐渐慢下来,平京车站终于投进视野。   平京……   罗卿卿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涩,但是她没让眼泪掉下来。四年来,在金陵罗府里,她从来没在人前掉过眼泪。也许眼泪都在四年前掉光了吧。   正当人们收取行囊,准备下车的时候,列车员却过来通知,说政府要员的专列即将抵达。其他列车暂时不得进站。   火车停下来。透过车窗,看到高大英武的仪仗队士兵,一个个昂首挺胸的持枪肃立。   远处,传来一声嘹亮的汽笛声。巨大的装甲车头排出一股浓密的白色蒸汽,专用列车缓缓驶进平京车站。   站台上立刻忙碌起来。“全体各就各位!”持着指挥刀的军官表情肃穆地发出口令。仪仗队开始最后一遍军容整理。军乐队指挥高高扬起指挥棒,军乐队员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抬起手中的乐器。   罗卿卿听到车里有人向列车员打听起来。   “这是接什么人?这么大派头。”   “听说是迎接第七军军长凯旋归来。”   “第七军军长!那可是瞿二公子,听说燕水岭这仗打得漂亮啊。将门虎子啊。”   瞿东风!罗卿卿倏地打开车窗。可是头才探出一半,就遭到外面士兵的喝斥,命令她把车窗关上。 藕丝牵作缕   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,专用列车稳稳停靠在站台。左右两边的仪仗队同时全体立正。军乐队指挥挥下指挥棒。   在嘹亮雄壮的军歌声里,车门打开,一个卫队士兵跳下车厢边的踏板,返身、迅速敏捷得放下列车上的折叠梯。   随后,瞿东风出现在列车门口。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,斜挂着黑色镶金穗绶带,使本就高大的身形看起来更加英挺。向迎接的人众挥了下手,他走下列车。黑色军靴迈着沉着的脚步,一袭黑色披风在微寒的春风里微微鼓动。天气晴好,阳光耀眼,让挂在他胸前的一串勋章熠熠生辉。   专用候车室里,走出几十名前来迎接的政府官员。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,夹杂在这群男人里显得异常扎眼。   瞿东风和前来迎接的官员逐一握手。女秘书赵京梅最后一个走上来,道:“总司令和夫人在双溪别馆设了家宴,为军长庆功。”虽然赵京梅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军用制服,但是她柔婉的话音,妩媚的神态,和那支挽在发髻上的老银鎏金镶翡翠发簪,都让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扑面而来的女人味。   瞿东风点了下头,却不知道为什么,下意识地侧过头、朝停靠在站外的一辆民用列车看了一眼。列车的标牌上标着金陵到平京。从金陵开来的列车让他神情一凝。朝前来迎接的军统局副局长严虎一招手,低声道:“罗臣刚那边有什么动向?”   “至今还没什么可靠消息。不过……”严虎朝瞿东风靠近了半步,附耳道,“刚刚得到消息说,金陵开过来的列车上恐有可疑人物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严密搜查,一个都不能放过。”   已经听不到军乐的乐曲,想来欢迎的仪式已经结束。罗卿卿放弃了张望,蔫蔫地回到座位上,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出去了似的。即使努力张望,可是被关在车厢里,连专列火车都看不到,更别说瞿东风的人影。   猝不及防,一滴眼泪竟在这时候掉下来。打在她手背上,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   “你还好吗?”对面的男子关切地问了一句。   她急忙强迫自己笑了一下,眨了眨眼:“沙子迷眼睛了。”   对面的男子哈哈一笑:“平京的风沙真大,连火车里也有沙子啊。”  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,意识到自己掩饰的愚蠢。   欢迎仪式结束后,其它的火车缓缓驶进车站,唯独这辆列车迟迟停在原地。人们开始焦躁起来。却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,迅速把守住每一个车门。列车员传达军队的命令,说让大家排成长队,一个、一个在车门口被搜身检查。检查通过才能下车。   听说是军队的命令,大家自然只能老老实实排队,诚惶诚恐地听候发落。   “恐怕有麻烦了。”对面的男子站起来,挨在罗卿卿身边低声道。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为了救你我亮了枪。想是被人怀疑上了。”   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男子顿了一下,道:“其实是罗军长授意我暗地保护你的。”   “爸爸!”罗卿卿忍不住惊愕出声。   男子“嘘”了一声,示意她安静,接着说道:“如果被抓,你就如实交待是罗军长的千金,他们自然不敢把你怎么样。我看你性格挺倔的,要是死硬着不说实话,恐怕会被用刑。”   一时罗卿卿心里五味俱全,实在没想到自以为精密周全的出走计划,其实全在爸爸眼底:“爸爸……爸爸他怎么会知道?”   “罗军长是什么样的人物。如果连你个小女子的计量都识不破,还能统帅三军?”   罗卿卿没再说什么,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。爸爸既然知道她只身北上,想来也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来探望已经卧病在床的妈妈。爸爸是有意放她来的……   看来,爸爸还是想着妈妈的,可是又有什么横在他们中间,让他们老死不肯再见?      心绪杂乱间,走到车门口,果不其然,有人使了个眼色,两人被迅速扣留下来。   之后,两人被分别押上两辆军用吉普车。   “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。”男子临上车时还不忘提醒了一句。   罗卿卿心里不由一暖,高声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。”   “章砾。”      檀香山山麓上的双溪别馆里,庆功家宴的堂会正唱得热闹。名噪京城的四大名伶汇聚一堂,一开场的“四将起霸”,震惊全场。   瞿家二姨太侯玉翠朝四遭环顾了一遍,对坐在身边的三姨太崔泠笑道:“你看看那些闺女儿,一个个打扮得都跟公主似的。恐怕都是为咱们家二少爷来的吧。”   没等崔泠开口,侯玉翠的大媳妇冯雪芝先笑起来:“别人我不知道,反正我们的懿表妹是冲着她东风哥哥来的。”   程佳懿立刻红了脸:“大少奶奶你就会拿我开玩笑。”   “嘿。别说开玩笑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你二少奶奶了呢。”冯雪芝对着崔泠笑道,“对吧,小妈。”   崔泠嘴角微微撇向一边,回应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。   冯雪芝自幼生长西北,性格干脆直率,所以并没有深究崔泠表情里的意思,朝瞿东风一招手,道:“二弟啊,还不请佳懿去跳支舞。”   程佳懿的脸更红了。忸怩着推搡着冯雪芝。   瞿东风应声走过来,把程佳懿带去西大厅的舞池。崔泠看着两个人双双走向舞池,脸色更加不好看。这时,瞿正朴的副官走过来,说总司令有事请她去偏厅一趟。   崔泠离开座位后,侯玉翠朝她的背影瞥了个白眼,对冯雪芝道:“雪芝,以后你说话留个心眼儿,别老把佳懿跟东风扯到一块儿。你没看出来有人不爱听嘛。”   “哎。我看佳懿跟二少爷挺般配的。怎么,小妈不喜欢?”   “这还不明白。你表舅是坐镇西北的陈总司令,佳懿只是买卖人家的闺女。你小妈跟我较了这二十多年的劲儿,她能甘心我的媳妇是大家闺秀,她的儿子只娶个小家碧玉吗?”   冯雪芝如梦初醒,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那要是东风真心喜欢佳懿怎么办?”   侯玉翠冷“哼”了一声:“喜欢是一回事儿,结婚又是一回事儿。咱们家里的儿女,娶谁嫁谁,那全是老爷心里的一盘棋,哪由得自己做主。”   崔泠从偏厅里出来,派人把瞿东风从舞池里招呼出来。   “你爸爸刚才对我说,军统局报告说抓到个金陵来的女孩子,自称是罗臣刚的女儿。”   “卿卿?”   崔泠点了点头。   看到瞿东风急匆匆向外走,冯雪芝追过来:“二弟,什么急事,非走不可?你可是庆功宴的主角儿啊。”   瞿东风并没有停步,回头应了声:“公事儿。”   程佳懿忽然小跑上来,追到门口,从粉红色的珍珠手袋里掏出一张票券:“过几天丽华剧院有场我们学校话剧团的演出,我演个小角色。如果东风哥有时间,请来看看。”   瞿东风把票卷塞进口袋,点头略微笑了下。随即转身离开。双溪别馆的汉白玉门阶被牛皮军靴踩踏出一串急促的声响。 莲叶捧成杯   自从罗卿卿坦白自己是罗臣刚的女儿,就被军统局的人从拘留所带进一间小型会客厅。会客厅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,本是一种暖色,但她走在上面还是感到一阵一阵发冷。有人给她递过一杯茶水,她赶紧捧进手里。茶的热度透过白磁传到手心,她才稍稍感到一丝暖意。送她进来的人马上又出去了,反手从外面把门锁死,留她一个人面对着白惨惨的四面墙。会客厅里没有一件装饰,除了白墙和黑黢黢的家具,就是地毯的一片猩红。此时,她忽然怀念起金陵罗府,因为博物馆总比监狱要好的多。   窗外夜色深沉,黑色的夜幕更增添了禁闭的恐怖。她褪下肥大的男式外套,把头和上身紧紧地裹在里面。坐了连夜的火车又紧接着被审讯,她感到疲惫已极,蜷缩在冷冰冰的真皮沙发上,就这样居然睡着了。   她依稀觉得自己做了个梦。有小院天井里的海棠花,还有妈妈……   她睁开眼,似乎错觉自己还在梦里,因为面前这个人好熟悉。   “卿卿。”对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。   “东风哥哥。”她下意识地回答,然后,就完全地清醒过来。   东风哥哥……瞿东风!   她瞪着眼前的人,紧紧地瞪着。觉得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,却一句话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   “卿卿,真没想到又见到你了。”   瞿东风单膝跪在地上,一只手臂搭着沙发的扶手,另一只手臂横过罗卿卿、撑在沙发的靠背上。这个姿势很像一个不接触身体的拥抱。   罗卿卿咬紧了嘴唇,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眼泪夺眶而出。可是这样就让她更说不出话。瞿东风挨她很近,她能感到他的鼻息和胸口的热度。她真想紧紧的拥抱住他,大哭一场。   可是,四年的分别太长了。长到她已经长大,学会了矜持和隐忍。   “没事了。”瞿东风低声地喃喃,好像哄慰一个小孩子。说着,从军衣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。   罗卿卿接过手帕,揩着眼睛,穿过瞿东风肩膀,不经意正看到半敞的门扇外面站着个年轻女人。   赵京梅见罗卿卿注意到她,便大方得体地一笑,轻轻敲了敲门,道:“军长,夫人打来电话。”   瞿东风站起身,吩咐赵京梅照顾卿卿。说罢,径自走向会客厅外。走到门口,又回身,忽然伸出右手,当空一拍。   罗卿卿立刻破涕为笑。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候,只要她委屈不高兴,瞿东风就会伸出一只手,在距她脑勺不远的地方,当空一拍,表示只要轻轻一拍,她的泪珠子就会掉下来。   见罗卿卿突然对着门口发笑,赵京梅回过头,但瞿东风已经恢复一贯的肃穆表情,走出门外。   赵京梅给罗卿卿续了杯茶水,递过来。罗卿卿接过杯子,直觉对方在打量自己,抬起眼,赵京梅马上把目光移开了去。   赵京梅道:“听军长说跟罗小姐自小就相识了。”   罗卿卿一愕,没想到瞿东风会把他们的事告诉另外的人,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。“你们好象很熟?”她说完了这句话,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特别象静雅,每次提到南天明,静雅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,试图探问她跟天明的关系。   赵京梅淡淡地一笑,没有回答罗卿卿的问题。这种娇羞一笑的沉默好像隐藏着无限秘密。罗卿卿生出一种很不自在的情绪,赶紧低下头,喝了一大口茶,茶水太烫,惹得她吐了一半,剩下的半口呛在嗓子里,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。   瞿东风正好这时候走进来。   赵京梅坐到罗卿卿身边,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。罗卿卿些许有些懊恼,觉得自己现在这副狼狈样子,映在瞿东风眼睛里一定不会好看。   瞿东风等着罗卿卿咳嗽完,道:“我妈正等着见你呢。”   “泠姨……”罗卿卿咬了下嘴唇,“可我想……先去见我妈妈。”   瞿东风眼皮略微一沉,没有立刻允诺。   “怎么了,有什么为难?”   “还是先去我家洗个澡,换身衣服。看看你这个样子,婉姨见到了会心疼。”   罗卿卿从窗玻璃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,一头蓬乱的短发几乎遮去半张脸,肥大的男装皱巴巴地罩在身上,从金陵上车整整坐了两天两夜,车上还被个死在枪下的匪首溅了一身腥血。想到刚才瞿东风挨她那么近,恐怕早闻到她的腥臭味。她脸上不由一热。一扭头正见到赵京梅娉婷妩媚、光艳四射的站在自己身边,陪衬得她更感到自己此时的惨不忍睹。   极度自卑反倒让她昂起脸,道:“我要去见我妈妈。自己的亲妈怎么会嫌女儿难看呢?”   瞿东风略微一怔,随后道:“卿卿你可变了不少。我记得以前你很乖。”   罗卿卿看了眼瞿东风,这时才发觉其实瞿东风也变了很多。清瘦的少年已经长成魁梧英俊的将军,眼神也深了很多。   她恍然明白,其实隔在他们之间的不可能仅仅是四年的时间。   在罗卿卿的执意坚持下,瞿东风只好同意带她去见赵嬿婉。走进赵燕婉住的四合院,北间屋上着锁。“这么晚,妈妈去哪了?”罗卿卿正纳闷。租住在四合院里的房客走过来,道:“你们找房东太太啊,她多半去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房客的话:“我们就在这儿等了。”   “不,我想立刻见她。她在哪?快告诉我!”罗卿卿迫不及待地追问房客。   瞿东风跟房客使了个眼色,房客知趣地咽下后头的话。自顾自地回房去了。   左等右等不见赵燕婉回来,罗卿卿焦虑起来:“妈妈不会出什么事吧?”   瞿东风故作口气轻松道:“婉姨这阵子好像牌瘾很大。多半儿去哪家打牌了。打个通宵也难说。”说到这里,又看了下表。   “是不是很晚了?”罗卿卿问。   瞿东风点头:“我大哥有一处公馆就跟这里隔一道街。我们不如去那儿住一宿。明天再来。”   “不。我还想等等。”   一直等到午夜,还是不见赵燕婉的身影。罗卿卿看了眼一直陪在身边的瞿东风:“对不起,非让你跟我等到这么晚。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让人讨厌?”   瞿东风笑了笑。没有回答。   这种反应好像某种默认,罗卿卿心里一凉。中夜的风吹过来,让她浑身打了哆嗦,这时候才发觉平京的春天真是冷。   “我们走吧。”她用手搓了搓胳膊,想让自己暖和一些。   两个人一道走向院外。瞿东风伸出手,把罗卿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。他的动作很自然,好像两个人还在小时候。   瞿东风的掌心异常温暖,罗卿卿觉得那一掌覆在手上的温度足够把她整个人暖和过来。   “你闻到栀子花儿的味了吗?”她问。   他摇了摇头。   她得意地窃然一笑,他当然闻不到,因为花香是从往事里传出来的。 梦好莫催醒   槐树胡同儿的高墙里藏着一栋疙瘩砖砌筑的二层小洋楼。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半旧的小楼里、住着当年著名的电影明星田绮梦。田绮梦大红大紫过,也结过婚,生过孩子。不过,自从瞿家大公子瞿东山给她购置了这栋小楼,她便从影坛上销声匿迹了。田绮梦略微有些洁癖,要不是看着瞿二公子的面子,她说什么也不可能让那个脏兮兮的“假小子”踏进小楼半步。  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。田绮梦转过头,早上的阳光正好斜照在楼梯上。阳光在罗卿卿周身蒙上一层光影,田绮梦便有点错觉,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西洋传说里的天使。   惦记着要见妈妈,罗卿卿起得很早,一早挑了件白色洋装穿在身上,洋装是件白色缎面连衣裙,罩在裙装外面的薄纱装饰着英国刺绣,下摆缀着一圈银色蕾丝编织的玫瑰花。记得听南天明说过,白色在东方人眼里表达哀思,在西洋人那里却象征着纯洁的爱情。   她还特意挑选了一支银色镶梅红的蝶恋花流苏发簪,斜斜地别在一边的头发上。   瞿东风正在洗漱间里刷牙,见卿卿从门外走过去,喊了声:“站住。”   罗卿卿停在门边。瞿东风走出来,上下打量着换了女装的卿卿。牙刷叼在嘴里,他不便讲话,扬了扬眉毛,做了个惊艳的表情。   当田绮梦从瞿东山嘴里得知罗卿卿是罗臣刚的女儿,立刻笑吟吟地迎上来:“我的天呀。我以为我见过的美女不少了。哪想到还有这么标致的人儿。当年罗总司令在军政界是出了名儿的美男子。这可真是龙生龙,凤生凤啊。”   像这样的恭维,罗卿卿在金陵早已经听得习惯。礼貌得回应了一声“谢谢”。   等瞿东风洗漱完毕,罗卿卿想立刻去见妈妈。瞿东风却要吃过早餐再走。耐着性子吃完早餐,瞿东风却端着茶水跟大哥瞿东山攀谈起来。   瞿东风翘起二郎腿,一派悠然道:“大哥,我想买你一处产业。”   瞿东山冷“哼”了一声:“就知道你三更半夜来我这小楼儿,不会无缘无故。想要哪儿啊?”   “蝎子尾胡同儿号。”   瞿东山“咣当”把茶碗撂到茶几上:“你真敢开口。那可是我最好的买卖。”   “急什么。还没听我出价儿呢。”   “什么价儿?”   “两海轮军火。”   瞿东山眼睛一亮,随即一脸质疑:“那两船军火是父亲犒赏你打燕水岭有功。多少人做梦都想要,父亲一概不批。你肯就这么转给我?”   “父亲好不容易批了出洋肆业局,我总得找个地方把它建起来。”   “出洋肆业局?那是往里头砸钱的事儿。就算你送出洋的那些穷学生以后会回来报效,那也得等上好几年。以现在的形势,哪有直接买来的军火实惠?二弟跟我做这宗不划算的买卖,我看还有别的原因吧。”   瞿东风淡淡一笑:“能讲出来的原因都说了。卖不卖就看大哥一句话。”   瞿东山没有立刻回应,端回茶碗,继续喝着茶。   罗卿卿向瞿东风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该走了。可是,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,瞿东风竟把脸别过去,欣赏起窗户外头老槐树上缀着的花串。罗卿卿忽然心中一悸,一种隐隐的直觉暗示她瞿东风好像在有意拖延着什么。这种怀疑,让她几乎联想到妈妈可能出了意外。她不敢再想,也不能再等。兀自起身,上了楼,又从东侧的楼梯蹑步走下来,从院子的小偏门走了出去。   几乎一路小跑着,罗卿卿回到母亲住的四合院,北屋上房还是挂着锁。不祥的感觉让她在清冽的晨风里不住地打着颤。   敲开一户房客的门,问道:“知道房东太太去哪了吗。我有急事找她。”   “房东太太一般不到晌午不会回来。你要是太着急,就去蝎子尾胡同儿号。她多半在那儿。”   蝎子尾胡同儿号。罗卿卿一愕,好像刚才从瞿东风嘴里才听到这个门牌号码。   走进蝎子尾胡同儿,号是间青墙灰瓦大宅,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胡同儿。但是从外观看跟寻常住户并没太大区别。   罗卿卿在朱漆大门上扣了两下门环。门上的铁皮窗,拉下一条缝,有人从里面盯看她问道:“找谁啊?”   “赵燕婉。”   门后马上响起拉闩声。里头的人把罗卿卿让进去,道:“赵太太在四季海棠那间儿屋。你自己去找吧。”   不同于一般住家,院内的房屋被隔成一小间,一小间。每间上面都挂着个白字黑底的小牌。写着诸如“茉莉飘香”,“芍药争春”之类的名字,类似饭馆里的雅座。   但罗卿卿明白这里绝对不是饭馆。每一间屋都紧闭着门,没有觥筹交错的喧哗,没有笑声人语,整个院子静得好像一座坟墓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。   罗卿卿走到那间“四季海棠”前,轻轻推开门扇。   烟雾弥漫里,赵燕婉斜躺在炕上,正扶着烟枪上的烟泡,对在大烟灯上边烤边吸。听到门响,她懒得起来,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,隔着烟雾,看到似乎是个女子。便问道:“租房子啊?”   对方没说话,隔了好久以后,听到一声“妈妈”。      站在门口,罗卿卿看着骨瘦如柴的妈妈,感到嘴唇剧烈地颤抖,心酸堵住喉咙口。很长时间,只有沉默和对视。泪珠一滴,跟着一滴地淌落。   “滚!谁叫你回来的!”赵燕婉突然象发了疯,抄起灯盘子,把里头的烟枪,烟灯,烟签子一股脑朝罗卿卿丢过来。   罗卿卿错愕在原地,顾及不到躲闪。   背后,一双臂膀猛然环住她,用力一揽,把她抱出屋外。   “卿卿,没事吧?”瞿东风感到臂弯一沉,卿卿好像虚脱了一样,整个身子瘫在他怀里。他赶紧更用力地抱住她。   罗卿卿努力抓住瞿东风的胳膊,紧紧地抓住:“怎么会这样?怎么这样?我该怎么办?怎么办……”   “不怕。有我。有我呢……”瞿东风喃喃道。   “卿卿——”一声声嘶力竭地呼喊,赵燕婉突然冲出来。   瞿东风本能地把卿卿护向一边,卿卿却挣脱出去,跑向赵燕婉。   赵燕婉一把抱住女儿,反复摸搓着她的头发和脸:“孩子,伤着了吗?啊?”   罗卿卿摇着头,拥抱住妈妈,她几乎不敢用力,妈妈已瘦成皮包骨,她害怕一用力就会伤了她。   赵燕婉一边痛哭,一边拍打着女儿:“你这个不孝的孩子,怎么这时候才来看我啊……你,你怎么这么傻,放着大小姐的福不享,跑到这儿干什么呀……你要是出了什么事,不就是要我死吗!”   赵燕婉的失声大哭,引得不少人出来观瞧。大烟馆的老板也跑出来,看出了什么事。   瞿东风走到老板面前,道:“在平京这地方开鸦片馆子,你胆子不小啊。禁烟可是政府的明文规定。”   瞿东风穿着便服,老板并没看出他有什么来头,笑道:“上头的规定在我这儿行不通,那自有行不通的道理。小兄弟,你市面见的太少啦。”   瞿东风也笑了一声:“是,算我市面见的少。”      第二天,蝎子尾胡同儿号被查禁,老板和伙计被一并投入监狱。   又过了两天,朱漆大门旁边钉上了一块牌子,上书“出洋肆业局”。   这三天里,崔泠每天都带着一个东洋医生来看望赵燕婉。据说东洋医生有一套较先进的戒烟方法,注射十几天西洋药剂就能戒掉大烟瘾。   这天,趁着东洋医生在里屋给赵燕婉诊治,崔泠拉住罗卿卿的手,道:“这两天照顾你妈妈也把你累坏了。我过会儿让东风过来,带你出去玩玩吧。”   虽然只两天没见到瞿东风,罗卿卿觉得好像过了好长时间。听泠姨这么说,便答应下来。   罗卿卿从院子里接了一盆水,想梳洗一下。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院门,再一看,竟是章砾。   章砾走过来,低声道:“罗总司令要小姐速回金陵。”   爸爸……罗卿卿咬住嘴唇,看到脸盆里、自己的倒影在水里剧烈的晃动起来。   章砾继续道:“为洗燕水岭战败之耻,戚明达派了支部队突袭华北军的长平关。没想到又吃了败仗。现在华西军和华北军可谓剑拔弩张,恐怕不拼出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。我华东军的地方正好夹在这两方势力之间,小姐现在逗留平京,又跟瞿家有交往,对罗总司令裁决军务很不利。”   又要打仗了。罗卿卿在心里叨念一声,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天一直没见到瞿东风。   罗卿卿瞥了眼北屋,道:“妈妈现在身体很差,我不想走。”   “不想走也必须走。这是总司令的命令。”章砾道。   罗卿卿听得出章砾口气里没有一点回旋余地。   见罗卿卿要转身回屋,章砾一把抓住她的手,大步流星向院外走去,道:“事不宜迟。晚走一步,恐怕会被瞿家先下手为强。”   罗卿卿没有深究何谓被瞿家先下手为强,只是本能地想挣脱章砾的手。章砾比大部分男子都高大壮硕很多,抓住一个纤纤瘦弱的女孩子自然象抓住一只小鸡。罗卿卿只能被动地被牵出院外,正被章砾拉向等在院外的轿车。附近的院门洞里突然冲出四五个男子,呼啦一下把他们包围住,好像早已等候在那里。   “这位先生要带罗小姐去哪儿啊?”一人问章砾道。   章砾知道情势已到这个地步,说什么借口也无济于事,只想让罗卿卿看清瞿家的真实面目,便反问道:“你们又是什么人?负责监视罗小姐的行动?”   “岂敢,岂敢。”对方打着哈哈。   章砾道:“既然不是,就请让开。”   “那可不行。军长派我们来请罗小姐去赴家宴。这位先生想带罗小姐出门,还是改天吧。”   军长。罗卿卿马上想到瞿东风。见章砾跟几个人周旋,她趁机甩掉他的手掌。走到来人面前道:“好,我去见你们军长。”她无暇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做,只知道这时候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就是瞿东风。   出乎罗卿卿所料,几个人并没有把她带向瞿府,而是来到军统局。罗卿卿一下火车的时候就被押到过这个地方。她立刻警觉起来:“真是瞿东风派你们来?”   车里的人回答道:“我们的军长是瞿东山。”   瞿东山?罗卿卿想不明白瞿东山为什么要请她,直觉里感到不会有好事。 由他好处行   经过几道被士兵重重把守的铁门,罗卿卿被带进一间套房。虽然比拘留所干净敞亮许多,整个房间还是充满囚禁的压迫感。罗卿卿在房间里坐了一会,瞿东山出现在房间门口。   罗卿卿腾地站起身,几步冲到门前:“瞿军长都是这样对待客人吗?”   瞿东山表情冷漠,眼睛里甚至射出隐隐凶光。罗卿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  不过,瞿东山口气还算客气:“罗小姐稍安勿躁。在下请罗小姐来实有不得已的苦衷。望罗小姐不吝屈尊,在此逗留几日。”   “你要禁闭我?”   “你非这么认为,那就算是吧。”瞿东山说罢,吩咐副官道,“罗小姐的衣食起居都必须安排妥当。不能有一点怠慢。”   铁门重新合上,瞿东山的人影消失在门外。罗卿卿用力拍着大门,喊道:“我要见瞿东风!你让瞿东风来!”   门外走廊里没有任何回应。罗卿卿还是坚持着一遍一遍的大喊:“瞿东风!我要见瞿东风!”因为,只有用力的嘶喊才能让她听不见自己心碎的声音。她不肯想,也不敢想,如果瞿东风也参与着囚禁她的事……   瞿东风,瞿东风……她终于筋疲力尽,最后的声音只能自己听到。她蔫蔫地靠在门上,呆望着铁窗,忍不住泪流满面。在金陵城吝惜了四年的眼泪,好像都攒到这几天一并掉了下来。   正当罗卿卿哭到心灰意冷的时候,门外走廊里,响起一阵急促的军靴声。之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。铁门打开,开门的士兵闪到一旁,瞿东风出现在门外。   真正见到瞿东风,罗卿卿反倒安静下来,无名地腾起一股怨气,恨恨地瞪了他一眼。   瞿东风也没有说话,只是拉起罗卿卿的手,径直走出去。   “二公子请留步。”瞿东山的副官匆匆迎上来,堵住走廊出口,“请罗小姐留在这里是大公子的指示。”   “回去跟大哥说,他的指示还轮不到我服从。”瞿东风口气很淡,却有一种不动自威的震慑力。瞿东山的副官只好退到一边,请两个人走了过去。      沉默着走出几道铁门,走到楼梯拐角,瞿东风忽然停住脚步,伸出右臂,一把将罗卿卿揽住,道:“对不起,是我安排疏忽。”   罗卿卿能感到瞿东风的嘴唇离她很近。他说话时候吐出的气息撩拨着她的头发,便在她心里也撩拨起一阵令人娇羞的涟漪。      檀香山南麓,双溪别馆。   崔泠一脸愠怒地下了车,大衣也不及脱径直走进瞿正朴的书房。   “老爷,你也得管管大公子了。”崔泠一踏进书房,就掏出手绢揩起眼睛。   “东山怎么惹你了?”瞿正朴从书桌后面走出来,揽住崔泠的肩膀。   崔泠立刻伏到瞿正朴肩头嘤嘤哭泣起来,边哭边道:“他居然擅自把罗卿卿给关起来了。要不是东风留了个心眼儿,早安插了眼线,卿卿被带到哪去都不知道。”   瞿正朴道:“罗卿卿。罗臣刚的女儿?”   “是啊。我跟你说,卿卿可是我心里的准儿媳妇。谁要敢欺负她,我第一个不饶。”   “罗卿卿……东风……”瞿正朴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。随即,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。   崔泠偷偷抬眼,观察了一下瞿正朴的表情,心中有了谱,便愈发悲愤交加起来:“人家说宁拆一座庙,不坏好姻缘。东风跟卿卿自小相识,早就心心相映了。你说大公子他安的什么心,非要从中作梗?”   瞿正朴道:“老大也情有可原。如今我们要跟华西军干一场大仗。只能胜,不能败。罗臣刚这时候正处在渔翁的位置,他又不露一点心迹。我想东山这时候扣押罗卿卿作人质,也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。”   “策略?他这是鲁莽。蛮干。你现在把人家女儿关起来。人家要是趁你跟华西军打得正紧,突然来个大兵压境跟你要人,你说你给不给?到那时候,就算你给了,你也已经把人家惹恼了。等到把女儿要回去,不再来打你才怪。”   崔泠见瞿正朴听得很仔细,便继续理直气壮道:“我是个女人,哪懂那么多军国大事,其实这些道理都是东风跟我讲的。不是我偏袒自己的儿子,这东风比东山虽说小了几岁,处理起事情来,往往比他大哥要想得远,看得准。”   瞿正朴呵呵一笑:“你呀,就看着自己的儿子好。你知不知道这两天,东风在军事会议上处处跟我和东山唱反调。我都恨不能揍他一顿。”   “有这种事……”   瞿正朴打断崔泠:“算了,女人家不用知道那么多。”说罢,走回书桌,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黄杨木镶嵌珠宝钻翠的首饰盒,递到崔泠手里。   崔泠打开首饰盒,里面是一对小宝珠耳环。跟流光璀璨的首饰盒比起来,这一对小耳环倒显得不是很起眼。   瞿正朴道:“这件东西可谓价值连城,全中国没有第二件。”   “价值连城?”崔泠拈起来看了看,实在没看出是什么稀世珍品。   瞿正朴又道:“这是前朝皇太后的宝贝。听说她在入宫时候宝丰帝对她专宠一时,送了她这副耳坠子。她后来一辈子都没摘。”   崔泠恍然:“难怪每次看老太后的照片,她都带着两副耳坠子。对,的确有一对小宝珠耳环她从来没换过。”说到这里,崔泠把首饰盒退回瞿正朴手里,“再过两天,是大太太的生日。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给她作贺礼吧。”   “拿着吧。”瞿正朴又把耳环塞给崔泠,在她脸蛋上拍了拍,“你知道我最疼你了。”   崔泠嫣然而得意地一笑,把珠宝盒揣进怀里,正要出去,听到瞿正朴在身后提醒了一句:“让东风务必把那个小丫头安抚好。”      出了瞿正朴的书房,崔泠立刻给瞿东风挂了电话,要他马上回来。   瞿东风还没有到家,程佳懿先敲开了崔泠的房门。   “我参加的学校话剧团今晚有个演出,三太太可能赏光?”   崔泠接过程佳懿递过来的门票,一眼也没多看就丢在了桌上。   程佳懿出屋时正和瞿东风打了个照面。   程佳懿腼腆地一低头,跟瞿东风擦身而过的时候,小声道:“东风哥,别忘了看我的演出啊。”   瞿东风略微一怔,这才想起程佳懿三天前的邀请,便敷衍地点了点头。   见到瞿东风,崔泠把脸一拉:“我听说你这两天在军务会议上总是给你父亲和你大哥对着干,有这么回事儿吗?”   瞿东风一笑:“妈,你怎么关心起军务上的事儿了?”   “我不是关心军务。我是关心你爸爸对你的看法。你跟你大哥,总有一个将来要继承你爸爸现在的位置。妈当然希望……”   瞿东风做个手势打断母亲:“我不想继承爸爸现在的位置。”   崔泠大感愕然:“你……你不想?”   瞿东风朝沙发上一坐,顺手拿过一张报纸,一边看报,一边道:“因为我要坐比父亲更高的位置。”   崔泠大大松了口气:“你这个孩子就知道跟我开玩笑。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。我跟你爸爸说了卿卿的事。你爸爸也觉得你们俩个挺般配。”说完,把瞿正朴刚刚送给她的小宝珠耳环拿出来,“这是当年老太后戴了一辈子的耳坠子。你爸爸才送我的。你拿去给卿卿吧。”   “这可是件宝贝。妈,你还是自己留着吧。”   崔泠把珠宝盒硬塞到瞿东风手里:“什么宝贝也没有你的终身大事在妈心里重要。在这个家里,我的全部指望就是你啊。”   瞿东风放下报纸,在首饰盒上摸搓了一下,道:“妈,你放心。我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 垂杨影里见红桥   “章砾,这是我写给爸爸的信,麻烦你帮我带去金陵。”火车站外,罗卿卿把信交给章砾。   章砾望了眼坐在汽车里等候的瞿东风,对罗卿卿低声道:“小姐,我知道我一时说服不了你。我只能提醒你一句话,瞿家的人并不可信。”章砾伸手,以接信做掩护,就势把一张字条递给罗卿卿,“如果哪天小姐遇到麻烦,照着这个地址,自有人帮你回金陵。”   罗卿卿把字条丢进手袋,淡淡说了声:“知道了。”   见章砾走进车站,罗卿卿忽然叫住他,喊了声:“谢谢你。”被章砾一路护送来平京,她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,也许真是做惯了大小姐,把很多事都看成了理所当然。这时,才意识到其实她歉了章砾很多。   章砾回身向她挥了下手,但神情里依旧带着忧虑和一丝不解。   是的,她知道她这样固执地留在平京城,一定会让很多人不解。也许还会让爸爸勃然大怒。可是,泠姨对她说,妈妈的身体恐怕熬不过这年……她不敢再想,只想让时间流的慢些,再慢些。   回去的路上,瞿东风拿出两张票,道:“去看场话剧散散心吧。”   虽然没有多大兴致,罗卿卿还是点了点头。转头看向窗外,正是杨柳吹絮的时候,白色的花絮漫天搅动,不知会被风吹到哪里去。就像生命随着命运沉浮摇摆,随时会消逝得无影无踪。她忽然一把挽住坐在身边的瞿东风,倚靠住他的肩膀。   “怎么了?”瞿东风握住卿卿的手,感到她手心冰凉。   “我怕。”   “怕什么?”   “我怕这一切消失的太快。我该怎么面对,如果看着妈妈……”   瞿东风抽出被卿卿挽住的胳膊,揽住她,手指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抚摸着:“你留下来,至少让婉姨有一丝活下去的愿望,不会像以前那样自暴自弃。只要她配合治疗,转机随时都会有。”   “要是没有呢?”   瞿东风顿了一下,道:“那你至少还有我。”   她没有再说什么,静静地贪婪着此时此刻的依偎。她把手轻轻贴在他中山装的前襟上,感受来自他胸膛的热量。好像全世界,这是唯一可以让她取暖的地方。      看话剧的时候,瞿东风竟睡着了。罗卿卿扭头看着他,他睡得不是很沉,一只手放在别着手枪的位置,好像随时防范着不测。他两道剑眉生得很好看,只是眉锋间总蹙着一个隐隐的结。罗卿卿在心里算了算,瞿东风今年才二十二岁,这样的年龄怎么会有这么处心积虑的表情?   她感到心里隐隐一疼。把目光转向舞台上的演出。话语演的是一个西欧中世纪的王子为父报仇的故事。王子的未婚妻是一个善良柔弱的少女,因为父亲被王子错杀,她神志错乱,最后失足掉到河里死了。很多观众都为纯情姑娘的死而擦着眼睛,她却掉不下一滴眼泪。她想,如果那个少女换做是她,即便得不到王子的爱情,她也要坚强的活下去,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,即便它充满了悲伤和遗憾。   在谢幕的热烈掌声中,瞿东风醒过来,掐了下眉心,对罗卿卿歉然一笑:“这两天军务繁忙,太累了。你看的还好吗?”   “既然累就好好休息一下,为什么还要带我来看话剧?”   瞿东风没有回答,把目光转向舞台。台上的程佳懿早就发现了他,正痴痴地看向这边。   “东风哥。”程佳懿追上双双走出剧院的瞿东风和罗卿卿。程佳懿没来得及卸装,还穿着王子未婚妻的戏服。高腰长裙,一头金黄色的假发装饰着金色礼冠,看上去象一个住在中世纪古堡里的公主。   “东风哥,谢谢你来看我的演出。我爸爸开的饭店就在附近,我请你们去吃夜宵吧。”程佳懿朝瞿东风说话的时候,总是偷偷打量罗卿卿,但当罗卿卿去看她时,她又马上腼腆地回避过对视。   瞿东风道:“我跟罗小姐还有事。改天吧。”   瞿东风说完,径直走出门口,还有意拉住罗卿卿的手。   罗卿卿回侧过脸,朝身后看了一眼,看到程佳懿正努力噙住眼眶里的眼泪。她目光一移,突然,发现在散场的人群里,一个男子拔出手枪,枪口对准瞿东风的后背!   “小心!”罗卿卿奋力把瞿东风推向一边。   “东风哥——”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,鲜血四溅,程佳懿倒在两人背后,用身体挡住了射向瞿东风的子弹。 欲寻往事已魂消      趁被罗卿卿推倒之机,瞿东风就地一滚,拔出手枪,一枪,把行刺的特务击倒在地。   同时,大乱的人群里又响起几枪,来自瞿东风的副官和警卫。   “快把佳懿送医院。”瞿东风吩咐道。   程佳懿被推向手术室,疼痛难忍,手一直死死抓着瞿东风,指甲嵌入他的手背。瞿东风跟着手术车一路疾走,直到进了手术室的大门,程佳懿才把手松开。   罗卿卿赶上来,发现瞿东风的手背已被抓出了血。她低下头,在他的伤口上小心地吮了吮。   “谁要刺杀你?”罗卿卿问。   “如果不出我所料,应该是华西军派的特务。父亲跟大哥坚持要跟华西军开战。大战在即,刺杀高级将领是顺理成章的事。”   罗卿卿一把抱住瞿东风:“我不要你出事。”   瞿东风也揽住卿卿:“你现在同样不安全。我看,还是照我妈的意思搬到双溪别馆去住。这样,我也可以少操一份心,腾出功夫对付那些想谋害我的人。”   “不去双溪别馆是我妈妈的意思。今天既然出了这样的事,我一定会劝她搬过去。”      第二天,忙完搬家的事宜,罗卿卿见泠姨要去医院探望程佳懿,便一并跟了来。医生说,程佳懿的命虽然被抢救了回来,但子弹擦伤脊柱,恐有瘫痪一辈子的危险。   “那么年轻的女孩子,可惜啊。”崔泠不住的惋惜,“虽然她以前老缠着东风,让我不太喜欢,不过,真没想到那么懦弱腼腆的性子,居然为了救东风这么不顾死活。”   罗卿卿心里一震。其实,昨天她也可以为瞿东风挡那一枪,可是她选择了更聪明的办法,推开他,两个人都不会被伤到。比起程佳懿的以命相救,她的做法虽然聪明却也输了。   走到病房门口,透过门上的玻璃窗,看到瞿东风正坐在病床前,把程佳懿的手攥在掌心里。   走进病房,瞿东风回过头,眼圈红红的,想是流了泪。从小到大罗卿卿还是第一次看到瞿东风流泪。她心里不觉也跟着一酸。没想到瞿东风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,为着另一个女孩子。      双溪别馆。崔泠把瞿东风叫到花房,一边修剪着一盆单瓣茉莉,一边道:“佳懿虽然可怜,可毕竟那也是她的命。你用不着太自责。更不要表现在卿卿面前。”   瞿东风没有回应。单手扶着下巴,看着花房的地面。   崔泠又道:“你一向拿得起放得下,怎么这件事倒让你这么难过,难道你对佳懿她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崔泠:“妈。实话告诉你吧。剧院门口的行刺是我一手策划的。”   “咔嚓”崔泠手里的剪子一颤,一大枝结满骨朵的茉莉花被不慎剪了下来。   “你……你为什么这么做?”   “本来导演这出戏,是想让卿卿搬进双溪别馆。没想到佳懿那个傻丫头……”瞿东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。   崔泠放下剪子,看着儿子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   瞿东风道:“其实,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照护佳懿一辈子。”   这时,罗卿卿正走到花房门外,正巧听到瞿东风的最后那句话——于情于理都应照护佳懿一辈子。她止住脚步,听到泠姨在里面说:“可是,现在不管佳懿多可怜。不管你身边有多少女孩子。你都只能对卿卿一个人好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这个道理我懂。”   大战在即,平京城好像被看不见的黑云压着。募集新兵的告示贴了满城。粮食店里挤满抢购的人。人人自危的紧张空气里,只有八大胡同的风流浪子们照旧及时行乐,逍遥快活着。   罗卿卿按照章砾留下的字条,在八大胡同里一个门脸、一个门脸的查找。终于找到那栋飘红小楼。走进去,“跑厅”过来引领,见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,以为是别的妓院的妓女来这里串门,便喊了声“过班”。老鸨凑过来:“这么标识的姑娘怎么从来没见过。哪个院的啊?”   罗卿卿小时候就听过八大胡同又名“妓女街”,她不由脸上一热,道:“我是来找人的。”   “谁啊?”   “风飘零。”   “嘿。真巧,他就在这儿,都不用派人去叫了。”   罗卿卿随老鸨走上二楼,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竟然见到施如玉和何浩笙。   “原来风飘零是你们二位!”罗卿卿这才明白其实这两个人是父亲安插在平京城的特工。难怪她当初求何浩笙帮忙打听母亲的下落,马上就被父亲知道了。   施如玉迎上来,道:“怎么,要回金陵?”听口气显然章砾早跟他们通过了气。   “啊。不是。”罗卿卿自己也不明白,为什么第一反应竟会脱口回绝。她趁跟泠姨上街买衣服,借着试穿衣服的当口,从旗袍店的后门溜出来。好不容易找到这里。费了半天的劲,真说要走,却犹豫起来。   “那罗小姐有什么事?”   “我……来看看你们。”   施如玉快人快语:“平京城的特工也不是等闲之辈。小姐如果没事,请不要随便来访。这样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身份。”   “我明白。”罗卿卿顿了顿,只觉无话可说,便道,“……那告辞了。”   罗卿卿正往外走,又被施如玉叫住,道:“如果以后有事情找我们,就在这只花瓶里投张字条。我们以后恐怕不会常来这里了。”   罗卿卿看了眼那只青花白瓷瓶,点了点头。      出了八大胡同就下起了雨。罗卿卿不想回双溪别馆。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,就想起小时候,冒雨去找瞿东风。她不自觉地笑起来。又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惆怅。   不知道走了多久。忽然感到一辆黑色轿车总是不远不近跟在附近。她快车也快,她慢车也慢。她索性停下来。车子也索性刹在她面前。   车门打开,瞿东风的副官崔炯明走了出来。   “罗小姐,军长请您回去。”   崔炯明并没有把罗卿卿送往双溪别馆,而是拐过几条胡同,进了甘石榴胡同,在一座中式院落前面停住。   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罗卿卿嘴里问着,心里早已认出这是她四年前住过的小庙,如今已经翻修成灰墙红瓦的大宅院。   崔炯明道:“这是军长的公馆。”   罗卿卿紧抿住嘴唇,什么也不想说,什么也不想想。跟着崔炯明走进去,一直走进正房大厅,看到瞿东风正坐在黑丝绒沙发上。听到他们的脚步,他并没有转头,依旧看着窗外的石榴树。   崔炯明走到瞿东风面前,低声交待了几句。随即,退出屋外,反身带上房门。   随后,房间里很长时间都是弥漫在两个人之间的沉默。   罗卿卿看向窗外,石榴树还是四年前她走时候的样子,连位置也没有改变。还没有到花季,叶子被雨水洗刷得翠绿而葱茏。   忽然,瞿东风悠长地吐了口气,操着一口略显玩世不恭的平京口音,道:“罗小姐玩儿性真大,连八大胡同那种地方都要逛逛。”   这种讥讽的口气,让罗卿卿感到瞿东风的极度不悦。   她毫无斗志,可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,只好反唇相讥道:“你一直派人监视我?”   瞿东风突然“滕”地从沙发上站起来,吼道:“监视 战事将起,平京城现在有多乱你知不知道?好,如果你非认为是监视。你可以马上走。回你的金陵去!我也省得再为你操心劳神!”   罗卿卿有生以来第一次见瞿东风发这么大火,更想不到惹他如此暴怒的人竟是自己。她站在他怒视的目光里,怔怔地不知如何回应,一阵自悲自怜,又一阵张皇失措。   僵持了片刻。瞿东风扶住额头,镇定了一下情绪,道:“对不起。不该对你发火。刚才我听到你不见了,真是很着急。”   罗卿卿看着瞿东风,以为自己会泪水滂沱,最终却淡淡地一笑:“你记不记得。那次,我国文考得不好不敢回家。你把我带回去。妈妈等得心急火燎,拿起一个鸡毛掸子就要打我。你把我护在身后,说……”   瞿东风接着说道:“我说,这不都回来了吗。一切平安就好。”   她便道:“是啊,这不都回来了吗。平安就好。”   他听到这句话,忍不住笑起来。   她也笑了。   他走过来,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:“鬼丫头。”随即,猛然把她紧抱在怀里,一记深吻猝不及防、落在她的唇上。 朔风吹散三更雪   罗卿卿从张妈手里接过药碗,送到母亲床前。不小心碰到橱柜,碗里溅出几滴汤药。   赵燕婉道:“你这孩子,今天是怎么了?魂不守舍的。”   “没事,哪有什么事。”   “嗳,你这耳坠子是哪来的?”赵燕婉知道卿卿一向不爱戴首饰。   罗卿卿摩搓了下坠在耳朵边的小宝珠:“东风哥给的。”   “瞿东风?”   “妈,你别多心。我生日就快到了,这是生日礼物。据说是老太后戴过的,可金贵呢。”   罗卿卿用小勺舀起汤药,送到妈妈嘴边。赵燕婉把头撇向一边,道:“把这东西退回去!”   “妈……”   “卿卿,妈四年不见你,虽说你个头长高了。可是……怎么还是个小孩子的性子啊?我告诉你,你不要跟瞿家的人走得太近。”   “人家对咱们挺好的。”   “你……”赵燕婉气得背过身子,“现下这个形势,他们不想对咱们好也得对咱们好。咱们根本不知道人家心里到底盘算的是什么。”   “妈,你先把药喝了吧。”   “不喝。不喝。拿走。”   崔泠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:“哟,老同学,这是跟谁怄气呢?”她穿了一身紫红色珠绣旗袍,柳腰款摆地走进来。虽已过中年,体态依旧婀娜多姿。罗卿卿看着崔泠,便想起后妈施馨兰。这两个女子从体态到神韵实在颇为相似。   赵燕婉不好驳崔泠面子的,摆了摆手,道:“小事儿。”   崔泠要过罗卿卿手里的药碗:“雪芝和那几个丫头在扎风筝呢。你也去玩玩。你妈这里交给我就是。”   罗卿卿眼里跳跃起兴奋,看了眼妈妈。   赵燕婉摆了摆手:“唉。就是长不大。去吧。去吧。”   平京最美的天空,就是风筝天。只是战事已起,今年的风筝天寥落了很多。   冯雪芝本来因为瞿东山出征,心神不宁得根本没有心思玩风筝。无奈被女儿缠得紧。只好叫来几个丫环,一起扎起风筝。见罗卿卿走进来,冯雪芝来了些精神,道:“卿卿你来得正好。我还正说要找你聊聊呢。”   “什么事啊?”   “我那天听小妈说东山软禁过你。嗨,他那个人啊就是直肠子。你大人大量,别计较。”   罗卿卿摇了摇头:“都过去了。”   “东山那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。他满脑子都是军政大事。整天忙得连家都回不了。我们贞贞都快忘了她爸爸长什么样子了。”   听冯雪芝这样讲,罗卿卿便想起住在槐树胡同里的田绮梦。   走廊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,二太太侯玉翠房里的丫环小莲跑过来,气喘吁吁地禀告:“大少奶奶……大好事儿……太太说大少爷打了大胜仗!”   鸳鸯风筝从冯雪芝手里“啪哒”一声掉在桌子上。冯雪芝一把搂住女儿:“贞贞,知道吗?你爸爸打了胜仗!”   贞贞奶声奶气地跟着重复:“爸爸打胜仗!打胜仗!”   甘石榴胡同,瞿东风公馆的客堂里,桃花心红木麻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。   麻将桌上的水晶吊灯大白天也开着。灯光映在胡冰艳的脸上,她一对俏丽甜净的眼眉里闪动着光亮,平添了一番妩媚。   胡冰艳是平京城里艳名远播的交际花,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五陵年少数不胜数。从夜总会的舞厅到一栋栋豪门公馆的客堂,随处可见她艳压群芳的身影。不过,瞿家二少瞿东风的公馆她着实是第一次造访。早就听说瞿二少一向自恃甚高,只有名媛淑女向他主动投怀送抱,从不见他能对谁大献殷勤过。没想到今天居然被瞿东风主动相邀,胡冰艳的嘴角便忍不住挂起吟吟浅笑。   “胡了!”坐在胡冰艳对面的金满昌大叫了一声,说着朝对面冷艳逼人的美人笑了一笑,眼神里透着无限贪爱。   胡冰艳回避过金满昌色迷迷的眼神,转看瞿东风,道:“二少啊,我看您还是别押双份了。这都连输好几把了,再输下去……”   瞿东风大笑起来:“输啊。输个精光才好。反正还有我这座公馆垫背。”   坐在瞿东风对面的白名堂一拍桌子:“好!我就佩服二少这份豪气!”   副官崔炯明走进来,对瞿东风附耳道:“太太来了。”   “对不起,失陪一下。”   瞿东风起身离开后,金满昌马上移到瞿东风的空位上,跟坐在一旁的胡冰艳攀聊起来。   瞿东风才踏进偏厅,崔泠就迎上去,当头一通数落:“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打了胜仗?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搓麻玩女人?” 倩魂犹恋桃花月   “打了胜仗有什么不好。妈干嘛急成这样?”   “你……连你也气我!”   瞿东风笑起来:“我知道,妈又受不了二太太高兴了。”   “你可没看见那个女人有多神气。她明明知道你当初反对跟戚家军全面开战。她就故意当着我的面说什么,幸亏老爷听了大少爷的话,我们瞿家军才有这个大展雄风的机会。真是气死人了!”   “好。好。先消消气。”瞿东风把崔泠扶到沙发上坐下,端过一杯茶,“这不才胜了一仗嘛。大哥不会见好就收。越深入腹地,损伤越多,就越给西北军和华南军渔翁得利的机会。”   “西北军?你说西北军也想分一碗羹?西北军的军长陈梁可是雪芝的表舅。”   “表舅算什么。连罗臣刚是卿卿的亲爹,我都不确定他会不会跟戚永达联手。”   崔泠朝黑丝绒椅垫上一靠:“你这些运筹帷幄的事儿我是弄不懂。不过眼睁睁的事实,是你大哥旗开得胜。他在你爸爸心里头位置越高,妈这心里就越不踏实。”   瞿东风把崔泠拉到通往客堂的过道:“你看看里面坐的是谁。”崔泠隔着檀香木雕花窗朝里张望,看到财政部长金满昌和后勤总务部部长白名堂。   回到偏厅,瞿东风道:“这两个人一个好色,一个好财。不过,能耐都不小。”   “你请他们干嘛?”   “我现在留在平京休整军队,正可借此机会拉拢一帮得力人手。日后,就算大哥得胜凯旋,我也照样有回旋的余地。”   崔泠听到这话才算略微松了口气:“那好。妈就不打扰你做正事了。”   瞿东风又把崔泠叫住:“妈,我好几天没去双溪别馆。卿卿还好吗?”   崔泠瞥了眼儿子,笑道:“哟,我看你这可是真有点关心人家。放心吧,你关心的人自然也是妈心尖儿的肉。不过,你也要花些时间陪陪人家,女孩子总是要哄的。”      双溪别馆的空地上,罗卿卿牵着一只白鹤风筝,顺着风势一路奔跑,白鹤羽翼翩跹,在风中飘扬起来。正当贞贞拍着手、跳着脚大叫时,那只白鹤却挂在了老白杨的树顶上,不上不下,一扯,就破了。贞贞立刻大哭起来。正这时候,瞿东风走进双溪别馆。   “贞贞,怎么了?是不是阿姨欺负你了。我们打她好不好?”瞿东风抱起侄女,朝罗卿卿努了努嘴,一脸坏笑。   “不准污蔑我!是风筝破了。”   瞿东风发现罗卿卿虽然没有像贞贞一样哭闹,不过也着实在为着一只破风筝怅然。真是小孩子脾气,他忍住笑,道:“咱们去花市大街再买新的。”   贞贞率先拍手笑道:“好。好。上街街!”   瞿东风忙道:“哎,今天叔叔可不能带你去。”   贞贞一听,立刻又大哭起来。   罗卿卿笑道:“叔叔才是该打。”说着,抓起贞贞的小手在瞿东风身上拍了两下。      罗卿卿从衣柜里精挑细选出一件藕荷色水滋缎纹齐膝旗袍。系上半寸高的小圆角衣领,在领口别上一只珍珠别针,与小宝珠耳环正好配成一套。走出房间,见瞿东风佯做打了个哈气,道:“大小姐啊,你再不出来,我都要睡着了。”   罗卿卿抄起手袋打了瞿东风一下:“就知道数落人家磨蹭。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。”说着转了一圈,道“我穿这身好看吗?”   “你穿什么不好看?”   “油嘴滑舌。”   平京城的花市大街,虽谓花市,实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。大街两侧戏院,茶楼,小吃馆,大饭店,各行各业的买卖应有尽有。   罗卿卿率先去福怡楼糖果铺买了一包八珍梅。一面嚼着酸酸甜甜的滋味,一面一家挨着一家地逛店铺。逛了半天,却依旧两手空空。   瞿东风于是有些纳闷和不耐烦起来:“大小姐,你到底要买什么?”   “不买什么。”   “那你逛什么?”   “不买什么,就不能逛逛吗?我都四年没逛花市大街了。”   罗卿卿有些不满瞿东风的不耐烦,自顾自地走到前面去。忽然,瞿东风的胳膊从她身后伸过来,手里晃着两个小面人儿,是面人郎捏的“将相和”。   她扑嗤一笑,接到手里:“拿个小面人儿负荆请罪,你也真想得出。”      走到西花市大街吴家店胡同,瞿东风驻足道:“我要去探望一个部下。想不想跟我一道去?”   罗卿卿点了点头,跟着瞿东风拐进胡同。两人在一间作坊前面停住。店面的招牌上写着“葡萄赵”,是一间制作料器花的作坊。铺面不算小,房子的墙皮剥落了一大半,门窗的漆也掉了,露出里面开始发朽的木料。   瞿东风道:“这间料器作坊里作的挂霜葡萄,据说当年送到宫里,连老太后都误以为是真的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   “赵京梅告诉我的。”   “这是她家。”罗卿卿想起赵京梅跟她说过,知道她和瞿东风小时候的事,看来,瞿东风和这个女秘书可谓十分交心。   穿过作坊,走进后面的住宅。庭院里蔓草生得很高,到处是作废的料器花。屋子的窗子很小,有些灰暗,罗卿卿适应了一会儿,才看清一个瘦消的中年女人,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中式裙,坐在窗户前,正侍弄着一株料器葡萄。   “你们有事啊。”看到两个不速之客进来,女子并没有多少惊怪,平静的表情使她看起来更加沉静如水。   瞿东风道:“这是京梅的姑妈吧。”   不等那女子回答,赵京梅从里屋冲出来:“军长,您怎么来了?”赵京梅披着外衣,头发有些零乱。   “听说你病了,来看看。”   赵京梅眼睛里涌上一层水雾:“这怎么好意思……”   “我一来看看你,二来也有事跟你商量。”   “那里屋坐吧。”赵京梅把瞿东风请到里间屋。   罗卿卿直觉两人谈话不想第三人在场,就没跟进去。走到窗子下,看着女子朝葡萄颗粒上点着白颜色,想起刚才瞿东风的话,便道:“这是在给葡萄点霜吧?”   “你这姑娘懂得不少。不过,这可不是在做挂霜葡萄。那是我们家的祖传绝活儿。哪能当着外人的面做呢。”   “什么绝活儿?要这样保密。”   女子抬起头,看了眼前少女的一脸天真好奇,淡淡地一笑:“我们家的这手绝活儿只传女不传男。哪个女儿要是继承了就要终身不嫁。”   “终身不嫁?”   “是怕把手艺传到别人家里。”   里间屋,瞿东风道:“我大哥不止一次夸你聪明能干。他既然这么器重你,我想把你调到他那边去。”   赵京梅一愕,没说话。   瞿东风半开玩笑道:“当然,把你调过去,我还是希望你身在曹营心在汉。”   赵京梅这才恍然,道:“我明白了。京梅一定不会辜负军长的信赖。”   “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。”   出了料器作坊,罗卿卿忙不迭对瞿东风道:“你知道吗。这家人里会做挂霜葡萄的女儿,都是终身不嫁的。”   “听京梅说过。她就是要摆脱这种命运,才自立自强,考上平京大学文学院。”   “你……你们好象无话不谈。”   瞿东风抬起手,用手指托住卿卿的下巴,把她的脸轻轻扳过来:“怎么,吃醋了?”   罗卿卿打掉瞿东风的手:“我哪有那么小气。”   “我已经把京梅调到大哥麾下了。”   “噢。”   晚风吹过,罗卿卿把被吹到额前的头发向耳后捋了捋,想:今年北平的春天真好。暖融融的,风里也没有扬沙子。      同样的浩荡春风吹到华西,却是一片腥风血雨。   瞿家军以迅猛无敌的攻势,连占华西两省,一路向华西首府锦官城逼近。   瞿府里一派欢天喜地,大摆酒席堂会庆祝连战告捷。正当这时,西北边境,西北集团军总司令陈梁亲率所部,突然围攻华北重镇龙翱城。   瞿家军主力几乎尽数调往华西战场,由于跟西北军有联姻关系,西北边界防范尤其空虚。龙翱城守将党昆仑虽然誓死抵抗,但终因兵力过于悬殊而兵败城破。破城之后,陈梁下令将俘虏的瞿家军官兵全部杀尽。   这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,立即传遍全国。时人闻之,无不毛骨悚然。 无端听画角   攻陷龙翱城之后,陈梁面向华北,出兵潼水关。潼水关守备空虚,慑于龙翱城大屠杀之鉴,接到西北军的劝降书后,潼水关城头马上亮出白旗,不战而降。   占领了潼水关,就等于打开通向华北平原的大门。西北军斗志高昂。陈梁聚集所有精锐部队,挥师四十万,东出潼水关,一路向东征伐。西北军出山猛虎的势头,令兵力不足的华北守卫部队闻风丧胆。西北军势如破竹,接连攻下华北两座省城。随后绕道东北,突然南下,直逼距平京最近的晋安县城。   瞿正朴紧急调遣进攻华西的部队回援晋安。但是大部分军队正困于跟华西军苦战。能回援的军队只有十五万。   “父亲。”瞿东风走进瞿正朴的书房。   看到瞿东风进来,瞿正朴摆了摆手:“你不要再跟我争执。我不会同意你出征。你那三四万人马,燕水岭战后,元气还没恢复,怎么上战场?就算兵强马壮,又怎么跟陈梁的四十万大军对抗?”   “打不过也要拼一把!晋安城一旦失陷,平京将不保啊。”   “我这是拿亲生儿子的命开玩笑!”   “人总有一死。儿子但求死得其所,死得其时!”   你……瞿正朴忽然扶住头,用手掌挡住夺眶而出的眼泪,因为他比谁都清楚,这个时候,除了瞿东风的第七军,他已经没有任何兵力可以增援晋安。   赵燕婉对罗卿卿道:“这两天,我这右眼老是跳。总觉着出了什么大事似的。这阵子咱们连个报纸也见不着,说什么战时封锁,报馆没车运。那些下人们一个一个也跟装聋作哑似的。我琢磨着,他们是不是把咱们给软禁在双溪别馆了?”   “妈,你别总是这么疑神疑鬼的。”   赵燕婉瞥了一眼卿卿:“你从小就不是个笨孩子。我看,好多事儿你不是看不懂,你是不想琢磨,不敢琢磨。多半,是瞿东风那小子把你的心窍给迷住了。”   罗卿卿在床沿上坐下来,从镜子里正看到一对小宝珠在耳垂下面晃动,就像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子。   “妈。我记着以前听庙里的师傅说。这世上人跟人遇见,都是有缘分的。有的来报怨,有的来还债。我想我跟东风哥……是我欠了他的。您想,那阵子,咱们无依无靠,只有泠姨和东风哥,对咱们那么好。”   赵燕婉叹了口气:“妈何尝不知道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。可是,此一时彼一时,人心是会变的。”   正这时候,楼下忽然一阵大乱。有人喊道:“不好了,三太太晕倒了!”   “妈,您躺着别动。我去看看。”   罗卿卿跑进崔泠的房间,看到屋里聚了很多人,进进出出,手忙脚乱地忙活着。她拦住泠姨房里的丫鬟小玉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刚才太太从老爷书房里出来,就突然一下子昏过去了。”   “老爷跟泠姨说了什么事?”   小玉说不知道,神情里又有点闪烁其词。   “你们都出去吧。”床上,传来崔泠有气无力的声音。   这时,大太太和二太太正赶到门口来看出了什么事。   突然,崔泠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:“统统给我滚出去!”   下人们只好纷纷退出来。大太太和二太太见势也回了各自的房间。   罗卿卿也转身离开,却被小玉追上,道:“罗小姐,三太太请你去呢。”   “泠姨?”罗卿卿走到崔泠床前。   崔泠拉住卿卿的手:“孩子,别怕,泠姨没事的。”说完,指着梳妆台上的一只小抽屉,“那里头有张你跟东风的照片,你帮我拿来。”   罗卿卿有些纳闷,不记得这阵子跟瞿东风照过相。   打开抽屉,看到一张老照片夹在玳瑁像框里。一个男孩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,男孩穿着格子西装,一幅小大人的样子。女孩穿着蓬蓬纱裙,一只手牵着男孩,一只手抱着照相馆里的洋娃娃,活像一个备受娇宠的公主。她笑起来,那时候的自己哪是什么公主,只是一个寄居在小庙厢房里的穷丫头。   张妈在门口禀告:“太太,老爷来看您了。”   罗卿卿知趣地离开,正要把相片放回抽屉,听到崔泠对她道:“你留着吧。”   瞿正朴走进崔泠房间。罗卿卿还没走出太远,听到崔泠在房间里大哭起来,说着什么“老爷,我舍不得,我怕呀……”   晚上,罗卿卿洗过澡,正对着镜子梳头发。听到敲门声,以为是送茶点的丫环。虽然她没有吃夜宵的习惯,不过大家子的规矩就是爱摆这些谱。   “进来。”   房门推开。瞿东风出现在门口。他还穿着军装,脸上略微有点疲倦。   “是你?”罗卿卿忙不迭扯过一件外衣,裹住自己只穿着真丝睡衣的身体。   “还遮什么。反正已经看见了。”   对着瞿东风的一脸坏笑,罗卿卿扬起手,作了个挥拳要打的动作。   “卿……”瞿东风忽然一把抓住她,把她拽进怀里。她几乎是一个趔趄跌进他怀里,披在睡衣外面的罩衣也掉在了地上。   瞿东风军装上的铜纽扣硌着她的脸,让她不太舒服,可是,她还是忍下来。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让她错觉自己好像一只漂泊不定的小船,终于靠进最安全的港湾。   瞿东风捧起卿卿的脸,在她娇艳如玫瑰蓓蕾般的唇上吻着,贪婪地吮吸着爱情的滋味。情欲的饥渴也在浑身激荡开。   “卿卿,我……想要你……”   听到他这声喃喃,她骇了一跳,开始推搡他:“别……。”他孔武有力的臂膀怎么可能让她挣得开。被他钳制在怀里,她有些绝望,有些恼恨,又有一些舍不得。   正当罗卿卿心慌意乱、又意乱情迷的时候,瞿东风忽然用手背触了下她的脸蛋,道:“好烫的红石榴。”说着,笑了一声,松开了胳膊。   “你……坏死了!”   罗卿卿开始捶打瞿东风:“就知道捉弄我!”   瞿东风捉住卿卿的手,把她的两只手腕攥进他的一只手里,腾出另一只手,托住她的下巴,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。然后,什么也没再说,放开她,走向门口。   “嗳,你……”罗卿卿发觉瞿东风的神情里好像隐隐有一丝怅然。   瞿东风握住门把手,回头道:“没事了。好好睡觉吧。” 枕畔红冰薄   出乎罗卿卿意料,施如玉竟造访双溪别馆,特地来找她。   看到罗卿卿一脸诧异,施如玉道:“别怕。这老虎穴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。我以前跟瞿家的三小姐是同学。虽说她已经嫁出去了,双溪别馆的人还是认识我的。”   随即,施如玉禀明来意,说是罗臣刚的命令,要罗卿卿秘密返回金陵。她递给罗卿卿一张纸,上面写着以何种借口离开双溪别馆,再如何跟接应的人联络。   “爸爸为什么非让我这时候回去?”   “现在平京城危在旦夕,总司令当然担心你的安全。”   “平京危在旦夕?”   “怎么?你还不知道?”   罗卿卿没有回答。   施如玉接着道:“你想,瞿东风只有一个军的兵力,要跟大于他十倍的西北军拼命。那不是以卵击石吗?瞿老爷子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赌上了,平京城绝对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。”   见罗卿卿半天不说话,只呆呆地坐着。施如玉道:“我还有事,不能逗留太久。那张纸你要看仔细了。错了半步,恐怕就坏了全局。现在这种情势,如果华南军再出手,瞿家就完了。所以瞿家一定在严密监控你。”   罗卿卿低头,看着手里的纸。忽然,把右手食指放到齿间,咬破,用迸出指尖的血,在纸的背面写起字。字没写完,血已流干。她又狠狠咬了一口,继续写道:   生者我幸,死者我命。   惭愧以对父母   无悔以对爱情   “这张纸请帮我转交给我父亲。就说,卿卿不孝。要在平京城等瞿东风回来。”      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,罗卿卿一个人坐在长椅上,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脚尖。   “又发呆呢。”瞿东风从程佳懿的病房里出来,调侃卿卿。   罗卿卿抬起头,看到瞿东风眼眶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红丝。   “你觉得佳懿很可怜吧。”   瞿东风叹了口气:“算了,不说她了。你手指头上的伤,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。”   罗卿卿摇了摇头:“小伤口。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。”   “你这个丫头,这么大了,怎么削梨子还会削到手指头。”瞿东风苦笑道,“以后谁娶了你,非操心得早生华发不可。”   罗卿卿一愕,觉得瞿东风的话一点也不可笑。   “好了。好了。别生气。”瞿东风笑着揽住卿卿,“鄙人甘心为大小姐鞍前马后,操心劳神还不成。越来越小心眼,开个玩笑都生气。”   走出医院,忽然下起一阵急雨。两个人飞奔进汽车,还是被浇得浑身湿透。   坐在后车座上,瞿东风看着罗卿卿,忽然一笑。   “你笑什么?”   “我笑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落汤鸡。”   “你还笑我……”她忽然抵住窗玻璃,狠狠咬住嘴唇,还是没忍住剧烈的抽泣。   瞿东风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反应,急忙敛起笑容。   “怎么了?卿卿。”  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,那样会暴露施如玉的身份。   只好搪塞道:“我看你对佳懿那么好。我嫉妒,我吃醋。不可以吗?”   瞿东风舒了口气,摇头苦笑:“女孩子的心啊……”   汽车开向双溪别馆。罗卿卿说想去瞿东风在甘石榴胡同的公馆。   “你浑身都淋湿了,我那儿可没有你的换洗衣服。”瞿东风看了眼卿卿的脸色,“好。好。不惹你了。去就去吧。”      罗卿卿裹着浴巾走出浴室,见瞿东风早把一件他的黑丝绸睡衣搭在沙发靠背上。瞿东风并不在屋里,想是为了让她换衣服。   她把那件男式睡衣穿在身上,睡衣的下摆一直垂过她的脚踝。   瞿东风站在院子里,闲看着天井里的石榴树。一侧头,正看到卿卿穿着他的睡衣倚靠在红漆门廊柱旁。   睡衣穿在她身上象一件古代女子的黑丝绸长裙。   “卿卿,把头发留长好吗?”   她一低头,轻轻笑了一下。想,他现在一定想起来她当年梳着大辫子、簪着海棠花的样子。   她也走到石榴树旁:“东风哥,你记得吗?我们以前特别喜欢在这棵树旁边,玩拉钩上吊,一百年不能变。”说着,她伸出小手指,要跟他约誓。   “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”他笑责她的稚气,却也伸出小指,勾上了她的手指。   勾在一处的手指,摇晃了两下。   她在心里念道:不久当还归,誓天不相负。   忽然,她紧紧勾住他的脖子,在他的耳边嗫语道:“风,要了我吧。”      鸟语花香的庭院,时间仿佛也舍不得离开,留连在岁月的馥郁芬芳里。   相拥良久。   瞿东风轻轻握住卿卿的手腕,把她环在他脖颈后面的手分开。随即,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。把周身焚烧起来的火强行压制下去。   “你……不喜欢?”   “不。是……舍不得。”   罗卿卿忽然狡黠地一笑:“你以为我就真心想给。”   瞿东风一怔。   罗卿卿更笑起来:“就许你整天捉弄我,不需我耍耍你吗?”笑完了,忽然又觉着鼻子一阵发酸。她急忙转移开话题:“这里怎么变成你的公馆了?师傅呢?”   “当年跟洋人那场恶仗,把平京城毁得面目全非。我打完仗回来,这里就只剩一片瓦砾。一个人也没有了。”   “为什么要把这里建成你的公馆?”   “因为,住在这里头,有时候想起小时候的事儿,会忍不住笑起来。”   瞿东风说得轻松,罗卿卿听到心里,忍不住一阵悸动。   又听瞿东风说道:“明天我要率部离开平京城。”   “去打仗?”   “看你紧张的。只是个小仗而已。”   罗卿卿伸出食指,把翘在瞿东风嘴角的笑容慢慢捋平,作出轻松的表情,装着相信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。   瞿东风把罗卿卿送回双溪别馆,自己回到作战指挥部。赵京梅把一份密封文件呈给瞿东风,道:“军统局抓获一名华南军的特工。他交待说是帮罗卿卿传口信给罗臣刚。他身上还搜出一份密信。”   “口信说什么?”   赵京梅顿了一下,道:“罗小姐说:请父亲原谅她的不孝,她要在平京城等着军长您作战归来。”   瞿东风眼睛略微眯了一下,道:“知道了。你下去吧。”   赵京梅没有马上离开,道:“军统局还问军长,是否要把特工放去金陵。让他把口信和秘函交给罗臣刚。”   瞿东风捻起牛皮文件袋上的棉线,一圈一圈解开封口,从里面抽出一张纸。   纸的正面是一份从双溪别馆出逃的计划。背面,是几行红色的字迹。   赵京梅解释道:“特工说这是罗小姐用指血书写的。”说罢,忍不住抬眼,暗自观察瞿东风的表情。   瞿东风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,只是翘起一边嘴角,淡淡地笑了下:“罗臣刚是何等人物,岂会被一封血书感动。小女孩的心思而已,不送也罢。”   “好。那我这就把军长的意思转达军统局。”   赵京梅走到门口又被瞿东风唤住,问道:“移交工作还算顺利吗?”   赵京梅一笑:“很顺利。谢谢军长关心。”   房门被赵京梅从外面关上。瞿东风又拿起那张纸,看着上面的殷红字迹。   一滴潮湿打落在纸面上,字马上跟着洇湿开。他赶紧抖了抖纸,想把眼泪抖下去。可是,紧跟着又有一滴打落在纸上。 行矣临流重太息   一夜辗转难眠,直到天将破晓,罗卿卿才昏昏沉沉睡过去。朦胧间觉得房门被推开,有人走进来。她睁开眼。听到来人小声道:“卿卿,是我。”随后,借着透进屋子里的熹微晨光,看到瞿东风穿着军装,走到床前。   瞿东风握住卿卿露在被子外面的手,道:“部队要开拔了。”   她听到后,说不出话,只能死死咬住被角。   他蹙了下眉:“不许哭,我不喜欢。”   她松开他的手,拽起被子,埋住脸。   听到瞿东风好像走向门口,罗卿卿突然掀开被子,道:“你等等,有样东西你带上。”说完,从枕头下面抽出玳瑁像框。想扭开像框背后的扣,手抖得厉害,怎么扭也扭不开。瞿东风走过来,要过像框,扭开四个扣,从里面取出那张老照片。端详了片刻,把照片放进军装的上衣口袋里。   瞿东风走后。罗卿卿奔到窗前,把窗帘呼啦一声全部拉开。   她站在窗口,看着瞿东风匆匆走下汉白玉门阶,一边走一边系着黑色披风。然后,又整了整军帽。当他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,忽然滞了下脚步,转过身,看到了窗子后面的她。   瞿东风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,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,在嘴唇上按了一下。朝着卿卿做了个吻别的动作。随即,转过身,疾步走向大门外,再没有回头。   罗卿卿死死抓住窗帘,绣在缎面窗帘上的百花闹春风被扭曲成一片破碎的彩色。   一股恨意在她心里陡然蒸腾,膨胀,平生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样痛恨命运!   她仰起头,对着天空,反复道:罗卿卿,你真没用!你真没用!      张妈走进三太太房间里,准备收拾床铺。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烟味。   “太太您怎么又抽烟了?老爷可是不喜欢的。”   崔泠弹了弹烟灰,冷声道:“轮不到你多嘴。出去吧。”   张妈来到赵燕婉的房间,一面摆放着早餐,一面叹气。   赵燕婉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自从二少爷出征后,三太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。以前那么伶俐精神的人,这会儿就跟没了生气一样。哎呀,你看我这坏嘴,该打。”   赵燕婉道:“看来瞿东风这次的仗不好打。母子连心哪。卿卿,你去帮我看看你泠姨。顺便问问现在这仗打成什么局势了。”   罗卿卿敲开崔泠的房门。看到泠姨斜倚在贵妃榻上,抽着香烟。没有梳洗打扮,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。   “泠姨,抽烟对身子不好。”   崔泠看了眼罗卿卿:“你的气色也不好看呢。”说到这里,叹了口气,“我知道,这个家里,除了老爷和我,也只有你是真心担心着东风。”   “泠姨……”   崔泠没有让卿卿开口,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“东风是我唯一的儿子。我总以为我是最疼最爱他的人。现在想想,其实我也是害了他的人。如果,不是从小到大,我都逼着他要出人头地。现如今,他也不会逼着自己走这步险棋。他怕我担心,还嘻嘻哈哈地跟我说什么,守城容易攻城难。他那四万人足能对付那四十万人了。可是,老爷说那十五万回援军很有可能被阻击,如果不能及时赶到……东风就完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崔泠抽噎起来,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香烟。   罗卿卿走过去,坐在崔泠身边,道:“泠姨,东风哥吉人自有天象。回援军一定能赶到。咱不怕。不怕……”   崔泠一把搂住卿卿,喃喃:“对,咱不怕。我的儿子什么时候打过败仗?”   第二天,施如玉再次来到双溪别馆跟罗卿卿见面。施如玉告诉罗卿卿,派去金陵的人给平京的军统局抓去了。所以,恐怕那封信已无法转交到罗臣刚手里。   施如玉起身告辞,罗卿卿叫住她:“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爸爸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那天,我经过瞿老爷子的书房,无意中听到他说到了华南军。我就躲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。他说十五万军队明地里是回援晋安城,暗地里有八万人会在中途转向华南,防御华南军趁火打劫。”   施如玉脸色一变:“这可是个大消息!瞿老爷子真狡猾,我一定马上报告总司令,对方既然有了准备,要是贸然出兵一定会吃亏。”   罗卿卿接着说道:“我还从瞿东风嘴里得知,虽然他人马不多,但是他的军队刚装备了两海轮军火。都是十分精良的武器。他没有参加华西战争,现在的军队正养得兵强马壮。所以,他不是去拼命,只是以逸待劳,拖垮敌人。等到回援的部队一到,里外夹击,西北军就会陷于被动。所以明地里大家都以为瞿家军岌岌可危,其实人家还是很有底气的。”   施如玉重重点了点头,觉得有理:“瞿家用兵绝非等闲,很有可能故意败露破绽,引诱对手出兵。卿卿,你这两个消息真是太重要了。”   罗卿卿低下头,在心里叹了口气:爸爸,对不起,骗了你。请原谅我的自私。可是,我绝不能眼睁睁、看你在这时候出兵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城。      坐落在晋河畔的晋安城,地处在华北,华南,华西和西北军的交界处。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,使它成为兵家必争之地。瞿家军一向把晋安城视为仅次于平京城的陪都。   陈梁觊觎这座战略城市已久,所以,有意放过其他城市,绕了一个大远道,突然南下向晋安城进逼。同时,为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,陈梁早已派遣一小支部队,化装成商队,趁瞿家和戚家鏖战之时,秘密潜入华西境内,以求时机成熟,阻止瞿家军回援的进程。   故此,与陈梁带领四十万大军南下的同时,在瞿家回援军队的必经道路上,陈梁的便衣部队密谋了数起爆炸。贯通南北的铁道被炸断。多处山岩塌方,堵住了北上的公路。   瞿东风站在晋安城头,眺看着城外环绕的山坡丘陵。晋安城的地势城内低于城外,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地方。当年,这座城市是他率第七军和大哥的第五军组成联军攻打下来的。当时驻守晋安城的是华西军第一猛将何坚。   何坚凭险据守,斗志顽强,而且守军众多,武器弹药都十分充足。联军围攻一个月之久,始终不能打开城池。见久攻不克,他便想出一个计策,改用挖坑道轰倒城墙的战术来攻城。他派人从县城东门外找到一家民宅,先从地面向下挖约四丈,再向城墙方向掘进。由于坑道顶部和两壁均需用坑木支撑,以防塌陷,所以要彻底完工,需要半个月时间。   大哥嫌坑道战术太耽误时间,一意孤行,坚持爬城墙攻。结果半个月过后,白白牺牲了很多将士,不见多少成效。坑道挖掘成功,他派人在城里秘密堆置了七棺木炸药,并接通电线。最后,城墙被炸开个二十来丈宽的大豁口,攻城部队从豁口蜂拥而入,晋安城才被瞿家军攻占。   事后,他爱惜何坚是名勇将,想留为己用。大哥却痛恨何坚负隅顽抗,把他砍头示众了。大哥作为联军总指挥,向父亲汇报战况的时候,极力夸大他率众爬城墙攻如何战功赫赫,而把他的坑道战术一笔代过。他虽然心里透亮,却没有跟大哥争功。因为,他知道,大哥充其量一介勇夫而已,并非他的真正对手。总有一天,瞿家的第一把交椅会移交到他的手里。   但是,如今这个西北军总司令陈梁却是一名真正对手。可谓一个集智、勇、狠于一身的乱世枭雄。   跟这样一名对手过招,他没有稳操胜券的底气。但是,明知不可为,他也必须一搏。   因为,他清楚,这一仗关系着瞿家军的生死存亡,也决定着他能不能一举扶摇直上。这次父亲和大哥的军事部署失败,已经让他彻底看清,瞿家军只有早日让他接管,才能真正变成不败之师。   天色阴沉,黑云压城。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赤色的蝴蝶。绕着城墙的一处砖缝,徘徊了两圈,又飞走了。这时候,瞿东风才发现,原来城墙的砖缝里竟然开着一株不知名的小花。花朵不大,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碎似的。可是,它就是有那么大的韧性,能在老城墙的砖缝里扎下根来。看到这朵花,瞿东风就禁不住想起卿卿。想起那封血书。想起她隔着窗子,目送他出征。  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,自嘲道:这是什么时候,还分神想这些儿女情长。 潇湘染血   一路急行军,西北军的先头部队以迅雷之势杀到晋安城下,当日迅速占领晋安城外高地左右阵地,开始构筑工事。与此同时,后续部队源源赶到。第二天,天刚黎明,晋安攻城战就打响了!   陈梁的战术是先群炮轰击,然后是集团冲锋,爬城攻墙。   晋安城的城墙高且厚,城壕深宽各在三丈开外。在此之前,瞿东风又已下令进一步坚固了城墙,加宽了城壕。所以,陈梁虽然大军压城,一时并没有得利。   陈梁随即下令切断入城水源。   但是瞿东风已经在城内挖井凿泉,保证了城内供水。   陈梁的后续部队,源源不断从后方运来大口径重炮,架在高地上,连天加夜炮轰城墙。半个月过后,晋安城虽然防御坚固,但是,面对如此猛烈的炮火,瞿家军便显出招架不住的劣势来。      正当陈梁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中时,后方竟传来军粮被烧毁殆尽的消息!   原来,瞿东风早在西北军杀到之前,派了一小股军队化装成山贼土匪,潜藏在晋安城周围的山脉里,只等在陈梁部队久攻城池不下,兵困马乏的时候,放一把大火,断了西北军的粮食供给。   “报告军长。”崔炯明匆匆奔进指挥部,“陈梁发动总攻击了!”   瞿东风听罢,沉默了片刻。然后,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乌木椅的扶手,道:“陈梁毕竟是陈梁。换了别人,这时候没了军粮,往往会撤回西北老巢去修整。他倒好,就敢跟你拼命。夺城以求险胜。”   “军长我们现在如何对付?”   瞿东风对通讯员道:“再给援军发电,问他们什么时候到。”   “汾水河桥梁刚刚被炸,援军只能绕道,最快也要十天到达。”通讯员报告道。   瞿东风缓缓眯起眼睛,道:“这十天,一定要把晋安城守住。城墙要是破了,就巷战。一条街,一条街的守。”   崔炯明道:“军长,虽然陈梁此时夺城,必会伤亡惨重。可是我们兵力毕竟太少。要是没有城墙做抵挡,巷战恐怕难有胜券。”   “我说了,晋安城必须守住。”   “可是,军长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崔炯明:“告令全军。我第七军的将士把命搁在晋安城了。城存我存,城亡我亡。”   之后数天激战里,晋安城下的城壕几乎被尸体填满。第九天傍晚时分,陈梁终于以牺牲十几万兵力的惨痛代价攻破了晋安城。   可是陈梁做梦也没想到的是,瞿东风竟然率领所剩不多的残部跟他展开了巷战!   一阵重炮轰炸,指挥部大楼一角轰然倒塌。   崔炯明一把抓住瞿东风:“军长,快走吧。……炯明求您了。想想老爷和夫人吧!”   瞿东风甩开崔炯明:“几万兄弟,哪一个不是父母生养?身为主官,临战脱逃!我有何面目独活!”   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:“报告军长,敌人已杀到指挥部前街!”   瞿东风抓过一把机枪,冲出指挥部,从牙缝里滋出喊声:“兄弟们!上刺刀!跟我上!”   枪林弹雨,血雨腥风。人头落进怀里,肠子横空飞舞挂住军帽,炸飞的大腿砸在身上。这一刻,没有人性和悲悯,只有生与死之间、赤裸裸的搏斗!   一颗手雷飞来,在瞿东风眼前炸开。   顷刻,血腥的味道、劈头盖脸包围过来。   他还想搬动枪栓,可是,却倒了下去。   硝烟弥漫里好像听到一声:“军长!你还活着吗?”之后,他什么也听不到。世界好像一下子离他远去。   真安静啊——   石榴花开得真红。   梳着大辫子的小女孩,那么漂亮,一蹦一跳向他跑过来,叫道:东风哥哥——   而他,也还是个孩子。   “东风哥哥,你说为什么佛老是笑着呢?”   “傻丫头。佛是木头刻的。是假的。”   “可是,为什么那么多人诚心诚意的拜呢?”   他哑然。   庙里的师傅走过来,笑着回答:“因为呀,人们都想离苦得乐啊。”   “东风哥哥,什么是离苦得乐啊?”   他其实也稀里糊涂,只是不能在小丫头片子面前丢了颜面,便道:“你太小了。跟你说你也不懂。”   “东风哥哥,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呢?”   “你长大了就嫁我吧。”   “好。我们拉钩上吊!一百年不能变。”   ……   恍惚间,满眼都是火红,到底是晋安城头的晚霞?还是院子里的石榴花?      “援军已到城门!军长。”通讯员忍住伤痛,拼出最后一股力气,爬到瞿东风身边,“军长,你要挺住。援军……进城了……” 瓮底新醅应已熟   双溪别馆。   瞿正朴走进崔泠的房间。   “老爷?”崔泠惊恐不安地看着瞿正朴。   “咱们的儿子赢了。”   崔泠腾地站起来,抓住瞿正朴的手,颤声道:“东风他守住了晋安!”   “不但守住了晋安。还跟回援军内外夹击,把陈梁四十万大军给打垮了。不过……东风也受了重伤。”   “什么!”   “我已经把平京城最好的大夫派往前线。”   “怎么不让东风回来治伤?”   “东风说,如今西北军主力已溃不成军,西北内陆空虚。正可乘胜追击,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!”   “进攻西北?那不是还要打好些仗?”   “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战机。我已经指派东风担任联军主官。等他得胜回来后,我就晋升他做参谋长。”   崔泠知道瞿正朴要晋升东风做参谋长,就等于跟她表明打算让东风以后继承瞿家军的权柄。总算等到日思夜想的这一天,可是,这一刻,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,伏倒在瞿正朴怀里,忍不住失声痛哭:“我只要咱们儿子能活着……能活着……”   瞿正朴走后,崔泠擦干眼泪。洗净脸,提了提精神。一面对着梳妆镜涂抹着淡淡妆彩,一面吩咐丫头小玉,道:“跑去告诉罗小姐,说二少爷打赢了。还有,嗓门高点儿,让一家子人都听到。”   小玉应声出去。   “二少爷打大胜仗啦——”   小玉又高又尖的嗓门,顷刻打破双溪别馆黎明的寂静。   罗卿卿听到这声呼喊,来不及彻底换上衣服,在睡衣外面罩了件外衣,就跑向崔泠的房间。   “东风哥胜了?泠姨?”   崔泠重重点了下头。   罗卿卿大声欢呼了一声,又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,跪倒梳妆台前,跟泠姨一阵抱头痛哭。   崔泠道:“老爷说,东风受伤不轻。”   罗卿卿一震。   崔泠又道:“老爷还说,现在战机难得,东风还得继续打下去……唉,我什么时候能睡个安生觉啊?”   罗卿卿咬紧嘴唇,一点一点揩净眼泪,然后,一字一顿,道:“连四十万大军都败在东风哥手里。剩下的西北残部就更不是他的对手。泠姨,咱不怕,你说过,东风哥从来没打过败仗的。”   看着卿卿眼睛里灼灼的亮光,崔泠道:“没想到你这个孩子,看起来娇娇弱弱,其实这么坚强……泠姨喜欢听你说这话。”   三天之后,是罗卿卿十八岁生日。   以前的四年,在金陵罗府,每次她的生日聚会都是金陵城最大型的社交聚会。贵妇名媛争奇斗艳,各界要人会聚一堂。生日礼物琳琅满目,祝福恭维充盈满耳。可是,往往就在那个时候,最让她感到一个人的孤单。   今天,这个生日,虽然只有母亲和泠姨陪着她庆祝,倒正让她想起四年前,每到过生日,总是跟母亲,泠姨和东风哥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长寿面条。   端起长寿面,崔泠忍不住叹了口气。   “怎么了,泠姨。”   “我想起来,东风小时候最不爱吃面条。可是,每到你过生日,他总是特别高兴能跟你一起吃长寿面。”   罗卿卿端着碗,默默地吃着,一根面条,挑了好几次,都没有进到嘴里去。      这时候,张妈进来通报说:有位从金陵来的南先生,来给罗小姐道贺生日。   南先生?罗卿卿的第一反应想到南天明。随即,摇头一笑,怎么可能是他。连以前在金陵,南天明都缺席过她的生日聚会。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特意赶来平京给她道贺?   罗卿卿走下楼,走到双溪别馆的前庭。   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。南天明没有穿正装,上身一件西洋进口的驼色羊毛衫,下身是一条浅灰西裤。这种随意的着装,配上他轮廓分明的脸型,使他看起来既挺括,又有一种潇洒不羁的俊气。   “天明,真的是你!” 一尊知与谁尝   “天明,没想到你特意来给我过生日?”   南天明笑起来:“并不是特意。总司令委派我作为私人代表,跟华北军谈一些事宜?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瞿家从华西战场调走一部分精锐部队回援晋安,现在华西军回扑很猛,瞿家的几个军都陷于困境。故此,总司令准备出兵华西……”   罗卿卿打断南天明:“你是说爸爸要跟瞿家联手,共同对付华西军?”   “总司令倒也不希望跟瞿家联手。所以派我来平京谈判,希望瞿家把军队从华西战场撤出去。”   “我明白了。爸爸是想借瞿家和戚家两败俱伤的时候,把华西夺过来。这样,整个南方就是他的了。”   南天明点头:“现在瞿东风正迅速攻占西北,大有一统半壁河山的势头。如此情势,总司令必须统一南方,才能与瞿家抗衡。”   罗卿卿仔细听着南天明的话。南天明说话的表情也很认真。他直视着她,又好像没有看她的眼睛,而是看着一个更深的地方。那是一种试图探究对方内心的眼神。仿佛,在他的眼里,她不止是一个年轻的姑娘,还是一个可以谈古论今的朋友。   于是,罗卿卿不由想到,如果这时候坐在对面的是瞿东风,他一定会宠溺地看着她,笑她:女孩子,知道那么多军国大事干什么。   罗卿卿听完南天明的话,道:“虽然爸爸这步棋不得不走。不过,恐怕家里要出一点儿乱子了。”她知道后母施馨兰的父亲曾任锦官城的督军,华西军队里有好几个将官都是她的亲戚。父亲要跟华西开战,后母恐怕不会无动于衷。   想到这里,她忍不住叹了气。门第显赫的女子总是被世人羡慕,可是,又有几个人知道她们要为门第二字付出多少代价呢?   “过生日,唉声叹气可不好。”南天明道。   罗卿卿一笑:“是啊。我倒忘了,你是来给我贺生日的。怎么聊了那些无关的话题。”说着,朝南天明伸出手掌,“可有贺礼?”   南天明也笑了一下,从西裤口袋里,掏出一枚小巧的银花丝镶边的天然木盒。   罗卿卿接过礼盒,轻轻打开,看到一只银色西洋项链躺在黑天鹅绒衬布里。她把银链子提起来,那颗的纯银镀金镶宝石的珐琅坠子、便在半空中,悠悠地荡起来。   南天明伸出两只手指,拈住项链坠子,让罗卿卿看镶嵌在上面的四颗绿色宝石:“记不记得我跟你和静雅讲过,西洋人有个幸运草的掌故?”   罗卿卿点点头,因为南天明的外祖母是西洋传教士的女儿,所以她和静雅总喜欢让他讲些西洋人的新鲜事:“你对我们讲过,一般的酢浆草只有三片叶子,可是在十万棵当中,会有一株长出四片叶子。洋人就说那是‘幸运草’。”罗卿卿说到这里,捂了一下额头,“你知不知道,你那天给我们讲完故事,当天晚上静雅就非要拉着我,到处找幸运草。幸运草没有找到,倒是喂饱了花园里的蚊子。”   南天明笑了一下,但表情马上敛成一种淡淡的若有所思,道:“记得外祖母还告诉我,四片叶的幸运草,是他们的祖先夏娃从伊甸园里带出来的。第一片叶子代表‘信仰’,第二片叶子代表‘希望’,第三片叶子代表‘爱情’,第四片叶子代表‘幸运’。”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下,道:“至于说,何谓‘幸运’,那便要因人而异了。”   听到南天明这句话,罗卿卿眼前好像浮现出静雅在花园里到处找幸运草的样子,那么焦急,满是渴望。可是,天明说得对,所谓的幸运,都是自以为是的幸运。即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运,也未必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幸福。   “有位西洋来的外祖母真好,能知道那么多有意思的事。”罗卿卿道。   南天明手指轻轻一拨,珐琅项链坠打开,项链坠里面是一张袖珍肖像画,画上的西洋女士,有一双深邃的棕色眼睛。   “这是你外祖母?”罗卿卿一眼认出画像上的马丽克洛女士。在圣玛丽女子大学的钟楼礼堂里,她也看过马丽克洛女士的肖像画。当年,马丽克洛女士为纪念客死在中国的父亲,在金陵修建了一所专门为女孩子开办的大学。学校虽然很小,但是因为是中国的第一所女子大学,立刻在社会各界引起轰动。开办初始,守旧派的猛烈抨击几乎让这座学校无法生存下去,那时候,因为南天明的父亲南宗仪是个在政界上十分活跃的人物,这座学校才好不容易被保留下来。后来,南宗仪当上教育部长,特意把这所女子大学翻修扩建了一番。   罗卿卿记得,在校舍的竣工典礼上,她跟着南天明参观过圣玛丽大学。她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悬挂在礼堂正中的马丽克洛女士的肖像。还有贴在肖像两边的校训:服务。创造。   记得那时候,一种平生从来没有过的震撼忽然涌遍她全身。她立刻对身边的南天明说:“我以后要上这所大学。”那时候,她才刚到十五岁。也是那时候,南天明一改对她的一贯清高,很郑重地回应道: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。   春日正午的阳光,透过中式雕花窗,照进双溪别馆的前厅。于是,好像有一层透明的,又暧昧的,和煦气息悬浮在整间屋子里。阳光照在项链坠上,珐琅彩不会折射出太刺眼的光。只是把阳光氤氲成一种绵绵脉脉的含蓄之美。   两个人看着项链坠子里的肖像,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了一会儿。   南天明率先打破沉默,道:“我还有事,不多留了。”   “不吃碗我的长寿面吗?”   “下次吧。”   南天明拿起外衣,准备离开,又驻足,回身看了眼罗卿卿,道:“我已经跟施如玉见过面……”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,把目光从罗卿卿的脸上移开,“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执意要留在平京。但是,总司令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能回金陵去。”   “天明……”罗卿卿叫住南天明,抿了抿嘴唇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只好挥了挥手,道,“记着,我欠你一碗长寿面呢。” 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  南天明走后,罗卿卿没有马上回饭厅。独自一个人在楼下的小客厅闲坐了一会儿。二太太的房间里留声机咿咿呀呀地转着,传出一首首略带尖细的歌曲。悠悠长长的曲调就象午间的暖风,熏得人两个眼皮直想打架。   强睁开困眼,又看到瞿正朴的副官和两位官太太走进大太太的客厅,然后麻将桌上响起哗啦哗啦的洗牌声。   罗卿卿自己也觉着无聊,便从茶几上的一碟瓜子里捏起几颗,闲闲地磕着。不由得想,这多半就是自己以后的日子吧。想到这里,她忽然苦笑了一下,自嘲道:怎么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瞿府的准二少奶奶。   崔泠从饭厅里走出来,对卿卿笑道:“真是小孩子脾气,长寿面还没吃完呢,就躲在这里嗑起瓜子来。”   说罢,崔泠吩咐小玉从她房间里抱过来一只红色礼盒。掀开盒盖,崔泠从里面抖出一件金丝串珠丝绣大红旗袍。   “喜欢不?”   罗卿卿一向偏好素净的颜色,不过泠姨给的生日贺礼她总不能说不喜欢,便笑着点了点头。   “我一眼看见这身旗袍啊,就打心底里喜欢。你看这颜色多喜庆。等到你跟东风办喜事的时候……”崔泠忽然止住,摆了下手,“看我急的。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   “泠姨,我听妈妈说,你们都是圣玛丽女子大学毕业的?”   听到罗卿卿没来由扯出这个话题,崔泠愣了一下,随后又笑起来,但是,刚才的高兴劲儿已经减了大半:“上是上过,不过没有毕业。那时候,遇见了老爷,他觉着女人上学没用,我就退了学,嫁进瞿家了。”   “泠姨,女人上学真没用吗?”   听到罗卿卿的问题,崔泠想了想,道:“其实女人一辈子都在学。只是未必要在大学塾堂里学。记得,我刚进瞿家的时候,比现在的你还孩子气。可是,这一大家子人啊,唉,真逼得我学会了好些的东西。”   罗卿卿细细地听完泠姨的话,道:“所以,我以为新式的女子应该走出家门。要不然,困囿在这么小的天地里,除了勾心斗角还能做什么呢?”   崔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:“孩子啊,你就以为那家门外面没有勾心斗角吗。恐怕比这家门里头的更残忍呢。”   晚上,罗卿卿已经换了睡衣,上了床。瞿府的佣人忽然来敲门,说:二少爷来了电话。   东风!   自从瞿东风出征后,还没给罗卿卿打过电话。一想到能听到瞿东风的声音,罗卿卿就迫不及待地跑向门外,临出房门,顺手扯过一件披肩裹在身上,真丝料子的披肩根本不能御寒,不过她顾不得那么多,径直冲出了房门。   拿起电话,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不已,唤了声:“东风哥。”   电话另一端,传来瞿东风低沉,而温煦的声音:“生日快乐……宝贝。”   猝不及防听到他这么叫她,她脸上一热,嘴上说道:“不许胡说。”心却不由自主地沉醉在他给的宠腻里。   “本该派人给你送份贺礼,不过,这场仗打得有点儿辛苦,就没顾上。不会生我气吧?”   “你为什么总把我看得那么小气?我听泠姨说你受伤了,伤得怎么样?”   “不碍事。一点儿小伤而已。”   “真的不碍事……”   他打断她,道:“不说我的事了。我想听听你这阵子怎么样?”   “我……我正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。”   他笑起来:“是不是想跟我商量什么时候嫁进瞿公馆?”   虽然看不到人,她还是朝电话那端的他做了个扬手欲打的动作:“当然不是。我是想跟你商量,你说我该报考平京大学文学院?还是上圣玛丽女子大学学西洋艺术史?”   瞿东风在电话那头悠悠吐了口气,道:“依我看,两个都不好。我给你推荐一所最好的……”   “哪所?”   “东风大学。教室里的先生和家里的先生都由鄙人一人承担。”   “你……”   瞿东风哈哈大笑起来。忽然,笑声嘎然止住。   “怎么了?喂?喂?”   隔了好一会儿,罗卿卿才听到瞿东风说道:“有紧急军务……以后跟你聊。”   没等罗卿卿回应,瞿东风就挂断了电话。   瞿东风把话筒放到座机上,立刻仆倒在桌面上,连把手从话筒上拿下来的气力都没有了。伤口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。豆大的冷汗,顺着额角,一颗紧跟着一颗地滚落下来。   “军长!”崔炯明一个箭步冲上来。   “叫医生,打……给我打一针……”   崔炯明知道军长在无法掩饰剧痛的时候,总会这样要求:“医生说,止痛针一天只能打一次。”   瞿东风咬着牙,在桌上伏了好一会儿,总算把这阵剧痛忍了过去。疼痛减缓之后,他勉强坐直身子,问崔炯明道:“前边打得怎么样?”   “都算顺利。陈梁率残部已退到寒孤山。不过,寒孤山坚固险峻,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拿下来。”   “把地图拿来。”   “军长。身体要紧。还是先休息一晚上吧。”   “我休息,就是给陈梁喘息的机会。要不是这三天我都躺在病床上,怎么可能让他溜掉?”   崔炯明没有办法,只好拿过地图。   瞿东风仔细端详了一番寒孤山的地形,道:“不必从正面攻。大股部队驻扎山脚,虚张声势。派一个营连夜从后山悬崖攀上去。占住山头,跟山前部队配合。陈梁没有不败的道理。”   “好计!”崔炯明忍不住叫绝。   “可惜我受了伤。否则,我非亲自带人攀上山头,看看陈梁张皇失措的样子。”伤口又是一阵疼痛,冷笑僵滞在瞿东风的嘴角,他咬住牙,一时说不出话,只默默地注视着摹绘在地图上的赤县神州。   陈梁虽然负隅顽抗,但毕竟大势已去,不足为虑。剩下的西北军残部多是上任西北总司令郭荣强的旧部。当年陈梁暗杀了郭荣强,篡夺了西北军的第一把交椅,这些人多是敢怒不敢言。如今陈梁已败,剩下这些人只需威逼利诱便可收编过来。以现在的形势,整个西北可谓已是瞿家的囊中之物。   瞿东风眼皮一垂,把目光从北方拉向南方。   罗臣刚现在出击华西,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。他以性命做赌注,打赢了晋安城这一仗,也是逼着罗臣刚走这一步棋。华西军地处内地,没有出海口,随时有东征华南的可能。罗臣刚当然不会错过如此大好战机,放过这个心腹大患。   罗臣刚没有儿子,卿卿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,罗臣刚至今还没有指派任何人做华南军的继承人。那么,罗臣刚会把卿卿的终身大事托付给谁,也就意味着他以后很有可能把兵权移交给谁。   如果罗臣刚统一了南边,他再把卿卿娶过来……   卿卿……   想到这个名字,僵滞在瞿东风嘴角的笑容略微松动了一下,一种和暖的情绪在痛苦不堪的身体里,不经意地荡漾开。   卿卿是他真心想娶的妻,一统江山是他最大的梦想。这江山美人兼得双全之事,依他瞿东风的性子,自然要当仁不让了。      勤务兵近来通报,说总司令从平京派来的医生到了。   五位医生进来之后,赵京梅出现在门口。   “你也来了。”瞿东风道。   “我听说军长受了伤,实在放心不下,就跟来了。”   除了皮外伤和炸进身体内的手雷碎片,瞿东风身上一共还中了三颗流弹,一弹在右肩膀,一弹贯穿左臂,一弹从胸脊柱骨射向后背。肩膀和胳膊上的子弹已经在负伤当晚,被随行军医取了出来。但是背部的子弹夹在肋骨之间,手术容易伤损脊椎,危及生命。所以军医并不敢贸然取出来。   五位医生经过一番缜密的会诊,决定给瞿东风再做一次手术。   赵京梅换了护士的衣服,陪着瞿东风进了手术室。整个手术中,她都跪在手术台前,一边握着瞿东风的手,一边给他擦冷汗。虽然注射了止痛药水,但从瞿东风的表情里,她能看出他的极度痛苦。赵京梅含着眼泪,知道无望,还是忍不住对医生央求:“太难受。军长他太难受了……求求你们,想想办法让他好过些。” 谁共我,醉明月   窗外一阵电闪雷鸣。潸潸大雨倾盆而下。病房外面高大的白杨,梧桐,旱柳在一阵阵疾风里狂舞着枝条。   赵京梅赶紧跑到窗前,逐一检查了一遍每个窗扇是否关严。   “……寒孤山……”躺在病床上,瞿东风忽然嗫嚅道。   赵京梅凑到病床前,见瞿东风并没有睁眼,好像在呓语。她忙用毛巾,揩了揩他额头的冷汗,汗揩净后,她的手却没有拿下来,轻轻抚摸着瞿东风的额头和鬓角。瞿东风的额头生的丰润而宽广,天庭无暇,日月角很分明,赵京梅记得以前住在自家隔壁的算命先生说,这种面相是贵人之相。   赵京梅又把手指轻轻滑向瞿东风的眼睛。平时,这双眼睛明亮锐利,目光慑人,经常让她不敢正视。现在,他睡着了,倒让她觉着好像一个孩子。   “寒孤山……”瞿东风又呓语了一声。   赵京梅凑到他耳边,信口编出慌话哄着他:“寒孤山已经攻占下来了,军长放心睡吧。”   “拿下了……”瞿东风的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,头歪向一边,呼吸逐渐变得安稳沉厚起来。   赵京梅很少看到瞿东风面露笑容,现在忽然看到他这样恬然的睡态,她的心也感染上一层靡靡的温柔缱绻。   她脉脉地看着他,知道他听不到,才大着胆子说道:“军长,京梅喜欢你。好喜欢你。”   突然,一道剧闪撕破天幕。惊雷,彻天动地,好像就在屋外炸开来一样。   整个房间跟着颤动了一下。   赵京梅忍不住“啊”地惊呼了一声,本能地挨到瞿东风身边。   瞿东风也被雷声惊醒,但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,一把抱住依偎在身边的赵京梅,道:“卿……别怕。”   “……军长,是我。”   赵京梅的声音让瞿东风彻底清醒过来,看清了怀中的人,立刻撒开了手,解释道:“是你……对不起,我刚才正做梦,把你当成卿卿了。”   赵京梅倒更希望没听到这句解释,摇着头,说着“无妨”,坐直了身体,和瞿东风保持着该有的距离,问道:“军长,您好些了吗?”   瞿东风勉强点了点头,吩咐道:“把炯明叫进来。”   “军长,您还是多休息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赵京梅,看着窗外的暴雨:“天气突变,恐怕寒孤山的计划也要变动一下。”   赵京梅只好听从吩咐,把崔炯明叫进瞿东风的病房。瞿东风并没有叫她进去,她只好候在病房外的走道上,看到会诊室的灯光还亮着,想是医生们正讨论军长的手术结果。她忍不住好奇,便悄悄走了过去。   隔着门,听到医生们说瞿东风浅表的手雷弹片都被取了出来,只是,最接近脊椎的那颗子弹实在容易损伤脊椎,造成生命危险,所以只做了消毒,未敢施以手术取出。   最后,听到一个医生说:如果不取出这颗子弹,军长恐怕活不过十年。   听到这句话,赵京梅忽觉一阵天旋地转,站立不稳,一头伏倒在门框上。她怕造成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医生,强忍住内心的绞痛,快步离开了会诊室。   躲在病房的屏风背后,赵京梅实在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,紧紧捂住嘴,抽噎声还是惊动了里面的瞿东风。   “怎么了,京梅?”   赵京梅摸掉眼泪,走到病床前。看着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瞿东风,悲伤和痛惜象无情的刀剑,搅得她柔肠寸断。她忽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病床前,望着瞿东风,泪流满面道:“军长,京梅不想调走。让京梅留在你身边,照顾你一辈子吧。京梅可以不要名分……”   “名分?”瞿东风喃喃重复了一句,看着赵京梅的脸,她的表情完全不是下属对上司的恳请,而是一个女人对爱情的哀哀求乞。   赵京梅贸然地表白,有点出乎瞿东风的意料,同时,也是他不想看到的。   一直以来,赵京梅是他最得力的下属。聪明能干,又懂得利用女人的独特魅力,为他办到很多男性下属办不成的事。出于赏识,他对她可谓关爱有加。但是,他一直注意把握这种关爱的尺度,既让京梅对他死心塌地,又不让她有非分之想。   现在,京梅突然在这个当口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,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。虽然女人他也不是没有玩过,不过都是出于应酬的逢场作戏。那些女人也都是风月场上的玩物,他不会动情,她们也不会死缠烂打。但是,赵京梅不同于那种女人。自从平京大学文学院毕业后,京梅就效命在他麾下,他看中她的才干,有意栽培,京梅也不负他的器重,迅速成长为他的一名得力干将。能得到一个在政治上八面玲珑,又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才,对于他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欣幸之事。而,如果失去一名亲手培养起来的干将,也是他最痛惜的憾事。   瞿东风微蹙了下眉头:“京梅……”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,只好抬起右手,扶住下巴。百万大军面前,他可以从容应对,但是面对这三寸绕指柔情,倒让他感到一阵棘手。   等待着瞿东风的反应,赵京梅紧张地浑身渍出冷汗。但是瞿东风半天只是抿着嘴,不说一句话。赵京梅稍稍定了定心神,军长的沉默总比立刻把她赶出去要好。既然已经捅破这层暧昧,她索性把想说的话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:“军长,我知道,以我的身世出身,跟罗小姐比起来,自然是一个在地,一个在天。可是,京梅对……军长的心,是日月可鉴的。罗小姐固然漂亮可人,可我看她一身大小姐脾气,恐怕只能被别人捧在手掌心里,却不知道该怎么关心别人。军长,难道您不希望,身边有一个女人,能在您遇到麻烦的时候,给您出谋划策,四处奔走。在您负伤的时候,能千里赴戎机,守着您,照顾您……”   瞿东风忽然打断赵京梅,道:“京梅,你知不知道,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,就是在给我添麻烦。”   瞿东风这句话让赵京梅一阵错愕:“军长……”   瞿东风悠悠吐了口气,道:“我和卿卿之间……绝非外人能看得懂。实话跟你说,第一次见到你,我之所以看了一眼就想提拔你,正是因为你让我想起卿卿。那时候的你,一看就知道是在平京城胡同里长大的女孩子。”   赵京梅听到这里,只觉得心被硬生生撕了一道血口子,她紧紧抱住头,伏在床沿上,什么也不想听,什么也不想看,好像被人一下子推进无底深渊,空落落地向下掉落,除了粉身碎骨,还是粉身碎骨:“为什么?军长?为什么京梅只是替代?”她喃喃地反问着,追问着。   赵京梅在人前一向干练坚强,瞿东风是第一次看到赵京梅如此脆弱不堪,他下意识伸出手,想安抚她一下,最终,还是收了回来,道:“京梅。你不是代替。在我的下属里,你是不可取代的人才。”   人才?赵京梅抱着头,眼前一片黑暗,可是,这一刻,又比什么时候都更透亮,她终于看透了自己在瞿东风内心里的真正位置。她是一个棋子,是一个得力的工具,偏偏就不能是一个有情有爱的女人。   绝望把内心的温暖一点点抽干。冰冷的内心是恨意的滋生地。赵京梅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,把怨和恨压抑到内心最深的地方。她慢慢抬起头,一点一点揩净眼角和面颊上的眼泪。她没有看瞿东风,只是看着窗外肆虐的风雨,道:“军长,请原谅京梅一时失态。既然今天把话都讲清楚了,京梅自然不敢再做他想。日后,只有一心一意报答军长的栽培之恩。”   崔炯明正在瞿东风隔壁的休息室里小寐,赵京梅走进来,把他叫醒。   崔炯明发现赵京梅眼圈红红的,一脸无精打采,不由关切道:“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”   赵京梅搪塞道:“连天加夜地照顾军长,恐是太累了。”   “你歇歇,我替你。”   赵京梅点了点头,刚才跟瞿东风的一番对话好象消耗了她全部的体力,她虚脱一样地倒在沙发上,预感到自己要大病一场。   崔炯明抓了条毛毯,盖在赵京梅身上。看着她一脸憔悴,他眼里流露出一丝疼惜,道:“好好歇着。军长那里有我。你不用担心。”   瞿东风见崔炯明进来,把他招呼到身边,低声道:“派人看着点赵京梅。”   崔炯明一愕:“京梅她……”   “你不用问太多。还有,不要让她单独接触罗小姐。”   崔炯明只能点头遵命。赵京梅一向被军长视为心腹亲信,怎么在一夜之间,就恩信全无?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猜透军长的心意,只感到一阵很难过的情绪在内心翻搅起来。 欲将离恨寻郎说  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,宁静的平京城被尖利的“捷报”声搅得沸腾起来。卖报郎挥着报纸,走街串巷地喊道:“捷报!捷报!联军攻占西北,西京无条件投降。”   “妈。泠姨说西京投降了。”罗卿卿小跑进赵燕婉的房间。   赵燕婉瞥了眼卿卿:“瞿家打赢了,轮得上你高兴成这样嘛。”   “妈……东风哥要回来了。”   赵燕婉脸色一沉,道:“就知道你是为这当子事高兴。”   罗卿卿坐到母亲身边,抚弄着已经长得半长的头发,兀自问道:“东风哥有什么不好?”   赵燕婉叹了口气:“他倒也没什么不好。错就错在他是瞿正朴的儿子。你爸爸跟瞿正朴从年轻时候就是死对头。他怎么可能同意你嫁给瞿东风?”   “他们有什么旧怨?”   “还不是为了……”赵燕婉说到这里把话止住,挥了挥手,“陈芝麻,烂谷子的事情你也不用知道,妈只想你知道,你要想跟东风好……难……太难了。”   罗卿卿走出赵燕婉的房间,刚才母亲的欲言又止让她感到一阵困惑,又一阵忐忑。走过走廊,看到楼下,泠姨正张罗着府里的人,用五颜六色的花环扎制着“凯旋之门”。   小玉问道:“太太,您说咱们是不是用花在这门上扎几个字?”   “好主意。”崔泠一时没想起用什么字,一抬眼,正看到站在二楼走廊上的卿卿,便道,“卿卿,等东风回来,这个门要架在双溪别馆的大门口。你说,上边该有什么字好?”   罗卿卿一边思忖,一边走下楼梯,走到楼下,便想出八个个字来,道:“无畏。坚强。捍卫。胜利。”   不知道为什么,说完这几个字,罗卿卿浑身感到一阵振奋,刚才郁积心头的惴惴不安也消减了大半。   崔泠笑着点头。小玉也拍手叫好,道:“除了咱家二少爷,谁还能配得起这几个字。”   崔泠佯嗔道:“就你多嘴。”说着,朝二太太的房间瞥了一眼,“不知道人家的儿子吃了败仗吗?到时候人家掌你嘴,我可不救。”   小玉早摸透了三太太的心思,嘴上骂她多嘴,心里却是喜欢她这么说,便继续说道:“二少爷就要升参谋长了。小玉侍候着参谋长的娘亲,人家打狗也要看主人嘛。”   崔泠笑骂道:“狗仗人势的小丫头。”   这时,冯雪芝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器皿破碎的响动。随后,瞿东山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,反手,把门重重地一摔。整个墙扇似乎都跟着摔门声摇晃了一下。   楼下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,抬头屏息,观望着事态。   冯雪芝披头散发地追出来,想抓住瞿东山,却被他一把撂倒在楼梯口。冯雪芝抓住楼梯栏杆,一边忍痛爬起来,一边朝瞿东山的背影喊道:“你今天要是敢去找姓田的女人,我……我就……”   瞿东山一声冷笑,回头道:“你就怎么样?回娘家,找你的混蛋表舅陈梁去?冯雪芝,我告诉你,陈梁完蛋了,你也少在我面前摆你的臭架子。要不是看在你给我生了贞贞,我早他妈把你给休了!”   瞿东风说罢,转身快步冲下楼梯,朝大门口走去。制作“凯旋之门”的花环堆得满地都是,他只作视而不见,把碍在脚前的纸花踩了个稀烂。   “瞿东山!我恨你——”   楼梯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喊。   不待人们反应过来,就看到冯雪芝猛然把身子探出楼栏杆。   “别!雪……”崔泠第一个回过神,可是,她的惊叫才喊出一半,冯雪芝就使了一把大力,脑瓜朝下地摔了下了。   冯雪芝跳楼的时候,罗卿卿正坐在一把乌木靠背椅上,手里拿着一朵扎了一半的石榴花。瞿府上下一团大乱,她插不上手,只有呆呆地看着,人们闹哄哄地聚上去,把冯雪芝从一团血泊里抬起来,急匆匆抬出了双溪别馆。   人们出去以后,大厅里静的出奇。罗卿卿低头看着手里的半朵石榴花,那一团火一样的艳红在她眼前模糊起来。好像变成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。   背后忽然传来童稚的笑声,贞贞从椅背后面绕到罗卿卿面前。张开小手,一只奄奄一息的雏雀躺在贞贞的手掌心里:“姨姨,我在花园里捡的。”   罗卿卿如梦方醒般地看了一眼贞贞,道:“你刚才都在花园里?”   贞贞点点头。   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。”罗卿卿接过贞贞手里的雏雀,感到那只小小的麻雀,正在为生命做着苦苦的挣扎。小雀尚知生命的可贵,什么样的痛苦,能让一个女子再没有一丝活下去的勇气?   罗卿卿侧过脸,不想贞贞看到她脸上的悲哀。这时,赫然发现冯雪芝留下的那滩血水还没有清去,她忙站起身,挡住贞贞的视线,对贞贞身后的姆妈小声道:“快,把那擦干净。别让小孩子看见。”   姆妈虽然正为女主人偷偷摸着眼泪,可是望着那滩红殷殷的血水,却驻足不前,显出十分害怕的样子。   罗卿卿索性道:“这里我来管。你把贞贞带出去。”   贞贞出去以后,罗卿卿拿来水盆和摸布,跪在地上,一点一点揩着地上的血迹。她揩着,可是殷红的颜色仿佛在她眼前扩散开去,有一阵错觉,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别人的血,还是自己的。内心深处好像被掏了一个空洞,黯茫茫的,让人隐隐畏惧着不可知的将来。   第二天,罗卿卿从泠姨嘴里得知,冯雪芝死在了医院里。   崔泠红着眼圈说:“雪芝这是何苦呢?虽说陈梁倒台了。可是她这大少奶奶不是照样做的好好的?干嘛非要争那一口气?”   “泠姨,要是换了我,也会宁为玉碎……”   崔泠听到卿卿这句话,不由一怔。   罗卿卿看到泠姨的一脸紧张,惨淡地笑了一下,道:“我是个能活一日便活一日的人。自不会去寻短见。可是,若是别人负了我。我亦不会留恋。”   崔泠似乎听出些弦外之音,拉住卿卿的手,道:“孩子,别怕。东风跟东山不是一种人。东风是打心眼里喜欢你的。”   虽然崔泠说的字字凿凿,罗卿卿还是内心茫茫然,提不起一点精神来,只好岔开话题,道:“泠姨,咱们去医院看看吧。”   来到病房门口,听到里面哀声一片。罗卿卿忽然感到一阵心悸。她停住脚步,对崔泠说道:“泠姨,我有点不舒服,先到外边走走。”   “哎……”   不等崔泠回应,罗卿卿就沿着走廊快步走开了。一直走到尽头,推开一扇通向外面的侧门。   站在鸟语花香的庭院里,她深深吸了口气。重重压在心头的难过情绪仍然没有太多的缓解。那是一种沉闷的悲伤,叫她流不出眼泪,可是,却能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。   她瞥了眼身后,瞿府的保卫穿着便衣,尾随在她身后。想是怕她会借机逃跑。   泠姨一路上都在旁敲侧击地告诉她,她跟冯雪芝不一样,她以后要是嫁给了东风,绝对不是一场政治婚姻,而是两情相悦的美满姻缘。可是,何来慧眼,让她看清这纷纭世事背后的真相,想当初,冯雪芝嫁到瞿家的时候,是不是也以为自己找到了美满归宿?若非动过真情,她又怎么会那么痛?那么恨?   “罗小姐吗?”医院的回廊里,传来一声呼唤。   这声呼唤让心乱如麻的罗卿卿清醒过来。她转过脸,看到程佳懿柱了双拐站在回廊里面。回廊外面种了一片杜鹃花,正在微风里瑟瑟的摇动。程佳懿身上罩着白色的病号装,风鼓动着她肥大的衣衫,使她看起来更加柔弱可怜,好像一阵风都禁不起似的。   罗卿卿走过去,忍不住地扶住她,道:“程小姐,你看起来好多了。”   “是啊。医生说,再过一阵子,我就能不靠拐杖走路了。”   “真好。”罗卿卿由衷一阵高兴。   “罗小姐……”程佳懿欲言又止。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东风哥是不是要回来了?”   罗卿卿心里不自觉地一沉,面上依然保持着微笑,点了点头。   “我……”程佳懿咬了咬嘴唇,道,“东风哥出征以前说,希望他一回来,就能看到我已经好起来。现在,我都能站起来了。我……真想去车站接他。”   看着绽开在程佳懿脸上的喜悦,罗卿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下去。她看着廊外的杜鹃花,沉默着。四周静得连草动的声音似乎也能听得见。天有些阴下来,风愈发的紧了。她在风里打了一个寒颤,然后,突然地打破沉默,道:“程小姐,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,怎么能到处走动?恐是要变天了。我送你回房间吧。”   半个月后。   小玉急匆匆敲开罗卿卿的房门,道:“罗小姐。二少爷明天就回来了。三太太让我告诉您一声。”   听到这个消息,罗卿卿想隐忍,可是还是忍不住的笑起来。这半个月来,瞿府的头等大事就是冯雪芝的丧事。瞿东山似乎也有些追悔,所以给冯雪芝大办了一场丧事。虽说,她是个外人,可是那种弥漫在全府上下的哀吊气氛,也让郁结在她内心的哀伤久久不能化解。   瞿东风明天就回来了。她想着他的样子,就好像有一道艳阳冲破层层阴霾,让幽暗已久的内心豁然地敞亮了起来。   “小玉。‘凯旋之门’做完了吗?”   “啊呀,这阵子只顾忙着大少奶奶的丧事。倒忘了那桩大事。”   “大少奶奶的丧事是头等大事。也别惊动其他人了。你把材料拿来我屋里,咱俩把它做完。”   两个人一直忙碌到三更天,才算把‘凯旋之门’扎了出来。罗卿卿困乏已极,本以为瞿东风明天回来必会让她兴奋得睡不安稳,没想到一倒在床上,就沉沉地睡了过去。第二天,接近晌午才醒过来。看了看日头,她骇然一惊,从床上跃起来。匆匆梳洗了一番,便跑到崔泠的房间。   “泠姨,接东风哥的人已经走了?”   崔泠点了点头,看到卿卿一脸遗憾,她“嗤”地笑了一声,道:“这府里又不是就一辆车。给你的车我早就备好了。快去吧。”   罗卿卿坐在汽车上,看到沿途成千上万的市民擎着彩旗、龙灯,舞狮游行,庆祝瞿军凯旋。平京城的大街小巷,处处张灯结彩,不停地听到鞭炮“噼里啪啦”地炸响。   来到车站,远远便看到高大的牌楼上“长胜无敌”四个醒目的大字,还有蓝底红字的“”形图案象征胜利。走进车站,听到站台上,军乐队高奏起《胜利进行曲》。   罗卿卿猜想瞿东风已经下了车,忍不住加快了脚步。几乎一路小跑着奔向站台。隔着候车室的窗玻璃,看到一堆军官和内政官员在站台上站成了密不透风的方阵,她根本看不到瞿东风的人影。不便挤到人前去,只好耐住性子,站在窗户后面等待。   迎接的人群,逐渐闪出一条道路。瞿东风和前来迎接的官员一一握手致谢,一片恭维赞美声中,他并没有流露多少得意之色,只是淡淡地礼节性的微笑着。不经意地一抬眼,正看到候在窗子后面的罗卿卿。   瞿东风牵了牵嘴角,应酬的笑意不知不觉变成一种真正的喜悦。   终于,看到瞿东风穿过人群,向候车室走来,罗卿卿觉得自己的心已飞翔起来,似乎要带着她的身体向他飞奔过去。她努力地克制住激动,静静的,默默的,看着他朝她走过来。   虽然军乐震天,人语喧哗。可是,所有的热闹仿佛一刹那都离她远去,只有,军靴下,他越来越急迫的脚步,一声一声砰然触动着她的心弦。   “东风哥——”忽然,候车室里响起程佳懿的声音。   就在瞿东风刚走进候车室的时候,程佳懿被护士从旁边的小休息室里推了出来。   程佳懿穿了身淡粉色的公主袖蕾丝洋装,手里捧了一大束鲜花。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,装饰着一根淡色的绣着菊花的发带。再加上一笑起来,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,使她看起来那么天真,那么清纯无暇。 待得郎归恨却休   程佳懿撑住轮椅的扶手,护士想搀扶她,却被她拒绝:“不,让我自己来。”在瞿东风的目光里,她咬紧了嘴唇,拼上浑身的气力,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。   护士第一次看到程佳懿不靠拐杖站了起来,不自禁地拍手叫道“太好了!”   瞿东风也拍了两下手掌。其他的人马上跟着鼓起掌来。一片欢欣雷动的掌声里,程佳懿捧着鲜花朝瞿东风走去。她没用拐杖,因为双腿虚软,才走出一小步,身子就打起了晃。   见程佳懿几欲摔倒,瞿东风抢上一步,将她扶住。   “东风哥,祝你凯旋归来。”程佳懿把鲜花递给瞿东风,手依旧死死地抓在他的胳膊上。   瞿东风单手接过鲜花,程佳懿没用拐杖,他也不便抽回支撑着她的胳膊。道:“佳懿,能看到你站起来。我实感欣慰。”   “你说过,一回来,就希望看到我已经康复。”程佳懿说到这里,又咬了下嘴唇,神情楚楚道,“罗小姐似是不想让我来的。只是,我实在等不及想见到你。”   听到这句话,瞿东风神情一凛,向窗子旁边看去,竟然已不见卿卿的身影。举目四看,在候车室的出口处,似乎看到她一闪即逝的背影。   瞿东风招呼过崔炯明,抬起胳膊,道:“照顾好程小姐。”   程佳懿只好松开瞿东风的胳膊,挽住走上前的崔炯明。   摆脱掉程佳懿,瞿东风疾步走向出站口。走出大门,看到卿卿独自一人走向汽车。火车站外,人潮人海,都是自发前来欢迎瞿军凯旋的民众。见到瞿东风从车站出来,立时群情鼎沸,欢声一片。瞿东风急忙做出从容微笑,向沸腾的民众们频频挥手致意。   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让盛夏的平京城越发炎热起来。坐在车里,罗卿卿感到一阵憋闷,摇下车窗,正看到瞿东风站在车站的台阶上,高高在上,踌躇满志,如同一个正接受万人朝拜的战神。她忽然起了一丝惶惑,这个站在神坛上光芒万丈的男子,难道,真是曾经拉着她的手,到老城墙根下采摘酸枣的少年吗?   变去的,到底是岁月?还是人心呢?   如今,长大了的少年,要的已不再是那几棵酸枣,而是功成名遂,万里江山。   而如今,长大了的她,也不再满足只是拉着他的手,走过春风拂动的巷口,她要的是海誓山盟,忠贞不移。是他全部的爱情。   如果,她要的,他不能给……   “罗小姐,您是在这儿等二少爷,还是回去?”   司机的问话打断罗卿卿的纷飞乱念,她恹恹地答道:“走吧。”   瞿东风的凯旋归来,让沉闷了小半年的双溪别馆一下子恢复了往昔的热闹浮华。   庆功宴会上,瞿正朴当众宣布晋升瞿东风为总参谋长。雷动的掌声里,行政院长古忠实即兴挥毫,写下一幅对联赠予瞿东风,上书:“指挥能事回天地,学语小儿知姓名”。以恭维瞿东风过人的军事指挥才能。   瞿东风接过对联,心中不由冷冷一笑。古忠实本是大哥那边的人,现在见他得势,马上见风使舵过来。想到这里,他四下扫了一眼,并没有看到大哥的人影。他又看了眼女眷聚集的那几桌酒席,也没有看到卿卿的身影。   宴席过后,舞会开始。迷幻的圆舞曲和空气里漂浮的酒香交织在一起,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,把人们卷进跟贫穷和战争全不搭调的浮华幻梦里去。   像一阵三月的春风,胡冰艳轻盈盈地闪进双溪别馆。这位名贯京华的交际花着实有着压场的本事。她一走进舞厅,满场的男人都好像被酒风熏醉了一般,情不自禁地向她迎过去。胡冰艳眼风一扫,看到瞿东风歪靠在沙发椅上,正和行政院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虽然他看起来谈兴并不高,可是竟没有朝她这边正眼瞧上一眼。胡冰艳的脸色不由黯淡了一下。她索性自己走过去,微仰着头,轻摆着腰,摆出一副高傲而冷艳的姿态一径走到瞿东风面前。   胡冰艳操着柔美的南方口音,对瞿东风道:“恭喜军长得胜凯旋。”   在平京的社交界,听到这一口柔软又熨帖的吴侬软语,不看来人,也能猜到多半是胡冰艳来了。瞿东风对胡冰艳微颔了下头,表示答谢。   古忠实见缝插针的讨好瞿东风,忙道:“胡小姐,难得你也有这么落伍的时候。不能叫军长,要改称总参某长了。”   胡冰艳作了个惊喜的表情,正要再次道贺,却看到瞿东风的眼睛忽然定在了一个地方,眼角微微眯起,目光陡然变深,好像被什么摄去了魂魄。与此同时,胡冰艳似乎感到整个舞场的人都为着什么窒息了一刻。以她在社交界练就的敏感,她能嗅出一定是出现了一个压场子女人,以往,这个社交舞会上的女皇除了她胡冰艳不会有第二个人。她顺着瞿东风的眼神,急迫地转过身,果然看到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。   罗卿卿走下楼梯,立刻感受到来自周遭惊艳的目光。然后,是男士们眼里火辣辣的爱慕,和女士们眼角酸溜溜的嫉妒。   这正是今晚她想要的。   她透过装饰在大厅墙壁上的仿古铜镜,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。玫瑰红的礼服衬得她无瑕的肌肤更加盈盈动人,削肩低胸的款式将她细长的颈项展露得如同白天鹅一般优雅。长裙下摆很大,上身很紧,恰到好处的显示出她诱人的线条和不盈一握的纤腰。简单的钻饰从胸口镶至腰际,随着她轻盈的走动,呈现出璀璨的晶莹和眩惑的光彩。她把半长的头发挽成俏丽的髻子,簪了几朵素净的百合花,使她看起来既艳光四射,又带着与众不同的漠离的气质。   罗卿卿的出现立刻在整个大厅里掀起不小的骚动。人们交头接耳,窃窃地议论起来。   “这么绝色的姑娘,怎么从来没见过?”   “听说罗臣刚的女儿住在双溪别馆。”   “对,就是她,我在金陵的时候,跟她有过一面之缘,私底下,都叫她‘金陵公主’。她可是多少金陵年少的梦中情人。”   罗卿卿走到舞池旁边,选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式大靠背沙发,坐了下来。立刻,有好几位男士同时向她迎了过来。她倚在柔软的湘绣丝枕上,瞥了眼瞿东风。见他搁下手中的酒杯,朝着她这边站了起来。显然,他是想邀她跳舞。可是,她偏偏把手递给了第一个走上来邀请她的年轻男子。   看到卿卿居然接受了金满昌小儿子金武彬的邀请,瞿东风愕在当地。已经站起来,总不好再坐回去,只好向身边的胡冰艳伸出手。   胡冰艳的一双媚眼子里立时积满笑意,在众多贵人名媛的羡妒目光里,挽住瞿东风,双双步入舞池。   舞池子里的胡冰艳,就象鱼儿进了水,轻盈得脚下没有扎根似的。能跟瞿东风跳舞,更让她极尽所能,展现出最优美曼妙的舞姿。   瞿东风搂着胡冰艳的纤腰,眼睛却盯着搂在卿卿腰上的金武彬的手。有一阵冲动,几乎想冲上去,掰断金武彬的手指。   “哎唷”,胡冰艳小声呼了声痛。   瞿东风这才意识到,由于心中愤意,手上不自觉使了一把力,让胡冰艳着实吃痛了一下。   舞动在眩惑人心的酒气和灯光里,罗卿卿让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紧紧相拥,她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,可是她不想看他的脸,也不知道他低声跟自己说着什么,只是透过他的肩膀,看着跟胡冰艳相拥而舞的瞿东风。   瞿东风也正看向她。他脸色冰冷,眼神却火辣辣的几乎能把人灼伤,逼迫得她不得不低下眼,回避过他的目光。他如冰如火的神情让她窃然地感到一阵痛快,又隐隐地泛起一丝惴惴不安,最终,只剩下一片落寞洒在心里,如同面对一轮照在异乡的满月,虽然光轮圆满,却只是清冷。   忽然她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,倏然抬起眼,正看到近在咫尺的瞿东风。随着轻快的旋律,跳着快狐步,当两对共舞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,瞿东风陡然伸手,一把抓住罗卿卿的胳膊,瞬息间把她从金武彬的怀里扯了出来,与此同时,把胡冰艳推进金武彬的臂弯。瞿东风手上的动作迅疾如风,脚下依旧合着旋律踏着从容不乱的舞步,以至于金武彬和胡冰艳还来不及惊讶就抱在了一起。   瞿东风朝金武彬歉然而冰冷的一笑,道:“对不起,换个舞伴。”   猛然被瞿东风拥在怀里,罗卿卿心头涌上一股剧烈的情绪,几乎让她流出眼泪。   瞿东风低下头,看着怀里的卿卿,看到一圈红晕在她白皙的面腮上渐渐渗了出来,如同绽放在二月春风里的桃花,引发着他不自禁的怜惜和爱意。可是,那一股子骄傲依旧在她的眸子里闪闪发光,挑衅着他耐性,他故意用愠怒的口气问道:“你就这样欢迎我?”   “你又想我怎样?”   他俯下头,继续贪看着她,眼光一垂,从她大敞的礼服领口里看到她如丝如玉的肌肤,他不由又生起些恼怒,道:“以后少在这种场合穿这件衣服,我不喜欢。”   “你不喜欢又如何?我不是你的私藏品。”   瞿东风气极反而笑了一声,知道再说下去仍不会有好话,索性闭口不言,一味地跳着舞。两个人默默地紧偎在一起,感受着对方胸口的呼吸和周身的气息。一阵热流在两人之间脉脉的漾动开。彼此的心便渐渐地柔软起来。此时此刻,外界的音乐已变得无关紧要,他们按着自己的拍子寻找两个人之间的均衡,舞步越来越和谐,呼吸和脉搏几乎都成了同一频率。不知不觉,罗卿卿将炽热的面颊贴在瞿东风的肩膀上,瞿东风也将她抱得更紧。他胸口散发出让她发溶的温暖。窗外的月亮好圆好大,她好像看到栀子花在中宵的风露里绽放成芳香的迷梦。蓦地,一大滴眼泪涌出她的眼眶,打落在他的肩章上。 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  赵京梅被杨副官带着走进军长办公室,向瞿东山报到。赵京梅知道,不同于瞿东风,瞿东山对女人向来颇有兴趣。故此,她刻意修饰了一番,让自己看上去既大方得体,又妩媚动人。瞿东山抬起眼看向她,赵京梅果然感受到男人贪看漂亮女人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,然而,同时她也察觉到瞿东山射过来的目光里,还有一种如刀似剑的冷芒,让她浑身忍不住地怵了一下。   瞿东山命杨副官出去,随后朝赵京梅招了招手,道:“过来。”   赵京梅感到瞿东山看她的神情好像恶虎盯着猎物,她有些不情愿,可还是走了过去。瞿东山一把将她擒进怀里,用手指狠狠卡住她的下巴。   “说吧,瞿东风把你安插到我身边,打得什么算盘?”   赵京梅事前已经料到瞿东山会有此怀疑,她故作表情惊慌,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:“参谋长他……已经不信任我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因为……我爱上了他。可他心里只有罗小姐。我便成了隐患,索性放弃。”赵京梅知道什么理由也没有实情更能说服人心。   赵京梅的回答大大出乎瞿东山意料,他松了松掐住赵京梅的手,道:“我那个兄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,这么漂亮聪明的女人也舍得不要。”说着,手开始在赵京梅的脸蛋上摸搓起来, 接着说道,“可惜,我向来不相信聪明女人说的话,要想得到我的信任,就要干出点实事儿来。”i   “军长请吩咐。”   “我要你干两件事。”   “何事?”   “第一件……”瞿东山狠骘的表情忽然变成满脸淫亵的笑意,“我要你做我的女人。”   赵京梅倒吸了一口气,但是内心的黯淡并没有表现在脸上,被一向好色的瞿东山霸占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,既然得不到瞿东风的真心,任何男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样,不过是赖以生存的靠山罢了。于是,她在内心深处沉重地叹息了一声,脸上则故作出娇羞的表情,低下头,道:“那第二件事呢。”   得到赵京梅的默许,瞿东山精神一震,更加放肆地搂抱住她,道:“既然你说我兄弟心里只有罗卿卿一个女人,那我就要你想办法让罗卿卿离开他。人说赌场得意,情场必失意。这江山美人,总不能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。”      月儿走进花房旁边的小厅,对罗卿卿道:“罗小姐,大太太问您有没有空去打牌。”   罗卿卿正坐在一个大靠背的丝绒沙发上,聚精会神地看一本西文的艺术史,月儿的问话把她惊了一下,她抬起头,微微一笑,道:“对不起,我有点不舒服,改天吧。”   门口响起瞿东风的声音:“不舒服?怎么不叫医官?”   罗卿卿对瞿东风俏皮地挤了挤眼,等到月儿走远才小声道:“我哪里是不舒服,不过是搪塞过去,想多看会子书罢了。”   瞿东风走过来,撩起卿卿手里的书页,看了眼扉页,笑起来:“看这架势,是真要上大学?”   “那是自然。不过,可不是你那所东风大学。”罗卿卿说着,忍不住拿起书,掩住口,“嗤”地笑了一声。   “别的学校我可不支持。”瞿东风把书从卿卿手里抽出来。   “还我。”   罗卿卿站起身来抢,瞿东风把书丢到沙发上,随即坐在了上面。罗卿卿抄起一只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,砸向瞿东风。却被他借机搂住腰,带进了怀里。   瞿东风略微使了一把劲,擒住兀自挣扎的卿卿,道:“书本里的知识都是死的。你若想长见识,该多请教我才是。”   “何以见得?”   “比如说,你可知道大太太为什么在这个当口请你去打牌?”   罗卿卿略一沉吟,道:“那很简单,大太太没有儿子,在你和你大哥俩个人之间,她总要找一个靠山。你晋升了总参谋长,可谓前途大好。所以她表面在跟我交好,其实是在向你示好。”   瞿东风吹了声口哨,扬起眉毛道:“小丫头,居然挺聪明。”   罗卿卿正欲回嘴,瞿东风忽然俯下头,用一记深吻堵住了她下面的话。   细细弥散在客厅里的馨甜的宁静,忽然被茶几上一阵电话铃打破。瞿东风的嘴唇依旧恋恋地压在卿卿的唇上,伸出一只手,抄起电话。   虽然电话在瞿东风手里,由于话筒离自己很近,罗卿卿还是清楚地听到,电话那边传来程佳懿的声音。   “东风哥,我要出院了。”   瞿东风不得不结束了亲吻,欠起身,对程佳懿道:“恭喜。”   程佳懿欲言又止地顿了顿,道:“爸爸妈妈都来接我出院了。还有好些亲戚朋友要来……我好高兴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你能康复,是件大好事,自当庆贺。”   放下电话,瞿东风掏出怀表看了看,道:“该走了。”说罢,把压在身后的书还到卿卿手里,“书可以读一读,但不许耽搁了吃饭。”   罗卿卿接过书,却没听清瞿东风说了什么,茫然地看着他站起身,走向门外,看着他走出自己的视野。   忽然,她把书朝沙发上一丢,飞跑出去。   听到卿卿急匆匆的脚步声,瞿东风驻足,回过头。罗卿卿脚步太快,一时没有煞住,几乎一头撞在瞿东风身上。   他伸手扶住她。   她却甩开他的手,挺直了腰,微昂起头,看着他。她的眼神里跳耀着亮晶晶的光芒,有笃定,有惶惑,有坚强,也有脆弱。   她一字一顿,道:“我不想你去。”   瞿东风的眉峰略微扬动了一下,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看着卿卿。他的一边嘴唇微微翘起,带出一抹似笑非笑。   瞿东风这种轻松的表情,让罗卿卿由不得生出一丝恼恨:“你……不要以为我在说玩笑话。”   “我没有以为你说玩笑话。”瞿东风抬起手指,托住卿卿的下巴,“犯得着跟一个病人这么计较。”   罗卿卿再次打掉瞿东风的手:“她已经能够出院,已经不是病人。你一味的同情她,怜惜她,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?”   “她因我而伤,我的确因内疚很可怜她。她能痊愈,对我也是如释重负。”   这时,崔炯明走进来,对瞿东风道:“参谋长,军务会议就要开始,总司令来电话催了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知道了,说我马上就到。”   崔炯明走后,瞿东风回看卿卿,看到阴云在她脸上散开,白皙的脸庞上沁出两朵绯红的云彩,她低下头,嗫嚅道:“你不是去……”   他忍住笑,揽住她的肩膀,在她耳边道:“你吃醋的样子真漂亮。”      楼梯上响起一串轻快的皮靴踏动地板的声音。贞贞跑到罗卿卿面前,甜甜地叫了一声:“姨姨。”   瞿东风走后,罗卿卿一直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,听到贞贞的呼唤才回过神,转身看到贞贞穿了一身西洋骑马装,嫩粉色的收身大衣,白色的贴身马裤,锃亮的红色高筒小长靴。看上去可爱之极,她忍不住蹲下身,揽住贞贞,道:“贞贞今天好漂亮。要骑马去?”   贞贞点点头:“贞贞想和姨姨一起去。”   罗卿卿迟疑了一下。   贞贞又道:“爸爸也想姨姨一起去。”   罗卿卿不由一愕,听到楼梯口响起瞿东山的声音:“贞贞不要乱讲话。”罗卿卿抬起头,看到瞿东山穿着高腰皮鞋,一身深蓝色的骑马装。这种潇洒利索的衣着使他看起来年轻不少。瞿东山长得硬气粗犷,本不算难看,但由于他脸上总挂着一种狠鸷的表情,所以罗卿卿从来不爱多看他一眼。   今天瞿东山难得看上去情绪很好,对罗卿卿点头一笑,道:“贞贞恐是思母心切,将罗小姐全当成她母亲了,还望罗小姐不要介意。”   第一次看到瞿东山有如此温煦的表情,罗卿卿一阵茫然,勉强地挤出笑容,做了个不介意的表情。贞贞依旧缠住她不放,反复央求:“要姨姨一起去。”她被缠得没有办法,也狠不下心拒绝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小孩子的请求,只得点了点头,答应下来。   跑马场建在檀香山山脚下。四面绿树,三面青山包围着一大片空地。一汪泉水从山坡上淙淙的流下来,涤着云影,也沁着人心。跑马场离双溪别馆不远,罗卿卿记得瞿东风曾说有时间要带她来这个地方,可惜他军务繁忙,一直抽不出空来。没想到第一次来竟是跟瞿东山在一起,实让她始料不及,又隐隐有些遗憾。   驯马师特意为罗卿卿挑选了一匹不太高大、比较驯服的马。罗卿卿却给自己选了一匹皓如白雪的高头大马。   看到罗卿卿利索地翻身上马,从容地策马而行,瞿东山赞道:“没想到罗小姐的骑术不弱。”   罗卿卿淡淡地答道:“在金陵学过了。”   之后,瞿东山找不到有趣的话题。罗卿卿也懒得开口。两个人便一路无话地并辔而行,跟在贞贞骑的小枣红马后面。   “对了……”瞿东山忽然打破沉默,好像想起了什么,“东风最近身体可好?”   这唐突的一问让罗卿卿怔了一下,道:“他挺好。怎么了?”   “我是说,他背上那颗子弹还未取出……”   罗卿卿忍不住脱口道:“子弹?”   “怎么罗小姐还不知道?”瞿东山故意重重叹了口气,“那颗子弹恐怕让东风活不过十年。”   罗卿卿倏地带住缰绳,瞪着瞿东山,一时间,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,一片空白。她突然神智混乱地大喝了一声:“你胡说!”   “我是他大哥,自然知道实情。你若不信可以去问给他开过刀的大夫。东风才当上参谋长,正可谓前途似锦,可惜啊,可惜……”   罗卿卿的耳鸣越来越厉害,她已经听不到瞿东山后面的话,除了尖利的耳鸣,世界好像只剩下寂静,死一样的寂静。她催起马,又狠狠抽了一鞭,让整个身体陷入飞速的颠簸之中。马蹄越来越急,视野晃动得好像能把眼膜振破。她已分不清哪里是路,哪里是树,任凭马在山林里狂野地奔跑。她伏在马背上,躲避着迎面扑来的树枝和乱叶。她明知道放任马在山林里乱跑有多么危险,可是她就是止不住不停地催促。她要这种速度,飞一样的速度里,没有世界,只有混乱。   面前突然现出陡坡,马猛然收住四蹄,嘶鸣了一声,前蹄高高扬起,把罗卿卿甩了出去。 泠泠彻夜   火,痛,破碎的石榴花……各种感觉错乱纠缠,折磨着身体和内心。她想睁开眼,却头痛欲裂,眼皮上好像压着千斤顶。更沉重的是心里的痛楚,一丝一缕地挫伤着内心最脆弱的地方。她几乎想就这样睡过去,再不用醒来。可是,她怎能容忍自己,就这样被现实打倒?   要醒过来。一定要醒过来……她反复命令着自己,苦苦挣扎,就算希望象一根稻草,她也要抓住,不容一丝一毫放弃……   “罗小姐。”医官的一声呼唤,终于让罗卿卿艰难地睁开眼。   她看了眼周围,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双溪别馆的房间里,床边站着秦医官。她忽然想起秦医官曾因瞿东风受伤去过晋安,便脱口问道:“瞿东风身上有子弹?”   没想到罗卿卿一睁眼便问出这么一句话,秦医官怔了怔,道:“参谋长身上那颗子弹,现在的确不宜取出。不过,暂无大碍。”   “那十年之后呢?”   罗卿卿的逼问,让秦医官又愕了一下。瞿东风的手术结果他们只向总司令汇报过,总司令不让对其他人泻露,他不知道罗卿卿是如何知晓的,只得提醒道:“罗小姐请放宽心。十年不是短时间,医疗水平自然会比现在有所提高。还有……此事参谋长本人并不知晓,连三太太也不知道,所以请罗小姐务必保守秘密。”   听到秦医官的亲口证实,罗卿卿心里所有的乱念好象一下子都给掏空了去。茫茫然,她点了点头。十年,的确不是短时日,可是,也是一瞬息就会过完……她止住自己继续想下去,略微地翻了个身,换了个比较舒坦的姿势。她闭上眼睛,听着窗外的鸟鸣,感受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花香。逐渐地调匀着呼吸,心里面也随着均匀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平静下去。   她便想起来,小时候的那个春天,庙里的师傅走出来,笑着对她和东风说:“因为呀,人们都想离苦得乐啊。”   “东风哥哥,什么是离苦得乐啊?”……   想到小时候的问题,她忍不住略略地笑了一下。隔着一层岁月,对小时候的自己答道:因为,人生若是没有苦,又哪会知道快乐的存在呢。   秦医官出去后,候在外面的赵燕婉和崔泠急急地走了进来。   崔泠拉住卿卿的手,眼里闪动着泪光,道:“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。莫不是要吓死我们。我已经给东风挂过电话。他急得会也开不下去了。想来,这也快到了。”说着,一脸后怕的掏出手绢揩起眼泪。   赵燕婉反倒显得比崔泠镇静许多,道:“医官不是说了,没有大事。瞿太太莫要这么伤心劳神,会让我们母女过意不去的。”   赵燕婉的客套让崔泠止住眼泪,隔着手绢,打量着赵燕婉,道:“什么瞿太太,不是早说好了,上学的时候叫阿泠,现在还叫阿泠。再说,卿卿和东风……”   小玉在门口禀告:“太太,老爷来了电话。”      等崔泠离开,赵燕婉起身把门关严,回到床前,对卿卿道:“今天,你爸爸托人捎给我一封信。”   “爸爸?”   赵燕婉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激动,而是怔怔的看着卿卿,然后,抬起手,把散在卿卿面颊上的碎发轻轻捋到她耳后。   罗卿卿很少被母亲这样温柔的对待,反倒觉着有些不习惯。牵动嘴角,勉强笑了一下,问道:“爸爸说了什么?”   “你爸爸说……”赵燕婉止住说出一半的话,疼惜地抚摸着卿卿的脸颊,“算了。等过几天,你养好了身子,我再告诉你。”   罗卿卿心头一紧,一把握住母亲的手,道:“是不是我跟东风哥的事?”   赵燕婉垂下眼皮,回避过卿卿的目光。   “爸爸他不同意,对吗?”   赵燕婉还是没有说话。   罗卿卿摇晃着母亲,催促道:“妈,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。我扛得住的。您讲吧。”   赵燕婉深深吸了口气,对视上女儿的目光,道:“信上说,南总统正式向罗家提亲,我从信上能看出来你爸爸很欣赏南天明。看他的意思是想把你配给他。”   罗卿卿一阵哑然,紧紧抓住一角被子。   赵燕婉继续道:“妈也知道你和东风互相喜欢。虽说时下的年轻人爱讲什么自由婚姻。可是父母之命终归是最重要的。若是你爸爸的决定,就更不容违抗。”赵燕婉叹了口气,“你才受了伤,妈本不该告诉你。妈实在怕你跟东风越陷越深。早一时回头,就少一份牵挂。等你养好了伤,咱们就搬出双溪别馆。你也该回金陵去了。”   罗卿卿仔细地听着母亲的话,觉得每一个字都象根针,一针一针地刺在心里。她忍不住捂住心口,道:“妈,我累了。让我歇会儿好吗?”   看着卿卿一脸难过,赵燕婉也不知道该再如何安慰,只好点点头,起身向屋外走去。这时,听到几声敲门声。赵燕婉打开房门,看到屋外站着瞿东风。   罗卿卿抬起眼,看着瞿东风走近床前。他走的越近,她反而觉得越发不真切起来。好像还在梦里,心头压着沉重的梦魇。没有光亮,没有火。她忍不住地发抖,浑身打起了寒颤。   瞿东风身上还穿着戎装,她猜他是一进门就赶来看她。暑天里一路急赶回来,让他的额角渍着细密的汗珠。他浑身散发的热气,对冷得发抖的她恰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,恨不能投进他怀里,紧紧拥抱住他。   她看了眼门口,发现母亲并没有离开。想是见瞿东风进来,母亲不想他们单独相处。   扯过床头的条凳,瞿东风坐在床前,看着卿卿脸色煞白,咬着嘴唇一个劲地发抖,他心里猛烈地疼了一下,直想把她揽进怀里,安抚慰藉一番。但是,碍于赵燕婉在场,便只好用目光疼惜着她,道:“怎么如此不小心?不是说好过几天我会带你去骑马。如果我在,定不会让你出这种事。”   瞿东风的怜惜让罗卿卿莫名生起一阵自怜,又想到他身上的子弹,和两人之间渺茫的姻缘,她的眼泪便忍不住、扑簌簌地掉落下来。   看到卿卿流泪,瞿东风眼里的怜爱更浓重了几分。他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,递给她。   罗卿卿接过手帕,不由想起刚回平京的时候,在军统局再次见到瞿东风,他也是掏出手帕让她揩泪。那时候,她也象现在一样,一见到他,所有的坚强都在顷刻间崩溃,越感受到他的安慰,就越发忍不住委屈的眼泪。   赵燕婉站在床的另一侧,暗自观察着瞿东风的表情。瞿东风虽然年纪不大,但平日里总是一脸老成,不苟言笑。一双眼睛又亮又深,似乎总能一眼看穿别人,却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到底藏着多少城府。就因为这样,她总是不放心卿卿跟瞿东风交好。   然而,这个时候,她却看到瞿东风的眼睛里好象蒙了一层暗蒙蒙的纱。他坐在没有靠背的条凳上,腰略向前俯,保持着这种很不舒服的姿势,目不转睛地看着卿卿。卿卿每一个细小的举动,都会牵动他表情的变化。   赵燕婉是过来人,这时候的瞿东风在她眼里完全是个初涉爱河的年轻人,为着心爱的姑娘忐忑不安,揪心劳神。赵燕婉垂下眼帘,心里由不得生起一阵惋惜。东风毕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,看这情形是对卿卿动了真情,想到此处,她忍不住泛起心疼,心终于软下来,站起身,一面走向门口,一面道:“你们先聊着,我去看看秦医官开了什么药。”   赵燕婉走后,瞿东风离开条凳,改坐到床边。他紧蹙着眉头,抬起手,似乎想揽住卿卿,最终,却把手撑在了自己的膝盖上,道:“刚才我在门外,听到婉姨跟你说的话。”   罗卿卿猝地坐直了身体。看着瞿东风,她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   瞿东风也紧紧地瞅着她,眼睛里隐隐透出焰焰的火光:“我只想问你一句,你是想嫁南天明,还是我?” 谁是知音者?   我……罗卿卿心在绞痛,一时说不出话。   她看见火焰在瞿东风眼睛里褪去,他眯起眼睛,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,眼珠发出冷冷的寒星一般的光芒。他倏地站起身,骤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,用居高临下的姿态瞪视着她。那神情里,有睥睨一切的傲气,也有信心粉碎之后的苦楚。他从牙缝里滋出一句话:“想不到,已处到这个地步,你竟答不了这个问题。”说罢,他攥起拳头,在黄铜床靠背上狠狠一砸。慨然叹了口气,转身,朝屋外走去。   “风——”罗卿卿掀开被子跃下床,来不及穿鞋,赤着脚追上瞿东风,一把从后面抱住他。   瞿东风停住脚步,贴在他后背上的小脸兀自哽咽着,她的泪水沁透他的戎装,沁入他内心深处。他忍不住,握住那双从背后搂过来的冰凉的小手。   她委屈着怨道:“既然已处到这个地步,你怎么还会问这个问题?我心里到底都是谁,你真的看不到吗?”   她的一句柔情如许,顷刻之间,击碎他所有刚强的铠甲。他紧咬住牙,忍回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。然后,缓缓转过身,将她拥进怀里。透过窗户,正看到碧空万里,远山如画,便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对她说道:“纵然江山如画又如何?没有你,也终是寂寞。”   楼下大厅里的挂钟在静夜里敲了十一下。   罗卿卿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不能入睡。扭开台灯,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看,看过一大段文字,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。正要合上书页,却瞥见一句“人到无求品自高”。便想起来这句话是一副对联的上阕,她曾在金陵总统府收藏的名人墨宝里见过,南天明说他最爱这一句。   夜阑人静的时候,记忆总是分外鲜明。很多以为早被忘记的事,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浮现出来,搅乱着内心的平静。她合上书,看向窗外,窗外不见明月,也不见风雨。对面的一排房间隐在混沌的夜色里,只有一团灯光从一个窗帷里透出来,是瞿东风的书房。   罗卿卿换上外衣,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。她穿过天井,走到瞿东风的窗下。看到窗幔后面,瞿东风的人影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,然后听到他咳嗽的声音。她心头一紧,快走了几步,敲开了书房的房门。   “卿卿?这么晚还不睡。”瞿东风把卿卿让进书房,没想到她会深夜造访,他口气里有些责备,脸上洋溢起抑制不住的欢喜。   “你每晚什么时候睡?”   “大多时候十二点光景,有时候会到一点钟。”   “不可以。”罗卿卿脱口责道,想到瞿东风身上的伤,忍不住一阵心疼,“睡这么晚,对身体不好。”   “不碍事。”瞿东风不以为意道。   罗卿卿有意提高声音,加重口气道:“我说了不可以。”   看到卿卿的一脸认真,瞿东风笑起来,揽住她道:“怎么,还没过门儿呢,就管起相公来了。这么大嗓门,是要全府都知道二少爷要娶个河东小狮子?”   罗卿卿被逗得一笑,嘴上却不肯退让:“我还没过门儿呢,你就无视我的好言相劝。若是以后,还不知道会生多少气。”   “好。好。遵大小姐之命。”瞿东风忍住笑,做出俯首称臣的温顺。   罗卿卿则昂起头,佯作出君临天下的傲慢,道:“早这样听话,也不用多费口舌。”说罢,眼光落在瞿东风的书桌上,见上面铺着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,旁边毛笔上的墨还十分新鲜,显然是瞿东风才写下的。她走上前,瞿东风却抢先一步,将信折了起来,道:“这可看不得。”   “你还有事瞒我不成?”   “这信里写满我对一位女士的倾慕之情,怎能被你看去。”   从瞿东风的神情口吻里,罗卿卿已猜到七八分,抢过信纸,展开来一看,果然是瞿东风写给她父亲的求婚信。   她匆匆略过一遍,又坐到沙发上,仔仔细细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读了一遍。读着字里行间的缱绻眷恋,她一面讶异着他的熠烁文采,一面感到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从心底沁了出来——就象含着一颗福怡楼买的八珍梅,走在早春二月的晨风里,有甜,有酸,有点暖,也有点凉。   “爸爸他……要是不同意呢?”她忽然觉得冷,紧紧地偎住瞿东风。在她的感觉里他总是炽热的,烨烨的自信和勃勃的野心交织成他太阳一般的光焰,总让她在茫然的时候渴望得到他的援救和温暖。   “我特意请胡湘宜去送这封信。以胡湘宜的面子,你父亲至少不会马上回绝。”   罗卿卿点了点头。她知道胡湘宜是平京大学的校长,在文化界和政界都有相当高的信望。早年对父亲也有知遇之恩。请这位宿儒出面作他们两个人的冰人,是再合适不过的。   只是,父亲又是何其有主见的人。何况母亲曾说,父亲跟瞿正朴结有宿怨。   她不敢再想,低下头,握住他的手,道:“若是父亲坚决不同意,我想……我不在乎私奔。”   他叹气似的笑了一声,随即把她紧紧搂住,吻着她脸上的绯红,道:“我哪有那么无能,让我心爱的女人为我私奔。我母亲当年就是用那法子嫁到这个家里,她为此吃了不少苦,我怎能让你再受同样的委屈。”   “泠姨她……”   “母亲出身名门,我外祖父自然不能忍受她给人做小。母亲因眷恋父亲,就忍痛跟家里脱离了关系。不过,这个大家子里没有一个吃素的主儿,表面上一团和气,底下是赤裸裸的拼杀。母亲又没有娘家给她撑腰,自然受了很多欺负。当年还受人诽谤险些被赶出家门,幸亏生下了我,才保住她在这个家里的一席之地。”   罗卿卿听着,忍不住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,把依靠在瞿东风旁边的身体微微蜷了起来。   瞿东风注意到卿卿的不安,他托起她的脸,让她看着他眼睛,郑重地说道:“别怕。我只想你做我的妻。一辈子只你一个,一心一意地待你。”   听着他的深情如许、信誓旦旦,她却想说,她怕的不是他,而是自己。没想到泠姨竟险些被赶出家门,如果换了是她,被深爱过的人如此误解和伤害,她倒毋宁选择放弃,然后一点一点地忘个干净。   喷薄而出的东升旭日,在天边肆意挥洒着热烈的重彩。不管多么热烈的阳光,只要经过双溪别馆的檀木雕花中式窗,便换了色调,换了强度。变成一种温温脉脉的柔暖,引人只想昏昏睡去。   罗卿卿坐在二楼的窗台上,象只波斯猫一样蜷成一团。用这种慵懒的姿势,打量着西花厅里的三四个女子。瞿东风自从当上总参谋长,好几位官太太便成了泠姨身边的常客。带着一丝丝的无聊,几位太太适意地坐在对开围着的沙发上,喝着茶,嗑着瓜子,拉着家常,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又永远没有止境的话题。   这或许就是她们的生活方式,她们早已习惯,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抑或觉着女人生来本该如此,若非如此便是离经叛道,而,这一切恰恰不是她想要的。   她转过头,透过窗子,正看到瞿东风向这边走来。他站在楼下,扬起头看着她。一瞬息,她便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,好像坠进一个羞涩又甜蜜的童话,她好像只要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,被勇敢英俊的骑士保护在美丽的城堡里,不用知道乱世山河、累累白骨,不用知道生命无常、倏忽即逝。   瞿东风走上二楼,走到卿卿身边,道:“想不想跟我出去一趟?”   “你不是说今天有公事?”   “也是公事。不过可以带你一起出席。”   罗卿卿略微犹疑了一下,道:“合适吗?毕竟我们……”   “是革命军遗族学校的开学典礼。都是些小孩子。你可以以罗总司令女儿的身份参加。”   罗卿卿知道遗族学校的学生都是阵亡将士的遗孤,瞿东风说过,他当上总参谋长之后的第一个愿望,就是希望筹建一所学校,安置在历年征战里阵亡将士的子弟,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。于是她点点头,道:“这倒真是件好事。”   遗族学校的开学典礼,肃穆而朴素。上千名男孩子,留着统一的短发型,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,以统一整齐的坐姿,倾听着瞿东风在台上的讲话。   “你们不要以为全国的遗族子弟都有机会得到政府的教养。只有我华北军的遗族子弟才有机会进到这所学校。比起全国不可胜数的遗族子弟,你们可谓仅是少数的幸运者。你们的父兄都是华北军的铮铮男儿,为尽忠政府,为统一国家牺牲身命。你们作为遗族子弟,享受政府优待,自当效忠华北军,立志于国家统一,才不辜负政府的厚意,不辱没你们父兄的遗志……”   瞿东风发言完毕,财政部长金满昌随即站起来,道:“发起遗族学校,得自政府赞助,更得自总参谋长的私愿。因此,你们今日能有机会接受遗族教育的光荣,决不可忘记总参谋长频年驰驱牛马的竭力协助。”   台下爆发起雷动掌声,经久不息。在热闹的掌声里,坐在观众席前排的罗卿卿,默默地站起身,从侧门走出礼堂。   走出遗族学校校门,她好像一个无事的闲人,站在汽车和人力车穿梭而过的街头。西装和旗袍交织成乱世的浮华。买报的孩子走街串巷。流浪的艺人在人群里卖唱。肮脏邋遢的乞丐在街边摇晃着破碗。退伍的老兵柱着拐杖,一瘸一拐地挪到马路对面。   她默默地站在十字街头,忽然品嚼到一点淡淡的悲哀,不知道是为了这个时代,还是为了自己。   “卿卿。”身后响起瞿东风的声音。   她转过身,看到瞿东风已经坐在车里,正摇下车窗看着她,他的脸色显然不大好看。   她只得钻进车里,依偎在他身边。   “为什么退席?”   她抿住嘴,没有立刻回答。   “对我的讲话有异议?”   她侧过脸,看着校门上金色耀眼的名牌,兀自道:“那些孩子进了遗族学校,何其幸,何其不幸。”   瞿东风偏过头,似笑非笑地看着卿卿,玩味着她脸上的表情:“何来不幸?”   “这学校,根本就是一座军营。你根本不给他们任何选择的机会,他们只能走上父兄的老路。用他们的累累白骨,为瞿家,为你,铺设一条统一全国的光明大道。”   瞿东风脸上的笑意不由敛了敛,道:“果然书看多了,脑子乱了。真要上了大学,还不知道又要冒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。”   罗卿卿转看瞿东风,他却一面吩咐司机开车,一面靠到车座靠背上闭目养神起来。显然懒得跟她继续这个话题。   她低下头,马达突突的响着,身子随之微微的晃动。内心也随之动荡起来。不知不觉,想起在金陵的时候,那次和南天明讨论西文。忘了为什么说到“”。南天明便说这个西文里面还有一层含义为“ ”。   她忍不住反问,为什么历史只能是男人的故事?   南天明回答说:历史已经成为历史。新的时代就要到了。 红牙紫玉夜相邀   汽车发动起来。罗卿卿侧过头,阳光映在车窗玻璃上,车窗外匆匆闪过的街景映到眼睛里,便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浮光掠影。有欢歌笑语,纸醉金迷,也有贫穷苦楚,颠沛流离。这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乱世,可是,也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,给人希望,给人摆脱束缚的勇气。   “停车。”瞿东风忽然吩咐了一声。   司机急忙刹住车子。瞿东风推开车门走出去,走到街边卖花少年旁边,买了一大束鲜花,捧回车里。   “嗯。”瞿东风把鲜花递到卿卿面前。   罗卿卿接过来,花束里有紫色的木槿,红色的月季,白色的流苏花,还有小叶女贞绿莹莹的小果子。她忍不住俯下头,嗅着花瓣间的芬香,几种花香杂糅在一起好像酿成一种令人沉醉的味道,现实仿佛在一恍惚间遁去,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种种芳香往事便历历地浮了上来。   罗卿卿看着花,瞿东风则看着她。她醉在花香里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更加娇美动人,勾得他忍不住一阵心驰神迷。他伸过胳膊,小心翼翼地揽住她,似乎她是一件脆弱无比的无价之宝,一不小心,就会打碎似的。   他有意把口气放得和缓,道:“你知道自古以来,为什么都是男人把持世界,女人成不了大气候?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因为男人想要什么,就一门心思去要。目标明确,不达目的不罢休。女人却想的太多,胡思乱想,瞻前顾后,最后只能是一步不前。”   她思忖了片刻他的话,道:“固然你说得有些道理。可是这世界也从来没有给过女子同等的机会,让她们学会如何办成她们想办的事。比如,遗族学校为什么只有男校,没有女校?”   “女校?你知道办这样一所学校要多少经费。打了小半年的仗,财务部早已捉襟见肘。要不是我跟金满昌有些私交,连男校的经费都筹不起来。哪里弄钱去办什么女校。”   “你不是才说,你们男人只要想办的事,就会不达目的不罢休吗?我看啊,那些难处不过是借口,其实是你心里觉得没有那个必要。”罗卿卿侍弄着一株流苏花,故作无心道,“你没有兴趣也没有什么。等我回去以后求爸爸筹建就是了。不过,要是那样,全国第一所遗族女校就不是在平京,而是在金陵了。”   全国第一所遗族女校。罗卿卿说的无心,瞿东风却听进了心里去。由于父亲思想保守,作风老派,所以瞿家军一直得不到上层知识分子和年轻学生的广泛支持。如果,在平京筹建第一所遗族女校,倒莫不是一个向世人展现瞿家军思想开明的举措。   他看向卿卿,表情里带出一分哭笑不得,道:“从来没有女人能影响我的决定,没想到你这个丫头竟破了我的先例。好吧。我去筹钱。宗旨章程由你拟定,如何?”   接到罗卿卿的邀请之后,施如玉来到双溪别馆。走进罗卿卿的房间,率先看到地毯上揉成一团一团的废纸。   “如玉,你可来了。”罗卿卿撂下毛笔,迎上来。   施如玉扑哧笑了一声,在脸上作了个手势,示意罗卿卿去看看自己的脸。   罗卿卿走到镜子前,看到右腮颊上不知何时摸了一痕墨迹,看上去甚是滑稽,忍不住也笑起来,一面擦拭着脸,一面道:“我只道拟个女校的章程是件小事,现在才知道原来才女不是人人当得起的。如玉,你是木兰女子同盟会的会长,又是《醒觉》杂志的主编。想来我求你帮我这个忙,你总不会拒绝。”   施如玉笑道:“振兴女学是大好事。如果我能尽绵薄之力,自然荣幸之至。”   “太好了。能有你参与,这所遗族女校一定会蒸蒸日上。”   施如玉看着罗卿卿眼睛里跳耀的烁烁光亮,神情里露出赞赏,道:“瞿家一向作风保守。我想,能在平京筹建女校,定有你的功劳。”   “功劳算不上。只是觉着这是件应该去做的事。”说到这里,罗卿卿的神色转成暗淡,“可惜,大多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力不从心。心里有很多真切的渴望,可是,总觉着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,让你不得不低头,不得不匍匐在地。”   施如玉点了点头,看着罗卿卿,眼里多了一份惺惺相惜,道:“我听说,南总统想跟罗府联姻?”   罗卿卿苦笑了一下,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更加黯淡:“爸爸的意思,好象想把我嫁去南府。”   “你自己的意思呢?”   “我自己的意思……瞿东风出征前,你是来过的。我的意思,想来你也明白。”   这时,窗外起了一阵凉风。窗帘轻轻翻动起来,搁在窗台上的一盆茉莉花,落下几瓣残蕊,如同几点苍白无力的叹息。   施如玉看了眼窗外,道:“要变天了。”   “嗯。”罗卿卿也点了点头。   施如玉一改快言快语,悠悠道:“七年前,我也是你这么大吧。那时候,我祖父还是锦官城的督军。我跟瞿府的三小姐是同窗好友,常来瞿府做客。那时瞿家想跟西南军交好,就向我父亲提亲,想把我嫁给大少爷瞿东山。可我跟浩笙已经交好。那时我是平京大学女子学生会的会长,浩笙是里面唯一的男性骨干。一个男子能超越自己,为女子争取权利,是让我由衷敬佩的。为了我们的爱情,我曾出走金陵,跟家里断绝了关系。我怕父亲或是瞿府迫害浩笙,所以不敢跟浩笙结婚,只是秘密同居。金陵政府率先在全国扶植女学,革新思想,颇让我感动,故此我主动请缨,效忠在罗总司令麾下……可惜,罗总司令虽然说着革新,到了自己的家务事上,还是脱不了老式婚姻的窠臼。”说到这里,施如玉歉然一笑,“我这个人心直口快,罗小姐莫要见怪。”   施如玉起身告辞,同时,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杂志,“这是最新出的一期《醒觉》,有空时候,不妨读一读。”   罗卿卿接过杂志,又叫住施如玉,道:“你这件短袖衫子真好看,不知在哪里买到的。”   “是找裁缝做的。你可知道,二十年前,我要是穿着这件短袖衫子走在平京城的大街上,马上就被拉去军法处置了。”   一天的暑气褪去,入夜的风有些微凉。可是,罗卿卿还是穿了一件短袖齐膝的薄丝锻旗袍,走向瞿东风的书房。天上星光寥落,天井的风吹过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,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不过,当她想到《醒觉》中开篇里的那句“以自由结婚为归着点,扫荡社会上种种风云”——浑身便涌动起一种令心振奋的暖意。又想到那篇《性的解放》中,那种超脱一切束缚奔放热烈的爱情,更忍不住一阵面热心跳。   瞿东风的书房非常宽大,但是很少家具摆设,简单的近乎单调。一堂紫檀木硬木桌椅。两大排红木书架。黑绒沙发前面放着一张长方矮几,镶嵌着冷冰冰的大理石桌面。几上摆着一只两尺多高的彩瓷蟠龙花瓶,因为徒有花瓶没有鲜花反衬得整个屋子更加空荡清冷。只有放在书桌上的莲藕紫砂壶,因着才沏的一壶碧螺春,散发着腾腾的热气。   罗卿卿穿着一身短旗袍款款的走进来。一大朵,一大朵湘绣的海棠花,艳艳地盛开在银白色的薄丝锻面上。立刻让整个房间好似一下子生出满室光辉。   她身上的旗袍袖口很短,紫红色包缎镶边的小袖口下面露出雪白的玉臂。足下一双深紫色丝绒面高跟鞋,使她诱人的长腿看起来更加修长。丝绒鞋面上绣着一串白色的流苏花,她便带着这一路的香艳出现在瞿东风面前。   罗卿卿忽闪着黑色猫眼石一样的眸子,看向瞿东风。她能感到他有一瞬息的窒息。他的眼神在陡然之间升温,如同暗夜里的野火在荒原里肆无忌惮地燃烧起来。   在她的预谋里,她本是期望看到他这样的眼神,可是真的见到,她竟生出一丝丝的骇然。好像直视着正午的骄阳,逼得她不得不低下头去。心中小鹿乱跳,惶惶的找着话题:“你……让我拟的章程……”   “是不是拟不出来,找我曾援”   她这才恍然原来他要她拟定章程本是有意刁难。刚才的羞赧和畏意立时一股脑抛到脑后,昂起脸,抽出背在身后的手,把施如玉写好的报告在瞿东风面前扬了扬,脸上带出浅浅的得意。   瞿东风要过报告,大略地看了一遍,神情一变,道:“你写的?”   “你不信?”   瞿东风看了眼卿卿的一脸天真俏皮,又扫了眼那篇老道缜密的文字,重重摇头,道:“不信。”   罗卿卿立时笑弯了腰:“算你聪明。是我请施如玉写的。”   瞿东风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刮目相看,道:“小丫头果然不能小瞧,小小年纪,就知道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人。”   “什么小丫头。以后不许你再这么叫我。是不是在你眼里,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?”   瞿东风一笑不答。抬起手,抚摸着卿卿的脸,曾经记忆里圆圆的小脸蛋儿已经变得容长,一双曾经只有澄澈的大眼睛也多了无限的风情和妩媚。而她裹在紧身旗袍里那曲线动人的身材,更是如同熟透了的樱桃,随时随地撩拨着他的情欲。   想着当年胡同里,整天象“跟屁虫儿”一样依恋着他的小姑娘,他悠悠吐了口气,道:“我的卿卿是长大了。”   罗卿卿本想反驳瞿东风,不许他说什么“我的卿卿”,听起来好像她是件私藏品。可是,他眼神里的灼热,他手掌温柔的抚摸,和他诚恳的口吻,都在告诉她,他已把她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。而她,又何尝不是?   他和她之间,虽然没有血缘之亲,却分明有一种近乎骨肉相连的紧密,不管缘深缘浅,是聚是散,都割不断这一根线似的。   她由不得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,偎进他怀里,用手臂环住他。   他抱住她,当触到她冰凉的胳膊,不由微蹙了下眉头,从门边的衣架上扯过他的一件外衣,裹在她身上,道:“穿这么一丁点儿,也不怕冻着。”   她心中一暖,又暗自狡黠地一笑,想起刚才拟好的计划,还未开口便觉着连耳朵根子都热了起来。鼓起勇气,羞涩着,将声音放得滑腻而柔软,低声问道:“我穿这身,你喜欢莫?”   他“嗯”了一声,又叹气似的一笑:“不过,不要在老爷子面前穿。他最不喜欢女人穿得露胳膊露腿的。还有,也不要在我大哥面前穿,他那个人……”   她嗤地笑起来:“反正就是只能在你一个人面前穿就是了。”   “我面前……最好也不要穿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他俯下脸,嘴唇在她的耳边轻轻厮磨着,道:“会让我动坏心思。”   她敛了笑,觉得脸上愈发地火烧火燎起来。 傅寿清歌沙嫩箫   回到自己的房间,罗卿卿从枕头下面抽出《醒觉》,翻到那篇《性的解放》,又从头到尾地研读了一遍,看完之后,她摇头叹息了一声,用杂志遮住滚烫的脸,一头倒在枕头上。   一片黑暗里,刚才在瞿东风书房里的那一幕又鲜活地跃到眼前来——   “风,为何我们的婚姻不能自己做主?”   他不明她所指何意,贪恋地吻着她,呼吸有些急促,话音也跟着断断续续起来:“什么……自主?”   “我是说,时下有些人,反对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只要是互相喜欢上了,便……”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。   他倒明白了她的意思,却故意惹逗着她,道:“便如何?”   “你坏。我不睬你了。”   他眯起灼热的眼睛看着她,倏然,把手伸向她旗袍的斜襟,捻起一颗玛瑙扣,指尖一动,轻轻解开,道:“便这样,对不对?”   “别!”她下意识捂住松开的纽扣,拚上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。一颗心怦怦乱跳地几欲迸出胸口。又是羞涩,又是怨恼,无奈事情由她挑起,又不好迁怒在他身上。只好,疾转过身,拉开门,落荒而逃。出去的时候,听到身后响起瞿东风的两声轻笑。   想到这里,罗卿卿拿起遮在脸上的杂志,朝自己的脑门狠狠砸了两下。   一阵冷雨过后,双溪别馆天井里的古松树周围蒙了一层水汽。风一吹过,松针上洒落下一大片水珠子。在阴寒的水雾里,枝头的鸟鸣也显得凄凉起来。   瞿东风走过天井,松针上的水滴打落在他身上。又一阵疼痛从伤口传上来,他不得不停住脚步,用手掌托住后背。抬头,看了眼惨白色的太阳。然后,看到崔炯明快步走上来。   “参谋长,要不要叫医官?”   瞿东风摆了下手:“医生不是说过,天气不好时候就会这样,不打紧。倒是,胡湘宜有消息了吗?”   崔炯明呈上一封信件:“这是他刚从金陵捎来的信。”   瞿东风接过来,不等进屋便拆开信封,展开信纸,看了一遍,眉峰间渐渐蹙起几道深痕。   他走进屋里,看到茶几上的彩瓷蟠龙花瓶里,冒出一大蓬雪白的栀子花。花瓣和叶子还挂着水珠,显然是刚从花园采来的。他知道一定是卿卿所为,由不住嘲笑她小女孩心思,又由不住捻起一枝,嗅了嗅花瓣上芬香。他本是不爱花的人,这一刻,却被栀子花的味道醉了一下,背部的疼痛似乎也因着花香稍稍减缓了一些。   看着花瓣,便想起昨晚卿卿的种种娇羞诱人,他笑了笑,嘴角的微涡里,也同时带出两条疲倦的皱纹。他斜靠在沙发上,手指怜爱地抚过每一片花瓣。痛疼让疲倦从身体渗入内心深处:真的有些累了。可是,他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,哪一个都不想放弃。   熬过这阵疼痛,他坐直身体,强打起精神,把崔炯明叫进屋里。   瞿东风道:“你上次跟我说,金武彬跟人抢女人犯了事儿。”   “是。他把对方打了个半死。治安局知道金满昌是总参谋长手底下的人,所以,抓还是不抓要等参谋长的意见。”   瞿东风冷笑一声:“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。金满昌的风流债欠的太多,也该让父债子还一下嘛。”   崔炯明一愕,猜不透金满昌一向对瞿东风鞍前马后,出了这当子事,瞿东风为什么不出面相保:“参谋长的意思是抓起来?”   瞿东风点了点头。崔炯明出去后,瞿东风又读了一遍胡湘宜从金陵捎回来的信。胡湘宜在信上透露说,罗臣刚认为瞿家执政过于保守,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憾。他冷哼了一声,心道:罗臣刚自诩为革新一派,可是,对待女儿还不是一样保守专制。   他伸出两根手指,在茶几的大理石面上敲了两下。看来,唯今之际,果真要把兴办女学当作一件要事来办,以让金陵政府看到华北军的新气象。   平京城的大华饭店,这天热闹非凡。门口堆放着如山如海的花牌、花环、花篮子。连门前一对石狮子也披上了红花。远远就可以看到一张大红牌子上书写着“东主寿筵,暂停营业”。   不同于一般客人的寿筵,卫队士兵密密麻麻地布满在饭店附近。瞿东风的卫队长黄正荣,亲自率领着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卫队军官,站在门口值勤布防。   几辆黝黑的汽车排成一队,在饭店门口停下。瞿东风从其中的一辆汽车上走出来。卫队的将官兵士立刻挺胸叠肚,以严整的军姿行起注目礼。他走进饭店正厅,前来贺寿的满堂宾客马上热烈地鼓起掌来。   瞿东风眼风一扫,生日舞会布置得堂皇华丽,该请的人也都请到了。他朝负责筹备的崔炯明递了个满意的眼色,但是,当看到站在角落里的赵京梅,他的眼神不由蒙上一层雾一样的暗色。   宾客们纷纷过来向瞿东风道贺。馈赠的礼物自然都很名贵,有些更送上了巨额的礼券。   瞿东风逐一答谢。藏在笑脸背后的却是自嘲和无奈。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衣冠楚楚的无赖,在趋炎附势的人们面前横征暴敛。   金满昌最后一个走到瞿东风面前,眼眶里冲着血丝,神色憔悴不堪。瞿东风明知故问道:“金部长,今个儿气色不大好。看来这阵子是情到深处自风流啊。”   “参谋长切莫耻笑。犬儿不孝,我哪还有什么心思放在风流乐事上。”   “令郎出了何事?怎么不来找我?”   金满昌强挤出笑容:“这不是腆着老脸找您来了吗。”说罢,呈给瞿东风一张礼券,“犬子实在可恨,我定会狠狠教训。还望参谋长顾念我老来得子,给说句话。”   瞿东风客气了几句,接过礼券,略微瞟了一眼,是比十万元的大款子。加上其他礼金,差不多能凑上个二三十万,遗族女校的创建经费应该是够了。   想到这里,他四下环顾了一眼。没有看到卿卿的人影,倒是看到赵京梅穿着一身蓝色礼服向这边走过来。   瞿东风低声吩咐崔炯明道:“给双溪别馆挂个电话,问问罗小姐怎么还不来。”   饭店大厅的台阶上响起欢乐的管弦乐。盛装的男士,雍容的女子,双双对对步入舞池。华丽的舞厅里,盛开在夏季的鲜花争奇斗艳,无处不是等候邀舞的贵妇名媛。而且,颇有一些盛装的少女向瞿东风这边暗送着倾慕的秋波。   瞿东风垂下眼皮,轻轻摇动着玻璃酒杯里的法国葡萄酒。今天,除了卿卿,他没有兴趣跟任何女人跳舞。要不是想募那笔款子,他才懒得筹办什么生日舞会。在他本意,倒宁愿跟父母和卿卿团坐一桌,踏踏实实地吃上一碗长寿面。   “军长。”赵京梅这声熟悉的呼唤让瞿东风不得不抬起眼皮。   赵京梅把酒杯端到瞿东风面前:“军长荣升参谋长,京梅一直没有机会道贺。今天,就连同生日,一起道贺了。”   瞿东风端起酒杯跟赵京梅的杯子碰了一下,道:“在我大哥那边的工作还算顺利吗?”   赵京梅道:“不太顺手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赵京梅四下看了一眼,压低声音道:“军长可否邀请京梅跳支舞。说话方便些。”   瞿东风对赵京梅本已没有太多信任,对她的话自然毫无兴趣。而且也不想卿卿撞见他抱着其他女人跳舞,那个丫头心眼小得很,吃起醋来又不知道会节外生枝出多少麻烦,想起她 小心眼被揭穿时的窘态,一丝微笑忍不住浸出他嘴角。他抿了口酒,掩饰住嘴边的笑意,道:“我答应了罗小姐,今天只邀请她跳舞,希望你不会介意。”他这样讲,一是让赵京梅断了对他的念头,二来也是告诉她,对她已没有信任,望她好自为之。jbe   赵京梅看着微笑的瞿东风,她也笑了起来,只是她笑得很张扬,毫不掩饰。然后,她觉得整个内心也跟着脸上的笑容狂欢起来,将她仅存的一点良知扭曲成支离破碎的憎恨:瞿东风啊瞿东风,亏你聪明一世。你可知道本来我要告诉你是,你心爱的卿卿,再过一会儿就会被你的大哥迷奸。   崔炯明走到瞿东风身边,禀告道:“府里说,罗小姐已经出发。跟大少爷做了一辆车。”   酒杯滞在瞿东风唇边,他看向赵京梅,忽然想听听她到底想说些什么,但是,赵京梅却把手递给邀舞的男人,起身离开,步进了舞池。   “通知情报局,监察我大哥的动向。”瞿东风遣走崔炯明,心里莫名地不踏实起来。他翘起二郎腿,换了个闲散的姿势,但是却下意识地不住地轻轻抖动着腿。 看尽一帘红雨   崔炯明回来禀告道:“大少爷的车坏在路上,大少爷把罗小姐带进了西郊饭店。”   瞿东风低声骂了句粗口,豁地站起身,箭步朝门口冲去。   从瞿东风的一反常态里崔炯明已猜到七八分事态。瞿东风一向作风沉稳,不管遇到什么乱子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。突然看到瞿东风火冒三丈,崔炯明愕了一下,待回过神,见瞿东风已经到了大门口,给侍卫队长下达着命令,一派要跟瞿东山兵戈相见的架势。崔炯明急忙小跑两步,追上去,道:“参谋长三思后行。为这事儿……跟大少爷翻脸合适吗?”   瞿东风脚不停步,切齿道:“他要真敢干出什么事儿来,我何止跟他翻脸。”   崔炯明不敢再说什么,知道以瞿东风此刻的心情已听不进任何进言。跟随瞿东风这么多年,能让瞿东风丧失理智的人和事他还没见过几件,看来,罗卿卿在瞿东风心里的份量是外人不能估量的。   坐落在檀香山西麓的西郊饭店是瞿东山的一处产业。周围几乎不见人家,只有葱茏树林围绕着半山腰上的一片红墙绿瓦。因为地处偏远,西郊饭店虽然名为饭店,其实是贵人名流疗养休息的场所。   本来冷僻清幽的地方,今天却多出许多站岗放哨的人,有便衣,也有军官。在饭店周围来来回回的逡巡着。   瞿东山的侍卫队长宋锐精溜达着,走到瞿东山的司机身边。司机掀起车前盖,这边敲两下,那边打一下,看不出在忙活些什么。宋锐精问道:“车子出了什么毛病?”   司机故作神秘道:“咱军长让出什么毛病就出什么毛病。”   宋锐精会意的笑起来:“这么说是给罗小姐看喽。”   司机也嘿嘿笑了两声。   “听说罗小姐是参谋长的人,怎么咱军长也想插一杠子?”   “哎。咱们还是做聋子哑巴的好。大少爷,二少爷哪位咱惹得起。”   几辆军用吉普风驰电掣,从山下呼啸而来。几个急转弯后,随着车轮和地面刺耳的磨擦声,刹在了西郊饭店的大门外。   宋锐精急忙带领几个卫队士兵跑上去。吉普车车门一开,呼拉跳下十几名军士,身手异常迅捷,一眨眼功夫就把宋锐精包围在黑森森的枪口之下。   当宋锐精看到黄正荣,才恍然原来遇上了瞿东风的侍卫队。传闻瞿东风身边的侍卫全是千里挑一,个个神勇非常。今天见识,才明白风闻绝非谣传。   黄正荣道:“宋队长,多有得罪。请问军长和罗小姐在何处?”   宋锐精本来犹豫是否回答,却看到瞿东风从车上走下来。没想到瞿东风会亲自出马,他立刻紧张起来。瞿东风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就像一把快刀把他的胆气顷刻之间斩杀殆尽,宋锐精忙道:“车子坏在路上,军长陪罗小姐在‘别有洞天’喝茶。”   西郊饭店依山而建。“别有洞天”是利用山洞改造的一处客房。   “别有洞天”虽然不大,却石床,石桌,石椅一应俱全,而且都是依山洞里原先的石头凿刻而成。   屋里所有的什物都是大红颜色。红色的地毯,红色的沙发。火红的垫褥铺设在冰冷的青石床上,红绸被面绣着丹凤朝阳,大红枕头上则交脖颈缠绵着戏水的鸳鸯。   突出在侧壁的石头被凿成安置浴缸的凹槽,红色的浴缸里掬着温泉。   罗卿卿捧起茶杯,环顾着房间,道:“这里还真是别致。”   瞿东山笑吟吟道:“别有洞天还有个俗称,叫‘洞房’。”   “还真是贴切。”罗卿卿笑了两声,觉着笑声有点干涩。跟瞿东山一踏进这间“别有洞天”,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。满屋子喜庆的红色,刺激着双眼,隐隐地勾动着不安。   瞿东山拿起茶壶,又给罗卿卿添了些水,道:“我听说,东风给罗府送去了求婚信。可有这回事?”   罗卿卿没有正面回答,只道:“瞿军长的消息还真是灵通。”   “东风的打算自然不错,娶到了你,可谓也得到了半壁江山。瞿家能出个东风这样的继承人,真是件幸事。可惜……东风恐怕寿不长久。到头来,瞿家终究得靠我这个大少爷。”   罗卿卿对瞿东山的话颇觉反感,岔开话题道:“已坐了不少时候,我们不妨出去看看车是否修好。”   “要是修好了,他们自然会来禀告。”瞿东山把果盘朝罗卿卿面前推了推,“其实,请罗小姐到这儿喝茶,还有个目的,就是想跟罗小姐聊聊你和东风之间的事。”   罗卿卿几乎能猜到瞿东山后面的话一定会说不看好她跟东风的婚姻。瞿东风晋升总参谋长,瞿东山身为瞿家的长子自然心里不是滋味,上次骑马的时候瞿东山的话想来也是有意说给她听的。她冷冷在心里笑了一下,可惜,她罗卿卿就有那么一股子韧劲儿,哪怕只有十年,她也要牢牢的抓住:“我跟参谋长之间的事就不烦劳军长关心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忽然觉得浑身起了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,又象是不舒服,又象不是。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,呼吸也跟着不均匀起来。   “罗小姐,怎么,不大舒服?”瞿东山故作关心。   “不妨事。恐怕舞会早开始了。我看还是再叫一部车吧。”罗卿卿想出去透口气,站起身,禁不住一把撑住桌子才没跌倒,这时才发觉自己好像连骨头都变得酥软无力起来。   “你没事吧。”瞿东山凑到罗卿卿身边,伸手扶住她。   瞿东山的手扶在她的胳膊上,让罗卿卿本能的生出厌恶,可是,不知道为什么,身体竟然对肌肤之亲生出一丝莫名奇妙的饥渴,她羞愧着,又不能自已,只想赶快摆脱开瞿东山的拉扯。她完全没有一丝气力,只能跌坐回椅子。瞿东山又借机扶住她的肩膀。   咣当一声巨响,房门被一脚踹开。屋外的暑气如同一股大浪扑了进来。   瞿东山扭过头,骇然看到瞿东风站在门口。   瞿东风满头大汗,后背的戎装被汗水渍透了一大片。他的眼神寒煞到极限,紧绷着的脸上除了冰冷,再没有一丝表情。   虽然外面冲进来的暑气逼得人只想冒汗,瞿东山却由不得打了个寒颤,下意识抽回放在罗卿卿肩头的手。为撑住面子,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情绪,对瞿东风打了个哈哈,道:“寿星佬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。”   瞿东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,不做回答。只用心照不宣的眼神看着大哥。   “风……”药性逐渐发作,罗卿卿的意识模糊起来,好像忽然沉沦进一个深不可测的灼热的梦里。看着门口的瞿东风,忍不住,渴望地向他伸出手。 为谁亲系花铃?      瞿东风站在门口,有意侧过身,闪开出去的道路。   既然瞿东风顺顺当当地进来,瞿东山知道自己的卫队一定占了下风,暗自恨得牙根痒痒,表面不得不强挤出笑容:“二弟陪罗小姐再坐坐,我先行告辞。”说罢,灰头土脸地从瞿东风让出的道路走出去。   大哥走后,瞿东风紧走两步,来到卿卿身边,道:“没事吧?”   罗卿卿摇了摇头,靠在瞿东风身上:“我……很难过。”   瞿东风马上把崔炯明叫进来:“去叫医官。”   崔炯明离开后,瞿东风抄起卿卿面前的茶杯,一把砸向山壁,茶杯被摔得粉碎。蒸腾在他胸头的努意却丝毫没有减退,他知道他的这口恶气决非摔碎一只茶杯可以平息。   “风……我……”罗卿卿滚烫的脸颊在瞿东风身上轻轻摸搓着,他周身是汗,散发着火一样的气息,似乎顷刻之间就能把她燃烧成灰烬,她却象扑火的飞蛾一样,抑制不住疯狂的渴望,直想和他熔化在一起。   瞿东风把卿卿抱起来,放到床上。   大红的锦褥,如同一池吹皱的春水。罗卿卿躺在床上,不停地吁吁娇喘。桃花一样的红晕在她脸上一圈一圈的氤氲开。她扭着纤长的脖颈,枕上戏水的鸳鸯和她的发丝纠缠在一起。那半睁的眸子好象坠在春池里的星辰,灿灿的闪动着暧昧的光焰。   “风……抱我……”她嗫嚅着,殷殷的唇好似化成沁在酒里的熟樱桃。空气也因着变得又醇又香起来。   本已满身是汗的瞿东风,看着这时候的卿卿,更觉着浑身燥热不堪起来。他用手背揩了一把额头的汗,松开戎装领口的纽扣。见到卿卿这个情形,他已揣测出七八分缘由。一阵火热的感觉,陡然蒸腾起来,熬得他胸口发疼。虽然身经百战,看多识广,这档子事儿却是头次遭遇,一时间,竟有一丝束手无策的惶然。   见卿卿脚上还蹬着高跟鞋,他站起身,想替她脱下来。卿卿却扯住他的衣角:“别……离开。”   “我不走。乖,先放开,我帮你把鞋子脱了。”   褪下卿卿脚上的鞋子,瞿东风的目光由不得落在卿卿的腿上。她穿着长款薄纱旗袍,躺在床上,雪白的大腿便从旗袍的开衩里露了出来,桃红色的旗袍绣花衬得她白皙的肌肤几乎滋出诱人的蜜色来。一刹那,一股强烈的力量几乎将他征服,他急忙把目光收回来。强迫自己站在距离床半尺的地方,守着卿卿,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。   医官进来,检查了一番,向瞿东风报告道:“从罗小姐的症状来看,是误食了魂魅散。”   “魂魅散?”   “魂魅散就是一种春药。人喝了以后会神志不清醒,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。直到得到满足为止。不过,也可以服用解药,要昏睡四五个小时,等醒了以后就没事了。”   瞿东风抿着嘴,沉默了片刻,道:“把解药拿来。”   医官把一瓶中药水送进来后,瞿东风遣退了所有人。拧开解药的瓶盖,他半跪在床前,伸出一只胳膊,把卿卿抱起来,让她靠在自己肩头,把药瓶送到她唇边。   刺鼻难闻的药味让罗卿卿皱起眉头,别过脸去。   瞿东风道:“听话。把药喝了就没事了。”可是,卿卿却扭过头,欠起身子来寻找他的嘴唇:“我不要喝药,我要……”   药瓶在他手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缘自心里一阵剧烈的颠簸。   “卿……我不能趁你这时候……不能……”   他拿起药瓶,一仰脖,含了一大口药水在自己嘴里,然后,紧紧地热烈地吻住她,将药水一点一点哺进她喉咙里。   晚上下了一场大雨,到了早上还有点阴寒。罗卿卿打了一个翻身,胳膊从被子里露出来,冷浸浸的空气让她打了个激灵。她清醒过来,却不想起来。昨晚好像一连做了几个好梦。她闭上眼,想再沉浸一会儿。这时候,房门被轻轻推开,母亲走了进来。   “卿卿,妈有件事要跟你说。”赵燕婉压低声音道。   罗卿卿披上衣服,坐起来,母亲的表情看起来心事重重。   “妈决定去金陵。”   罗卿卿瞪大眼睛,一时间愕得不知该说什么好。   “你爸爸前几天稍信来说,想让我过去。我一直犹豫。昨天出了那当子事儿……妈实在觉得不能再让你呆在平京了。妈要是留在平京,终究是你的牵挂,所以妈决定跟你一起去金陵。”   罗卿卿鼻子一酸,一把搂住赵燕婉的肩膀:“妈,您终于肯回爸爸身边了。”   赵燕婉苦笑了下:“妈不是想回到你爸爸身边,妈都是为了你。你这个身份,呆在平京,就象羊羔留在虎狼窝里。这里不是你爸爸的地盘,妈更没能耐保护你。只有尽快回金陵去,妈才能放心。”   “回金陵……妈打算什么时候走?”   “明天。”   “明天”   赵燕婉点头道:“夜长梦多。既然决定了就不能拖泥带水。你爸爸的人会帮咱们秘密离开。这事不能让瞿家知道。你万不可告诉东风,知道吗?”   罗卿卿紧闭住嘴唇,点了点头。   赵燕婉看着卿卿的表情,嘴皮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,过了半晌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。   母亲走后,罗卿卿把门窗关死,窗帘放下来。房间里静的出奇,半天只有抖衣服的父的声音。她从衣柜里取出那件肥大的男装,是她刚来平京时穿的。她低着头,把衣服叠起来,就看到衣领上落了两颗很大的泪珠子。好像忽然跟过往种种撞了个满怀,心口疼得厉害。她把衣服甩进皮箱,将皮箱推倒床下。拉开西面的窗帘,看着对面瞿东风书房的窗口,凝看了好一会儿,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。 漆园幽梦飘云裳   瞿东风不在书房,罗卿卿找到个瞿东风屋里的下人,下人说参谋部公事繁忙,瞿东风这两天都不会回双溪别馆了。   没有心情回屋去换出门穿的华丽衣裳,罗卿卿径直朝大门口走去,脚步匆忙,又有些魂不守舍,在门口的地方,正跟一个进来的人撞在一起。哗啦一声,端在来人手里的料器花掉在地上。   看到碎在脚边的料器葡萄,罗卿卿抬起头,看到赵京梅的姑妈,那个因着继承了点霜葡萄的绝活一辈子未嫁人的女子。   两厢都愕了一下。罗卿卿歉然道:“对不起,碰碎了你的料器花。”   “不妨事。”赵音萍的表情很淡,但并不冰冷,有一丝玉般的温润。   “你怎么来这儿了?”   “二太太想要盆点霜葡萄。我就给她送来了。”   “这就是点霜葡萄。”罗卿卿蹲下身,拈起一颗葡萄粒子,果然挂着点点秋霜,拿到手里,冷丝丝的凄凉便渗到心里去,“可惜,竟碎了……你可不可以也卖我一盆?我付你双倍价钱。算这个的补偿。”   “小姐客气了。今天手边只有这一盆,料器行里倒是还有存货。”   “好。我这两天会去你料器行里取。我还有事,就不相陪了。”   罗卿卿走下台阶,身后赵音萍又叫了她一声。她回过头,看到赵音萍眼神里闪闪烁烁,好像静水里忽然起了一阵微澜。   费了一点气力,赵音萍终于开口道:“京梅她……身体很不好。参谋长他最近很忙吗?”   这两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,罗卿卿还是听出里面的意思,道:“我会向参谋长转告。”   华北军参谋部。   瞿东风对崔炯明道:“听说最近平京城里头,吸大烟的少了,注射‘吗啡’的多了?”   “是。崎岛国商人开设的那十家药房,明地里买药,暗地里销售吗啡,毒害不浅。只是……”   瞿东风接道:“只是有我大哥背后撑腰,没人敢管,是吧?”   崔炯明看着表情冰冷的瞿东风,暗自倒抽了口凉气,道:“据说大少爷几乎把全部资本都投给了田中、川上那几个崎岛国商人。更重要的是,要动那几家药店,崎岛国人一定会对参谋长怀恨在心。”   瞿东风用一个悠闲的姿态靠到椅背上,看着墙上横幅中的“无度不丈夫”,道:“恨我的人还少嘛。我不在乎再多上崎岛国的人。我只在乎如何达成目的。”   “参谋长的意思是决定查封那十家药店?”   “崎岛国在平京销售吗啡,早有民怨。先发动民众,示威游行,我们暗中支持。大势所趋之下,自然就把那几家店给封了。到时候,谁想拦也拦不住。”   这时候,秘书进来报告说赵京梅到了。   赵京梅走进来,手里捧着一个灰紫色的锦匣。她神情十分黯淡,眼皮略显红肿,虽然化了妆,还是掩饰不住苍白的脸色。   “怎么,给我送礼?” 瞿东风用一句玩笑话打破片刻的尴尬。   赵京梅把锦匣放到瞿东风面前,揭开盒盖,里面是一株点霜葡萄:“本来是给昨天的生日舞会预备的,参谋长走得匆忙,没来得及送。今天特地带来,算个临别纪念吧。”   瞿东风听到赵京梅说出“临别纪念”,便道:“看来,你已经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。”   “是,崔副官都告诉我了。”   瞿东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赵京梅:“京梅,决定让你出国……”   赵京梅打断瞿东风:“参谋长,您不用解释什么。您有什么顾虑,我都知道。”   瞿东风淡淡笑了一下:“很好,跟聪明之人打交道,就是不用多费口舌。”   再找不到多余的话题,赵京梅准备告辞离开。瞿东风站起身,道:“我送送你。”   看着走到身边的瞿东风,赵京梅惨白的脸色稍稍有了一点血色,沉默着,跟瞿东风并肩走出去。   经过参谋部的院子,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。赵京梅便想起来,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深春里,梧桐花开得好旺。蓝天白云下,高大挺拔的树干上,挥洒着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花穗。那张扬恣意的气势把别的花树都比得没了底气。就像睥睨一切的英雄。   那时候,也是这样子,跟瞿东风并肩走在梧桐树下。记得瞿东风忽然停住步子,仰看着梧桐花,慨然一笑,随口吟诵出一句:“时人不识凌云木,只待凌云始道高。”   她知道这是一句古诗,说的是世上的人大都没有识别人才的能力,一直要等到良木已经高入云霄了,才承认它的伟岸。她也能知道瞿东风在说他自己,也是说给她听,于是,她便说道:“即便京梅现在只是一棵小树,却也有凌云的志向,愿意辅佐军长实现您的高远之志。”   那时候,瞿东风回答说:“我会记住你这句话。”   往事骤然把内心拧了个死结,赵京梅觉着浑身一阵抽搐,她止住脚步,仰看着梧桐树,问道:“参谋长,您还记着那句话吗?”   瞿东风并没有问是哪句话,只道:“记得。”   这一刻的心照不宣,让赵京梅心里升起一阵温暖的恍惚:“其实,我是个痴心不改的人。哪怕您只说一声对我还有一丝信任,我就会回到您身边,誓死效忠。可是,为什么您对我……非要放逐到大洋彼岸才能放心?”   瞿东风看了赵京梅一眼,道:“因为……你太象我。我们都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。为了得到,可以不择手段。我从来不允许自己放弃,所以也从没教过你放弃。我只知一味命令你完成任务,没有教导过你什么是善恶是非。把一个聪明,不知善恶,不知放弃的女人留在身边,是件危险的事情。你说对吗?”   彻骨的寒意冲得赵京梅的头皮一阵一阵发麻,瞿东风的话就像一盏刺目的灯,将她的内心探照得一览无余。她几乎恐惧地猜测是否瞿东风已经洞察出她的密谋。定了定神,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可能,瞿东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物,如果他已经知道她已决定效命瞿东山,今天她绝对不可能这样顺顺当当地走出参谋部。   双溪别馆的轿车开进参谋部大门。车门打开,罗卿卿走出来。   夏日的清风吹过,走得匆忙,她忘了带发夹,只好不停地抬手把碎发捋到耳后。她有些犹疑不定,没有立刻进到楼里面。站在花坛边,用指尖轻轻侍弄着一株一串红。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纯棉印花细布旗袍,很少有女子能把这样一件普通的旗袍穿得这样玲珑剔透。也因着这身穿着,使她看起来好象一个极普通的平民女孩,因误入军事禁区而忐忑着不知所措。   站在瞿东风身边,赵京梅观察着远处的罗卿卿。她不能不承认,那个女孩子真是很美。她的美不仅来自她美好的脸蛋和身材,更因着那份率真任意。时而骄傲如公主,时而普通的象个邻家女孩。俯仰起落之间,就象小溪流过石滩,那么清澈活泼,那么自自然然。   而这一切,正是她早已丢失了的。   赵京梅道:“罗小姐跟你我是完全不同的人。是不是正因为这份不同,所以会让参谋长另眼看待?”   瞿东风没有回答,只是淡淡笑了一下。然后,穿过梧桐树,朝卿卿走过去。   赵京梅久久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,没有感到浓浓绿意带给人的凉爽,只感到阴森森的嫉妒,在内心不可抑制地蔓延开去。      “卿卿,你怎么来了?”   罗卿卿转过头,看着瞿东风走过来。暑气蒸腾,阳光很烈,天空干净的一丝云影也没有。他高大的身影走向她,虽然不能遮住太阳,却好像能为她撑起整片的天空。越要离开,眷恋越是卷成漩涡,把人吞进去,折磨得七零八落。   “怎么了,卿卿?这样看着我?”   她扭过脸,不想他发觉异样,只道:“昨天……”   他贪看着她的娇羞,细长的眼角微眯起来,含着笑和坏意。然后,低下头,在她耳畔谑气地说道:“昨天你的样子真讨人喜欢。”   她的脸越发的烫起来,瞪了他一眼:“我来是跟你讲正经事的。你若这么讨厌,我就走了。”嘴上虽嗔怪着,心里面却象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很久之后,终于进到燃着炭火的屋子,磨蹭着不愿离开。   他笑着赔罪,拉起她的手,走向汽车,道:“先陪我去吃饭,咱们边吃边聊你的正经事儿,好不好?”   瞿东风给卿卿拉开车门。   罗卿卿站在车门口道:“我想去你那座公馆,甘石榴胡同里的。”   “去那儿干什么?又不是饭店。”   “昨天没赶上给你庆生日。今天想邀你补过一次。你难道不记得,以前我过生日的时候,我们大多是在那儿一起吃长寿面。”   “当然记得。“瞿东风深深看了一眼卿卿,催促道:“走吧。说起长寿面,我更饥肠辘辘了。”   从胡同口的杂货店里买了生面条,罗卿卿怕厨房里的佐料不够,又买了玉兰片,尤菜心,香菇,榨菜丁,油、盐、和胡椒粉。随着她一味的挑拣,瓶瓶罐罐一大堆的零碎东西便都堆积到瞿东风的臂弯里。   罗卿卿穿得朴素,瞿东风也把戎装的上衣丢在了车里,上身只穿着件淡灰色的衬衣。这种样子,使他们两个看上去只象一对市井人家的小夫妻,抑或是邻家暗地相好的小妹和大哥。   东西堆得太多,盛着胡椒的小瓷瓶从瞿东风的胳膊上滚落了下来。听到响声,罗卿卿拾起胡椒瓶,这时才发现瞿东风拿了那么多东西。忙伸手想帮他拿几件。瞿东风却侧过身,嘴巴翕动了两下,磕了磕上下牙齿,调侃道:“这里还能叼好几件儿呢。”   罗卿卿扑哧笑起来,扬起手,在瞿东风的后背上轻轻打了一下。   小店的老板娘也掩嘴笑道:“这姑娘可有福哦。”   听到老板娘的笑赞,罗卿卿的心里却漾起一阵黯淡的惶惑。走出小店,看到店门旁边的枣树下,蹲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,正把碎砖烂瓦收集到一起,忙忙碌碌地过着“家家”。   两个人走过去,听到小女孩说:“三哥哥,我生了一个孩子。”说着,忽然从裙子的兜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娃娃。   两个大人都笑起来。瞿东风对卿卿道:“记得不?小时候咱俩玩过家家,你问我小孩子是怎么来的。我也不知道,就去问父亲,结果让他给狠狠教训了一顿,说我学坏了。”   罗卿卿被逗得笑出声,笑弯了腰,在一弯腰的瞬间,一股极苦的滋味猛然冲上喉咙。想到明天的别离,回忆越是甜蜜,这时候就变得越发苦涩起来。她害怕自己会哭出来,急走两步,走到瞿东风前面去,作出快乐的声调,对他说:“待会儿我做好长寿面,你可不许说难吃。”   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,罗卿卿把精心做好的长寿面端到饭桌上。自己却没有一点食欲,只是象征性地挑着几根面条,看着坐在对面的瞿东风,看他一连吃了两碗。   瞿东风把空碗朝桌上一撂,长长舒了口气。靠在椅背上,看着卿卿,“啧啧”了两声,道:“谁能想到我们天人一般的‘金陵公主’,竟是厨房里一把好手,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面条。”   罗卿卿一笑,道:“这细细的长寿面,讲究的是细嚼慢咽。谁又能想到,堂堂的‘平京太子’,吃起面来,竟是狼吞虎咽,斯文扫地呢。”   瞿东风被逗得哈哈大笑,本来想接着卿卿的话再调侃几句,却看到卿卿垂下眼皮,喃喃道:“可是,大多时候,我倒宁愿我们不是这样的身份。”   瞿东风敛了笑容,深深凝看着卿卿,然后,张开手臂,对她道:“过来。”   她走过去,偎在他怀里。   他用下巴摸搓着她的头发,说道:“有什么委屈,都说给我听好了。”   他宠溺的怂恿,让她一阵忘情,几乎想把整颗心都坦然在他面前。可是,她到底是压抑住这种冲动,因为,无论如何,不能为着自己一时的幸福,让妈妈断了跟爸爸重聚的决心。   然,另一种冲动,却因着悲伤,滚滚滔滔地在心里决了堤。顷刻之间,所有的理智都淹没在情动的汪洋里。春江潮水,沧海月明,在这一瞬间,让人甘心情愿地相信,在斗转星移之外,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童话,扣动着海誓山盟的弦歌。   “风……”她伏在他的肩头,拥抱住他,用花香一样的声音、在他耳边嚅嚅,“为什么,昨天……你不……”   他吻着她的嘴唇稍稍滞了一下:“那种事,该两情相悦……我不想你怪我。”   “其实,我不会怪你。”   他在她背上轻轻抚摸着的手蓦地停住。她绵绵软软的坚决将一股热烈的爱意,从他心底猛然地勾动上来。   四下静得出奇,似乎能听到窗外石榴花零落的声音。两个人紧紧地拥抱,偎贴在一起的胸前渗出细细密密的潮湿,分不清是谁的汗水。急切的呼吸,均匀的融合。情动就像酿熟的烈酒,再厚实的桶也封不住醉人的香醇,缱缱绻绻地弥漫出来。   她主动迎合着他的唇,任由他用舌尖撬开她的齿,肆意地掠夺着她的情爱。   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剧烈,呼出的气息越发炙热,终于将她打横抱起来,走向隔间的卧室。   她躺在他怀里,透过古式雕窗,看到中庭的风里,红艳艳的石榴花瓣,漫天漫地的飞舞着。   她笑了一下,心道:   石榴花落了。   女孩也该长大了。 卷二 萧萧几叶风兼雨   墙外,不知道从哪里,鸣起洞箫和笛子的合奏。有人唱起昆曲,是昆腔里有名的那几句: 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 良辰美景奈何天   赏心乐事谁家院——   箫声幽咽,笛音清越,抑抑扬扬地婉转着,轻而易举便把一股悲欣交集的情绪,从人心里面勾牵出来。   公馆的卧室里虽然是张双人床,平时只瞿东风一个人睡,床上只搁了一个枕头。他枕在枕头上,她枕着他的胳膊,脸埋进他胸口。很久的,保持着这个姿势。他胸口涡着让她融化的热度,温暖得让她贪恋不已。那是一种寒冷的冬夜里,偎在炉火旁的熨贴。他的暖溶进她的血液,又变成她的体温,温柔的,炽热的慰藉着他。   他侧了侧身,更紧地抱住她,问道:“还痛吗?”   她摇头,不想说其实更痛的是在心里。   “卿,想不想知道,我率军攻下华西首府那当口,第一个念头是什么?”   “自然是踌躇满志,傲视群雄。”   “错了。我第一个念头是……我想要你。”   她深深抽了口气。没想到他会那么想。玉指一拢,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,手上和嘴里嗔怪着,心里却滋出丝丝的、蜜一样的娇羞。   “你别怪我那么想。在晋安城的时候……我受了伤,倒在地上。小时候的事就都出来了。都是彩色的,那么清楚。你梳着大辫子。说长大以后要嫁给我。我们拉钩上吊……”   “别……别说了。”她害怕自己会淌泪,忙制止他说下去。她告诫过自己,在明天离开之前都不许在他面前掉眼泪。   鼻子酸的厉害,她只好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口,有意岔开话题“你托人送去金陵的信,爸爸可有回应了?”   瞿东风不想说罗臣刚态度不明朗,怕卿卿又想东想西,只道:“还没消息。现在华南军久攻锦官城不下,你父亲恐怕正忙着那档棘手的事儿。还没空顾全你的终身大事。”   “久攻锦官城不下?这么说爸爸进攻华西很不顺利?”   “锦官城的地势,自古就是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当然不容易打下来。不过,久攻不下,对你我的婚事倒也不算坏事。至少,这个情势之下,你父亲要顾及跟华北军的关系,对我的请求不会一口回绝。”   听着瞿东风的话,罗卿卿觉得一颗心好像被一点一点扯回到现实里来,片刻之前旖旎疯狂的埋醉,渐渐的,变得不真实起来,好像开在去年的桃花,那么艳丽,又那么遥远。   “风,要是我们能去隐居多好。青山绿水,没有旁的人,旁的事,只有我跟你,想如何相爱就如何相爱。”   瞿东风忍不住低声笑了两声:“又胡思乱想了不是。国家这么乱,你以为躲到深山老林里就能过上太平日子?”   一句话彻底把人拉回到现实里。罗卿卿淡淡地牵动了下嘴角,想说:就算不是乱世,你又能安于平凡吗。   可是,她什么也没说。因为忍不下心来嘲笑他。他身上的历历疤痕,刺着她的眼,刺疼了她的心。那是他为梦想付出的代价。他付出的太多,太苦。她没有资格嘲笑,没有理由不心疼。更,没有信心,让自己相信上天会眷顾有情人,给她一个平平顺顺的幸福。   谁叫生逢乱世;而她,又偏偏爱上了个英雄。   夏天的阳光太烈,即便隔了厚厚的窗帘还是透进了卧室里,浮动在空气里的尘埃便镀上了金色。明亮和昏暗在整间屋子里交织成一层薄薄的梦境。   他炽热的唇又来寻找她的芳泽,她热切地回应着,心里却有点凉。   听到,墙外的昆腔,不知何时唱起了《醉打山门》:   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?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。”      平京这时晴光正好,千里之外的金陵,却笼罩在一片风雨肆虐里。   金陵的地势,四面环山,龙般虎踞。盆地一样的地势让这座城市的夏天特别闷热难挨。酷暑难挨时候,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往往是人们最大的期盼。   “啊呀,总算下雨了。”女仆一面关窗户,一边高兴的说道。   “怎么雨下得这么大?”罗静雅从藤椅上站起来,走到窗前,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,眉心拧起结,“天明今天要去锦官城,这样的恶天气,不知道飞机可安全呢。”她转过身,望着二楼的书房。父亲和天明正在里面谈话。   天明只身去锦官城谈判,令她十分担心,又赶上大雨天,好象不好的兆头,她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起来,终于没按捺住,蹑步凑到书房门外,装作侍弄走廊里的玫瑰,竖着耳朵细听着书房里面的动静。   罗臣刚道:“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陈镇威一旦不接受我们的收买,你的安全就十分堪忧。戚永达一贯心狠手辣,如果他知道你以谈判为名,暗自拉拢他的副司令官,想必不会对你手软。”   南天明道:“锦官城包围在崇山峻岭之内,这样一个易守不易攻的地形,如果强攻,伤亡一定不会是小数目。如果能把戚永达身边的强将逐一拉拢过来,戚永达即便坚持负隅顽抗,也会独木难撑,最终会不战而降。如果能达成此事,我一个人的安危实在是小事。”   罗臣刚慨然一叹,道:“真是后生可畏。天明,赞许的话,我也不想多说。我只想给你一个承诺,事成之后,你就是我的东床快婿。”   听到这句话,罗静雅的手指一不小心,被玫瑰花的刺狠狠扎了一下。她忍不住脱口“啊”了一声。   不多时,书房的门被打开,南天明走了出来。   “静雅,你在这里。”   “是,我等你半天了。有样东西想送你。”   罗静雅把南天明邀到自己的房间,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爱情诗集,翻开书叶,小心翼翼拈出一株四片叶子的酢浆草。   南天明道:“幸运草。”   “是。自从你告诉我那个典故,我几乎每天都去花园看看,终于,被我找到了。”   南天明微微一笑,没有说话。   罗静雅把幸运草捧到南天明面前:“我把它送给你,希望好运陪伴着你。”   “幸运草你得来不易,还是自己珍藏吧。何况,幸运草应该给相信它的人,可是我并不相信它真能给我带来好运。”   “可是,我希望你能因为我……相信它。你知道我整整找了它三年。”   看着静雅近乎哀求的神情,南天明不忍拒绝,只好伸出手掌,接过那片叶子。   罗静雅看到南天明把幸运草夹在了钱包里,开心的一笑,随即,终于抑制不住汹涌的悲哀,一头扑进南天明怀里,呜呜哭泣起来:“天明,我真的好担心你,真的好担心。”   静雅哭得象只可怜的小猫,她的眼泪很快渗透南天明的薄衬衣,濡湿了他的胸口。他忍不下心让一个姑娘为他如此伤心,伸出手,在她剧烈耸动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,安抚道:“你不是相信幸运草吗。我既然带着它,就不会有事。”   在静雅泪水涟涟的目送里,南天明撑着伞,走向大门口。被大雨打下来的树叶和花瓣,在淌过路面的雨水里回旋漂流着。零落在盛夏里的绿叶鲜花,好像某种预警,告诉人们秋天就要到了。   这情景,让他匆匆的脚步,有一恍惚的停滞。想起很久以前,他和卿卿走在花园里,满地落着金灿灿的黄叶。   卿卿说:那个幸运草的典故真是有趣。可是,我却不能相信。   他道:为什么?   卿卿从地上拈起一片枯叶,道:你看它们,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把握,又怎么保佑别人呢?   他的心被她的这句话触动了一下,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眼身边的这位‘金陵公主’。这个女孩子在他面前,大多时候是骄傲的。那种骄傲并不是来自她显赫的身份,而是来自她对周围人和事的疏离。她似乎不喜欢跟人有太多的交往,有静雅在一起的时候,她往往会更加沉默。几乎只是个听众。又几乎连听众都不是。只是用骄傲把自己包裹在孤单里,想着属于自己的心事。   就像她现在的样子,拿着枯树叶,灿动着眼睛,望着从树顶漏下的阳光。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,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,只是直觉那么澄净明亮的一双眼睛里面,一定有一片美丽的世界。   他接着刚才话题,问道:那你说,什么能给人幸运。   她说:我也不知道,记得妈妈说过,什么都不能相信,只能相信自己。我虽然不觉得妈妈的话全对,却也觉得有些道理。   他点了点头,道:不错。要相信自己。真正的幸运草,其实就是我们的善良,智慧,自信,和勇气。 离人偏识长更苦   平京城寂静的早晨,被游行示威的队伍搅动得沸沸腾腾。   开始只是几十名商会成员聚集在警察厅门前请愿示威。因为打出抗议崎岛国奸商贩卖吗啡的旗号,立刻得到异常热烈的响应。本来以平京政府一贯保守的作风,这只抗议队伍会马上被警察驱散。但是由于瞿东风暗地支持,警察厅作出坐视不理的态度,只派出一小队警察维持秩序。   于是,示威的呐喊呼声经久不息,游行的队伍越滚越大。就象一把火点燃了浇满汽油的薪柴,人们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在这一天得以暴发出来。群情激愤,大家奔走相告。工人罢工,学生罢课。就连一些老幼妇孺,因为痛恨崎岛国贩卖毒品害人,也相携着,纷纷走出平京城的胡同,加入到示威者的队伍里去。   当平京城已经变成一尊沸腾的青铜大鼎,坐落在西郊山中的双溪别馆依旧是座浮华的世外桃园,好象霉绿斑斓的铜香炉,总也烧不完那一炉靡靡的沉香屑。   罗卿卿把昨天收拾进箱子的衣物,又一件一件拿出来。妈妈说要走的干净利落,不让她带任何衣物,以免引起瞿家的怀疑。   一阵敲门声,丫鬟在门外禀告,说程小姐打来电话。   罗卿卿走下楼,拿起电话,对方竟是程佳懿。   “罗小姐,我想邀你出来见一面。不会麻烦太久。”   虽然看不到人,听声音也能感到程佳懿情绪低落,罗卿卿本来对她没有太多好感,可是就要离开平京,心中沉甸甸的失落,好象对不喜欢的人也生出一丝惜别的情愫来,于是,便答应下来。   见面的地方是坐落在警察厅对面的一座茶楼。因为示威的人群稠密,堵塞了好几条道路,汽车费了许多工夫才绕到茶楼的后门口。   走进茶楼,里面人声鼎沸,早已座无虚席。多是为着警察厅门前的示威,来看热闹的客人。罗卿卿想不透程佳懿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跟她见面。   “罗小姐。” 程佳懿紧靠着窗口,坐在二楼的角落里。   在茶桌的对面坐下来,罗卿卿发现程佳懿的脸色苍白如纸,比住在医院的时候更憔悴了许多。   程佳懿打过招呼之后,很久不说一句话,眼神里没有一丝神采,只怔怔地看着窗外热闹的示威场面。   罗卿卿顺着程佳懿的目光看去,几个人正站在示威队伍的前排,把从崎岛国药店里抢出来的吗啡扔进火里,当众烧毁,青烟升起,民众一片欢呼潮涌。   一个穿格子西装的人,跳上高台,振臂高呼道:“要求政府查封东洋药店!”   “查封东洋药店——”响应的呼声震彻云霄。   程佳懿忽然开口:“那个人你可觉得眼熟吗?”   罗卿卿又打量了一眼穿格子西装的人,的确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,一时间又实在想不起来。   程佳懿越发显得没有精神起来,头无力地抵在窗户格子上,使她看起来就象一株被风雨打折的苍白的花。   她失了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张,气若游丝般吐出断断续续的话:“记不记得在电影院门口,我们也见过他的……那会儿,他扮成杀手,想暗杀东风哥。”   罗卿卿的眼瞳骤然张大,摒住呼吸,极力地辨别,再极力地辨别。高度的紧张,让她失了神,好象突然掉进一种特殊的、奇异的状态里,周围的一切一尽消失,只有那张脸在她的意识里逐渐扩大,膨胀,几乎要爆裂开去。就象,那时候,在电影院门口,刺客的那张脸,虽然只看到一眼,却象暗室里突然刺入的强光,深深刺入脑海,一辈子不可能忘掉。   因为摒吸太久,她的脸渐渐泛出微紫。   看着罗卿卿的表情,程佳懿明白她已经认出了那个人:“没想到是不是?刺杀东风哥的凶手还逍遥法外。因为,他其实就是政府的特工。是东风哥的手下。”   微紫在罗卿卿的脸上逐渐浓烈,逐渐变成青紫的颜色。   程佳懿道:“喘口气吧,会憋坏的。”   罗卿卿这才回过神,长长地吸了口气,缓缓吐出,过了好一会儿才调匀呼吸。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,她倦倦地倚在椅背上,看着程佳懿,嘴角绽出淡而冷的笑容:“你把请你过来,不就是想看我这个样子?”   程佳懿也笑起来,这个笑容似乎花了她很大的气力,累得她把眼睛都闭了起来,梦呓一般的说道:“命运对我们两个太不公平了。你就给我个机会,让我可怜一下你吧……你恨我也好,反正都不重要了。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,几乎只能自己听到,“我从第一眼见到东风哥,就喜欢上他了……我可以为他死,就算被他骗,也不在乎……他为什么再也不理我了?我找他,他也不见我。告诉我。”程佳懿忽然坐直了身体,眼睛里迸发出异常明亮的光焰,直盯着罗卿卿,“告诉我,东风哥向你求婚了,是吗?”   程佳懿突然变化的表情,让罗卿卿愕了一下,好像看到垂死的人突然地回光返照。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,只感到心里更加混乱起来。窗外鼎沸的呐喊和窗内喧哗的人语,颤动的手指和杯子里晃动的茶,连空气都似乎动荡起来,她努力的想让自己镇定,却抑制不住一阵一阵的抽搐。   一时间,她希望自己记忆全失,愚蠢无比,条理不明,可是,过往种种就是不能遏制地跳现出来,又不能遏制地串连在一起——瞿东风指派特工表演那出戏。演完之后,他便要求她住进双溪别馆。再之后,从施如玉嘴里得知华北军战争失利,父亲举棋不定。——如此种种,一切的一切,都昭然若揭着一个事实:瞿东风把她当成要挟父亲的筹码,当成了一颗挟制在他手中的有利的棋子。   爱情的迷梦多么美好,她一味的沉浸,一味的漠视着所有的警告,到头来,却是忘了妻子和棋子是多么接近的两个字眼。   一股奇冷无比的感觉从头顶袭到脚底,她瑟瑟地发着抖,第一个念头,竟是渴望投进瞿东风的怀抱,紧紧的偎住他。   那份暖啊……   多么熨贴,多么诱人。似乎能把她所有的忧伤烦恼化成绵长的幸福……   她连连的摇头,轻轻地冷笑:“不可能。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?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机密?是谁告诉你的?天下难道就没有长得相像的人吗?”她一连串地质问程佳懿,一连串地说着欺骗着自己的傻话。   久久没有得到程佳懿的回应。她抬起头,随即整个人都变成了冰雕泥塑。程佳懿歪靠在窗户上,眯着眼。血,一线鲜红的血从她嘴角缓缓地淌了出来。   罗卿卿豁地站起身:“我去叫人。”   程佳懿却制止住她:“来不及了……这封信……请交给东风哥。”   罗卿卿匆忙接过信,叫来店伙计,帮着把程佳懿抬进车里。街上人流拥挤,汽车拼命鸣着喇叭,但也无法开快。   罗卿卿把程佳懿抱在怀里,程佳懿嘴里的血越流越多,濡湿了她的手,染红了她的衣服。   “我……还想求你一件事。”   程佳懿的声音太微弱,罗卿卿只好俯下头,把耳朵贴近她嘴边。   “帮我问问东风哥……除了内疚,他对我……可也喜欢过,哪怕一点点,一点点……”   程佳懿的声音逐渐消失下去,罗卿卿却感到死神张着黑色的翼,阴惨惨的逼近过来。   车滞在人流里,她无能为力,眼泪哽在喉里,也找不到任何语言去安慰。面对一个如此轻视生命的人,跟她爱上同一个男子的人,她还能说什么?   她有些憎恨自己的沉默,感到几乎掉进一片连灵魂都失掉了的苍白里去。 然诺重,君须记   瞿东风走进医院,没去抢救室,也没有询问程佳懿的状况,而是径直走进休息室。看到卿卿蜷缩在沙发上,耷拉着头,衣服上血迹斑斑。他疾走两步,焦急地问道:“还好吗。”   罗卿卿抬起头,脸色异常苍白,额头渍着汗,濡湿了额前的头发,她冰冷的眼神更让瞿东风愕了一下,好像在他只是陌生人。他以为她被程佳懿的自杀吓住了。于是在她身边坐下,把她的头扳到自己肩膀上,用下巴抵着她的头发,哄着道:“已经发生了,就不要挂在心上。”   他的肩膀坚实温暖,他身上散发着阳刚的、炙暖的气息,烈烈的侵袭她的四肢百骸。就象阳与阴的相克相生,心里越想着逃离,她的身体偏偏更紧地偎住他,用眼泪和抽噎、肆无忌惮地夺取他的怜爱。   瞿东风哄了好一会才让卿卿止住哭泣,等她情绪稍稍平稳了些,道:“好了。我们该走了。”   “你去看程小姐了吗?她怎么样?”   瞿东风道:“没去看她。也不想看。我来,只是接你。”   “哦。我想,你总该去看看她。毕竟她是为你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卿卿:“上次她为我挡了一枪,我自然要关心。这次她自寻短见,跟我毫无干系。我连正事都忙不过来,哪有时间再跟她纠缠下去。”说着,站起身,来拉卿卿的手。   瞿东风的干脆和冷酷,让罗卿卿一阵心惊。尤其在这个时候,更象一计狠狠的棒喝,把她打进现实,不想醒,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过来。她没有把手递给瞿东风,而是把手伸进手袋,捏住程佳懿的信。手滞了滞,还是把它拿出来,交给了瞿东风。   瞿东风展开信,本来只是匆匆掠过,忽然眉头一皱,目光骤然放慢,把其中的几行反复看了几遍。   默默站在旁边,好像一个旁观者,罗卿卿打量着瞿东风的表情,他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,那不是她可以探究的深度。不过,她至少可以揣测到,程佳懿在信里一定提到了那出瞿东风在电影院外亲手导演的戏。   “你愿意跟我纠缠下去,我想,是因为我比她要重要的多。”她道。   瞿东风抬起眼,看向卿卿。   空气尴尬的几乎凝出冰凌,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神,扭过头,这时才注意到休息室里摆放着好多菊花。秋季还未到,想是被人特意栽培出来的。她看到一朵 “雪中笑”,飞舞着花瓣上还挂着水珠。她凑近去深吸了一口。好冷的香。闻了心里面才算透亮了一些。s   她并不想等待他的回答,抬起头,淡淡的说了一声:“我们走吧。”说罢,率先走向外面的走廊。   “站住。”他忽然开口。   她停住脚步,没有回头,等着他走过来。听他说道:“看来,我们要好好谈谈。”  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着,口气里有一种迫使人服从的威慑力量。她由不得点了点头,身上又冒出一阵一阵的冷汗。   她深知他的聪明,他的处变不惊。隐隐预感到,只要被他抱在怀里,好好地谈一谈,她就可以忘了一切,谅解一切,继续做那颗被他捧在手掌心里的幸福的棋子。   走吧,回金陵去吧。自从回到平京城,此时此刻,她第一次动了想回金陵的念头。   崔炯明匆匆走过来,对瞿东风道:“崎岛国领事馆调动了自卫队,跟药店外的示威群众发生大规模冲突。”   瞿东风略微抽了口气,看了眼卿卿,道:“你先回双溪别馆,我今天晚上会回去。”   瞿东风本和崔炯明一道走向门外,但是,他又收住步子,让崔炯明先出去。然后,转过身,走回到卿卿身边。   “卿卿……”他眼皮垂下,紧抿着嘴唇,寻找恰当的话题。顿了好一会之后,他抬起眼,深深看着她,轻声道,“我爱你。”   处了这么久,罗卿卿第一次听到瞿东风说出这三个郑重的字眼。本该心醉,却是一阵心悸。菊花的冷香似乎已凝结在心里,撩起化不开的悲哀。   看着瞿东风再次离开,他的背影让她想到分离。   “风……”她脱口叫住他。   他回过头。   她努力地牵动嘴唇,给了他一个忧伤的微笑:“我也爱你。”      料器行的后院,烧煤的高温圆炉里冒出滚滚浓烟。炉上正烧着几个装有不同颜色料器溶液的石英缸锅。   赵京梅走进后院,咳嗽了两声,对姑姑道:“药熬好了吗?”   赵音萍掀开药锅的盖,看了看:“差不多了。”   赵京梅走过来,把药倒进碗里。   “京梅……”赵音萍停了停,终于忍不住说道,“就算参谋长薄情,这孩子终究是没有罪过的。”   赵京梅暗自苦笑了一下,心道:我肚子里要真有瞿东风的骨肉,我就算豁出命去,也得把这孩子保全住。想到这里,她鼻子猛地一酸,揉了揉眼睛,道,“这里太炝了,眼睛都睁不开。我进屋去了。”   “有人吗?”外间堂屋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。   赵音萍迎出去,看到是罗卿卿,便道:“罗小姐,来取点霜葡萄?”   “是。”   赵音萍正朝库房走,忽然听到里间屋哗啦一声,象打碎了什么东西,她急忙跑进去:“京梅,怎么了?”   “手滑了,没拿住碗。”赵京梅从溅撒的药汤里捻起浸湿了一半的支票。   赵音萍蹲下身,去收拾地上的碎碗片。   赵京梅递上支票,道:“姑姑,还是先把这张支票帮我弄干。这是参谋长给我的,没有了它,我就走不成了。”说罢,赵京梅抬起头,看到罗卿卿站在里外间的隔扇门口,故作惊讶道:“罗小姐,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我想买株点霜葡萄。”   “哦。姑姑,快去给罗小姐取来吧。”赵京梅支走赵音萍,把罗卿卿让进屋里。   赵音萍擦身而过的时候,罗卿卿掠了眼她手里的支票。又看了眼地上的碎片和药汁,对赵京梅道:“赵秘书身体不好?”   赵京梅颓然叹了口气:“也不算病。只是……喝了碗堕胎药。”看了眼罗卿卿脸上的惊愕,她苦笑了下,“罗小姐莫惊怪。象我们这种女秘书,不过就是小老婆的雅号罢了。就算跟人家说你清白,恐怕也没几个人相信呢。”   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  赵京梅打断罗卿卿:“我的意思罗小姐不必明白。我肚子里是谁的孩子,就更不便告诉罗小姐。”   赵京梅的神情越是闪烁暧昧,越昭示着某种不言而喻。她继而又补充了一句道,道:“记得上学的时候,我也参加过平京大学女子学生会。整天呐喊什么‘男女平权天赋就’。”说到这里,她惨淡地笑起来,“我跟着参谋长这多年,跟他学了很多东西,偏偏就是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平权。在他眼里,女人至多只是漂亮的衣裳,是得力的工具。使旧了,没用了,就毫不吝惜地丢掉。”她止住话题,面露歉然地看向罗卿卿,“对不起,罗小姐,看我干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?我就要出国去了,在这儿就算跟你话个别。”  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。太阳没进云里,本来不算明亮的屋子变得更加晦暗。透过矮窗照进来的日影惨淡的如同苍白的脸色,屋里的人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。   隔了好一会儿,响起罗卿卿缓缓的话音:“有时候,离开未必不是解脱。”   “是啊,离开也好。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。”赵京梅勉强挤出笑容,道,“听说参谋长已向罗总司令提亲,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。”   罗卿卿没做回应。沉默着,看向窗外,天阴了,灰蒙蒙的一片。知道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值得继续下去,便告辞离开。   赵京梅看着罗卿卿的背影,阴冷的快感在内心弥散开。如今看来,她为瞿东山设计的计划,前两步实施的很是顺利。利用程佳懿将瞿东风当年设的骗局告诉了罗卿卿;在罗卿卿对瞿东风信任动摇的当口,再雪上加霜一把,说她怀了瞿东风的孩子。这种事,一向是除了当事的男女,便只有天知地知。就算瞿东风聪明,恐怕也百口莫辩。只要破坏掉瞿东风和罗府的联姻。那么下一步就是她去崎岛国,帮助瞿东山联合崎岛国军政界,说服崎岛国人借道金陵突袭华北,与瞿东山里应外合,出其不意,把华北军的兵权夺到瞿东山手中。瞿东山本是一介武夫,到了那时候,她这个背后的女人将是权柄的真正操纵者。   想到瞿东风终有一天会败在她的手下,任她生杀予夺。赵京梅好像喝了陈年老酒,陶醉地闭上了眼。与此同时,一颗眼泪,也顺着眼角淌了下来。心里翻腾起很苦的滋味,竟然比报复的快感更强烈上百千倍。   天色越来越暗,乌云压得很低,远处传来一两声闷雷。一阵雨前的劲风掠过料器行的院子,满院的杂草都萧萧索索地抖动起来。   罗卿卿走向院外,胳膊交叉在胸前,紧紧抱住自己,还是觉得冷得厉害。   赵音萍从后面追上来:“罗小姐,您忘了点霜葡萄。”   罗卿卿接过那株葡萄,每一颗葡萄都那么透亮,那么饱满,蕴满了成熟的甘甜,可是,偏偏每一颗都挂着冷冷的秋霜。好像,总要经历几番折磨,才能结出那秋后的丰饶似的。   风更紧了,闷雷越来越密,天上稀稀拉拉地掉下雨点。   赵音萍道:“我给您拿把伞去。”   “不用了,车就在外边。”罗卿卿从手袋里掏着钱包。   赵音萍却拒绝:“这株葡萄就让我送给罗小姐吧。就是想拜托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拜托您不要把京梅跟您说的话告诉参谋长。京梅说,参谋长就是不想她跟你见面,才让她出国。如果,参谋长知道今天的事,恐怕不会放过她。”   罗卿卿看着赵音萍,那是个一看就知道不会说谎的女人,善良人的乞求,她不忍心拒绝,只好点了点头。   善良人说的话也同样不容易让人怀疑。   她走向门外,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身上。她仰起脸,让更多的雨水浇着自己。她听到自己的牙齿锉出了声音。听到内心一声一声嘶喊,一声一声叩问。她的嘴唇发抖,舌头打着颤,一句话、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   她用两只手用力地压住胸口。感到浑身无力,脚步虚浮。好像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泡沫,只要再加上一点轻轻的力气,就会破碎成清烟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这轻飘飘的感觉让她害怕,怕得发抖,她伸出一只手,想要抓住些什么,可是,除了虚空和茫然,什么也没能抓住。   按照事先的安排,汽车开到聚兴楼饭店,母女俩人走下车。佯作进去吃饭,然后,从饭店后门出去,坐进早已等候好的另一部汽车,直奔火车站。一路上,罗卿卿紧闭着嘴,一句话没有说,赵燕婉只道卿卿舍不得瞿东风,淡淡安慰了几句,也觉得无奈,便也不再言语。   一路沉默,像具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,直到登上火车铁梯的那一刻,罗卿卿的意识才从麻木里略微苏醒,感到脚下沉的厉害。拖着沉重的步子,登上阶梯,每走上一阶,都要费出很大气力。   等到登上火车,她竟然已经再没有一丝举步的力气。车厢里很空荡,她捡了处离车门最近的座位,几乎瘫坐在上面,对母亲说:“您先去包厢吧,我在这坐会儿。”   母亲离开后,一声悠长的汽笛,一节节的车厢跟着车头,向金陵铿铿的行进。   她却在这一刻,彻底失了方向。   恍惚中分不清,隆隆滚动的车轮是压过铁轨,还是碾过自己的内心。睁着眼,没有前路,只看到血泪模糊,和彻骨的孤独。   一个人影走到她身边,叫了声:“罗小姐。”   她抬起头,看到崔炯明。以为自己看错,又定睛看了一眼,竟然真是他。她麻木的内心,陡然、全个清醒过来。   崔炯明低声道:“罗小姐,请您跟我来这边。参谋长想见你。”   罗卿卿跟着崔炯明,走到车厢尽头的一间包厢,崔炯明打开门,把她让进去,自己则退到外面,关上了门。   她一走进包厢,寒意立刻扑面袭来。车窗大敞,外面的大雨打进来,一阵一阵冷风把窗帘高高的掀起,连铺位上的白床单也被吹得不住地鼓动着。   瞿东风站在车窗前,风吹得他的白衬衫发出猎猎的响动,临近窗口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。他穿着便服,没戴军帽,头发湿漉漉的,看不出是汗还是雨水。听见卿卿进来,他没有立刻转身,依旧看着车窗外,窗外肆虐的风雨将他的眼神牵得很远,很深。   她终于忍不住令人窒息的沉默,颤动着嘴唇开口:“把窗户放下来好吗?我冷。”   他关紧车窗,把窗布也拉上。然后,转过身,打量她。阴雨的天气,让他的伤口隐隐作痛,他不自觉将后背靠在窗户上。   门窗紧闭,窗布拉得很严实,他靠在窗户上的身影遮住了大部分透过窗布的亮光。车厢好像变成一个容器,把两个人密封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。光线昏暗,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。沉默里,听着对方的呼吸,彼此的气息在感受里变得渐渐分明,绞缠在一起,竟生出一种苦凉的缠绵意绪来。   昏暗里,看不清彼此的脸,心灵反而略略地敞开了一些。   他道:“赵京梅已经被我关押起来。她是我一手调教的,我深知她的脾性。不管她对你说过什么,都不值得一信。她不过是想破坏你我的感情而已。”   他一句话开门见山,直指到她心里的结。他口气沉稳笃定,具有不能不让人相信的慑服力。她不得不叹服,他的雷厉风行,机谋深邃,的确世间少有。他似乎专门为这个乱世而生,而她,偏偏向往桃花源。   想到这里,由不得对他生出一丝畏惧。果断,敏锐,冷酷,和深藏不露——这才是他的真正的面目。   她却一直忽视这个事实。只一味不让自己清醒,只当他还是儿时的东风哥哥——那么坦诚,那么温暖,好象青梅竹马的梦里、她永远的保护神。   一时间的恍然,让她脱口说道:“现在想想,赵京梅的话是真是假,其实都是别人嘴里讲的,只要自己不听进去,便不重要。重要的是……我们都长大了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我的意思是……假如,我的身份和程佳懿或是赵京梅互换一下,我不是什么金陵公主,只是胡同里面普通的女子。我问你,你会爱上我吗?”   “会。”他不暇迟疑地回答。   “你又会娶我吗?”   这次,他却迟疑住。   她很庆幸他这一刻的迟疑,因为至少这一刻他在跟她真心以对。   “所以……我说我们都长大了。长大的人,就不能再有小孩子脾气,不能喜欢什么就去要,不喜欢什么就丢开。就要学会取大舍小。就要学会忍耐,学会对命运屈服。”   密封的空间里,冷寂的空气似乎凝起来一样。   “卿……”他忽然一步跨上来,一把将她抱进怀里,“不要长大……永远做我的姑娘。我会好好疼你,好好爱……”   他心里象燃起烈烈的大火,烧的他胸口发疼,怀里的她却浑身冰冷,不停地打着哆嗦。他抱着她倒在包厢的床上。衬衫的前襟已被雨水打透,他敞开湿衣服,让她把脸贴住他的胸口,又扯过被子,盖在两人身上。   “暖和些了?”他问。   她没来得及回答,火车就呼啸着开进了隧道。黑暗突如其来,当头罩下。两壁的回声发出慑人心魄的巨大声响。突然被卷进黑暗深处,好像突然碰触到未卜的命运。   她忍不住紧紧地搂住他。他的体温,这一刻几乎成了溺水人救命的筏,她拼命的抱紧。感受到他结识的胸膛,有力的心跳,和阳刚的气息,她的忐忑才好不容易稍稍安定了些。   火车是一样奇妙的发明,越是飞快的向前行,越觉得时间很慢,寂寞好长。身体静止在颠簸里,心变得异常脆弱。少许的诱惑便能激荡起一大片的激情。   黑暗里的拥抱,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幸福和悲哀。   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。寻找着对方的唇。在深长的吻里,拼命汲取彼此内心深处的爱意,越汲取越感到饥渴……   他们谁也没有隐忍这饥渴,知道抵不住。   火车冲出隧道,风雨渐渐小下来。虽然还落着些雨点,太阳终于破云而出。阳光透过车窗布,在狭小的包厢里洒下一片幽昧的微熹。   车轮均匀的铿锵,淹没了床上凌乱的喘息。重重叠叠的回忆、在火一样的激情里恣意地舞蹈起来。即便知道,这时的激越缠绵只能让离别变得更痛苦。   “卿……不要走……宝贝。不要走……”   激情过后,他疲倦地仰卧在床上,手臂依旧紧紧地拥抱着她,让她伏在自己胸前。很久地保持这个姿势,抑制不住浓烈的爱怜,恨不能让她化在自己身体里。   他喃喃的挽留,反而让她一寸一寸地回到现实,热流退去,身上又渐渐冷了起来。   “既然舍不得,为什么不在上车前拦住我?”她问。   他抚摸着她后背的皮肤,她的肌肤光润柔滑,让他怜惜不已:“虽然舍不得,毕竟不能强迫你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我会走?”   “在医院时候,我就派人盯梢了。你那种反应,我不能不担心。”  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:“风……你太聪明了。聪明得让我有些害怕。”   “噢?”   “风。你不想让我长大。可你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你。这对我是不公平的。”   “噢。”   他捧起她的脸,仔细的打量。她的眼睛却没看他,不知道游移在什么地方。这让他生出一种把握不住的惶惑。他一向自信,总认为只要想要,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。很不习惯这种惶惑,不禁生出一丝懊恼,对她肃然道:“看着我。”   她把目光转到他脸上。即便这么近,还是有一丝看不真切的错觉。   他道:“那件刺杀的事……我承认是我耍了手腕。但是,正如你所说,人长大了,就要学会取大舍小。当时,瞿家岌岌可危。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。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,我们的爱情又何来保障?”   他的辩才让她无话可说,她把目光慢慢转开,落在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上。她想对他说:我想要的爱情却不是那样的。   她没来得及开口,他从背后拥住她,重新把她扯进怀里,道:“锦官城久攻不克。华南军的战事很不稳定。我看,你还是不要在这时候回金陵。”   她忽然惨淡地一笑:“那时候,平京不是也朝不保夕,你怎么不说担心我的安全?”   他一时哑然。随后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感情总在变化之中。”   “是啊。感情总在变化之中。”她喃喃的重复了一句。   她说话的口吻让他心头一震。正想开口,听到敲门声,崔炯明在门外道:“赵县车站马上就到了。再不下车就出省了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   瞿东风穿衣起身。又帮着卿卿把衣服穿好。   “别帮了。越帮越乱呢。”罗卿卿打掉瞿东风在她衣扣上摩搓的手,忍不住一笑。   “卿……”瞿东风忽然一把握住卿卿的手,道,“答应我,别放弃。”   他超乎寻常的郑重表情,让她一阵错愕。知道他就要下车,泪珠倏地断了线,从她眼睛里簌簌滚落下来。   他用手指揩掉她的泪珠子。又抱住她,相拥了好一会儿。   门外又想起崔炯明的提醒。   瞿东风不能不站起身。托起卿卿的下巴,道:“不肯答应我?”   隔着泪眼,罗卿卿什么也看不清,心里一团乱麻,浑身无力,想给他最后一个拥抱,手张开一半就软了下来。只好,点了点头,道:“我答应你。”   他走后,她一直看着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。忽然,伸出手,一把拉开窗帘。   窗外晴明的阳光,突然射进来,几乎让她睁不开眼。但是,她还是努力地向外张望。雨过天晴,天光豁然开朗,心也随着生出些清新的感动。   铁路正与大江平行。燕山山脉在天边延绵成一道长长的黛青色。车轮隆隆向南,江水滚滚向北。   她忽然有些后悔,后悔一直没忍心对他说,其实她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。 不惜歌者苦   电影机关闭,灯还没来得及打开。罗府的小客厅暂时陷入黑暗。   黑暗里,女主人公在影片结尾时说出的那句话,更清晰地回应在脑海里。   " "  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。   灯打开,罗静雅看向罗卿卿。她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陪姐姐看这部乱世佳人,只知道自从罗卿卿回到金陵以后,几乎每天都把这部片子看上一遍。   “姐姐,这部片子真有那么好看?我总觉得,那个女主人公太自私了。”   “谁不自私呢?她真实,不掩藏,所以可爱。”   罗静雅从来觉得姐姐的话很有道理,让她无从反驳,道:“也许我的西文不太好。对里面的情节不大理解。要是天明在就好了。可以让他翻译给我们听一听。”   罗卿卿想说,多看几遍也就懂了,何必要依赖天明。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。看向挂在墙上的白色幕布,脑子里一直回想命运乖蹇的女主人公站在树下,迎向阳光,说出那句百折不挠的台词——" "   放映的师傅收拾着电影机。女仆把四面窗帘拉开。天色已经黑透,打开的窗子外,钻进一股夹杂着青草味的凉风。虫子在夏末时节寂寞的鸣唱。一天令人烦闷的暑气都消散了下去。   罗静雅忍不住去打量一直默不作声的罗卿卿。罗卿卿微仰着头,看着空荡荡的幕布。让她忽然觉得姐姐有点象影片的女主人公,站在树下,迎向阳光。可是,又觉得也很不像,因为那个任性顽强的女主人公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姐姐现在的表情。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表情,只是想起一句忘了谁写的古诗——“惆怅归来细雨中”。   “姐姐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问过严副官。好像再过几天,天明就回来了。”   “是吗,我倒没听说。”   “爸爸说……如果这次天明去锦官城,能让西南军不战而降。他就同意罗府和南府联姻……可惜,我不知道,爸爸会把我们两个,谁嫁去南府。”   隔了好久,罗静雅又道:“我想,天明是喜欢姐姐的吧。”   罗卿卿知道静雅这么说,是在试探。她忽然生起一种厌倦,腻烦了这少年人之间互猜心思的游戏。淡淡笑了一下,道:“静雅,天明从来没跟我说过喜欢我。我虽喜欢他,可是那种喜欢不是爱情。天明对谁都好,对谁也都很淡。我看不出到底他心里真正喜欢谁。你要是对他有心,就该去问问他。如果他心里也有你。就算爸爸想把我嫁进南府,我也会尽我所能成全你们。要是他无意,那就不如早早放弃。‘明天又是新的一天’。不是吗?”   从容平静,条条分明地说完这一习话,罗卿卿忽然想:为什么,在瞿东风和自己的事上,她就是捋不清头绪呢?   罗卿卿的一番话好像在罗静雅心里投进一颗巨石,溅起大片激烈的水花。没有想到姐姐会这样开诚布公。在她的记忆里,姐姐一直是寡言的,安静的。记得姐姐以前说过:金陵就象一个热闹的大舞台,她只想做一个躲在角落里看戏的小女孩。   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清楚,姐姐为什么不想做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主角。姐姐也的确没有说谎。自从姐姐进到金陵这个家里,从来没有跟她争抢过任何东西,包括各种吃穿什物,和舞会华宴上的风头。   要不是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天明。她想,她会很喜欢,很喜欢这个姐姐。   罗静雅起身,走过几张空椅子,坐到罗卿卿身边的藤椅上。忽然觉着,和姐姐拉近的不仅是座位之间的距离。   “姐姐,谢谢你跟我说这些。我一直以为你对天明也是……有心的。”她侍弄着裙摆上的蓓蕾花边,手指微微颤动。抿了抿嘴唇,费了很大力气,说道,“是。我喜欢天明。是……爱上他的那种喜欢。”   罗卿卿侧过头,看着静雅涨得通红的脸,心里不自觉生出一丝疼惜。相处这多年,静雅给她的感觉一直是却懦的、不自信的。今天,能在她面前大胆的说出对天明的爱,想来要拼上她所有的勇气吧。   她不由伸出手,在静雅微微颤动的手上、握了握:“告诉他吧。就算受伤。总比错过要好。”   在南天明踏上飞机、返回金陵的当天,西南军副总司令陈镇威和锦官城卫戍司令施如启,联合发动兵变,将西南军总司令戚永达囚禁在军政部内。   数日之后,戚永达被迫接受罗臣刚的和谈条件,宣布下野,西南军交付金陵政府管理。由陈镇威临时担任西南地区行政长官,施如启则晋升为锦官城督军。   华南军一场浩浩荡荡的西征至此终于以胜利告终。由于南天明的成功斡旋,这次西征更成为罗臣刚有史以来牺牲最小、获利最大的战役。   庆功宴上,罗臣刚特意让南天明坐在同一桌。同坐一桌的还有施馨兰,罗卿卿,和罗静雅。在罗府里,女眷一向不必分席另坐,以示开明作风。   罗卿卿穿了一件素色暗花的旗袍,没有化妆,也没有配戴首饰。为的是把宴会的女主角让给静雅。   宴会开始前,静雅终于决定跟天明表明心迹。罗卿卿知道静雅的紧张和犹豫决不是做作出来的,父亲虽然对外宣称民主革新,对待女儿却严格因循着传统守旧的淑女教育。静雅自小在罗府长大,能做出这样的决定,定有一番痛苦挣扎。她自己也忍不住一阵振奋和紧张。特意花了一个下午,为静雅挑选衣饰,帮她仔仔细细化了个精致靓丽的妆彩。   见母亲的席位久久空着,罗卿卿料想是母亲有意回避跟后母同坐一桌的尴尬,担心母亲寂寞,便趁着庆功宴的歌甜酒酣之际,独自从后门出去,走向母亲的住处。   母亲自从进了金陵罗府,精神显然比以前好了许多。施馨兰虽然说不上大气,却也不是个爱勾心斗角的人,所以虽然不冷不热,也算相安无事。   今天听母亲房里的仆人说,父亲昨晚在母亲那里过了一夜。   一想到这里,罗卿卿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出一弯笑意盈盈的弧线。   走到大门口,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对罗卿卿道:“刚才总司令才来过,这会儿小姐又来了。”   罗卿卿想起刚才父亲的确离席了好一会儿,没想到竟是来母亲的房里探望。想到此处,心中更是一阵舒畅。   走进房间,罗卿卿却没有从母亲脸上看到预料之中的喜悦。   “没事吧?妈。”走到一脸忧愁的母亲身边,罗卿卿心里一揪。   “我没事。妈是在……”赵燕婉拉住卿卿的手,“愁你。”   “愁我?我怎么了?”   “刚才,你爸来过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“你知道了他跟我什么?”   罗卿卿摇头。   “我说嘛。你要是知道哪还能这么没事人似的。”   罗卿卿忽然有一种预感,下意识、摸了一下耳垂下的小宝珠。虽然今天不让自己佩戴任何首饰,这对瞿东风给的耳环却是不想摘下来。对于她,这对小宝珠早已不是一对首饰。   “是关系到……我的婚事吗?”她的声音忍不住发颤。   赵燕婉沉默了好一会儿,一把抱住卿卿:“孩子,你是妈生养的。妈从小都要你坚强,不能太女孩子家气。所以,今天,不管发生什么事,你都答应妈,别给妈丢脸,好吗?”   罗卿卿很艰难地点了点头。   “你爸爸说……过一会儿,在庆功宴上,要宣布让南天明做女婿,把你配给他。”   见卿卿久不开口,赵燕婉接着说道:“我也嫌这事太唐突。可是你爸爸坚持让你跟东风尽快一刀两断。还说什么下个月日本人要来金陵谈判。日本人居然也知道瞿东风向罗府提亲的事。你爸爸提早宣布跟南府联姻,也是给日本人看的。”   “日本人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你爸跟日本人到底要谈判些什么。既然他这样不让你跟瞿东风好下去,我看恐怕免不了要跟华北军打一场大仗。”赵燕婉叹息着道,“我在平京就劝过你,不要跟东风好。你当时要是听我的,你爸爸也不至于不跟你商量就硬把你配给天明。其实,天明哪点比不上东风。多好的年轻人,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呢?”   罗卿卿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咬了牙,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呕吐出来。她走到窗前,推开落地西式窗。夏末的清风吹拂过来,她稍稍透了口气。看到,院子里的红枫树被打掉很多叶子。夏末的时候枫树叶枯萎,会变成暗灰色,园丁以为很不美观,就将这些枯叶摘掉,再过二三十天红枫树就会长出新叶子。可是,她反而更期盼看到那些发黄变红的枯树叶。那些在秋霜里颤动的枯叶,虽然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年轮,终于要零落成泥,可是,那种跟命运厮磨的顽强又是多么令人崇敬。   隔了很久,她终于吐出一句话:“妈,我知道了。”   大厅里宾客云集,觥筹交错。舞台上,管弦乐演奏着温柔的乐曲,绮艳的歌星用西文唱着靡靡的情歌。歌星退下,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女士主动上台,是外交总长跟糟糠之妻离婚后,新娶的洋太太。洋女士用中文为大家演唱了一首乡间小调。笑声和掌声落后,洋女士走到南天明面前,要求庆功宴的主角为大家表演节目。大家立刻又鼓起掌来。   南天明没有推辞,很自然的走上舞台。他对管弦乐的指挥道:“《英雄》交响曲,第二乐章。”   指挥意会的点头,抬起指挥棒。南天明向一名乐手借过小提琴。   《英雄》的第二乐章,名为“葬礼进行曲”。英雄死了,送葬的人们抬着棺材缓步前行。音乐沉重悲哀,小提琴在低音区发出低微的旋律。   忧伤肃穆的音乐,感染了全场,笑语喧哗逐渐褪去,人们都屏息静声,默默的听着。连已经酒酣耳热的人们也停住了酒杯,似乎终于略微清醒了些,透过糜沸浮华的庆功宴,想到战争,死亡,贫穷,破碎山河,还有那些遥远的理想……   靠在大理石柱背后,罗卿卿听着台上的“葬礼进行曲”。小提琴正用极快的速度,意味深长地独奏着。她捂住胸口,被一股沉重的感动压迫住。悲壮与柔情,决绝和隐忍,她的心跟着他的演奏起起落落。台上的独奏似乎和她的内心产生一种相同的律动。   朴素的悲怆忽然被明朗的英雄性旋律取代,响起军鼓和军号声,送葬的人们抛开伤悼的情绪,缅怀起英雄们永恒的荣誉。忧郁低调的小提琴一转眼又将人们带入激情当中。满场强烈阴郁的气氛被打破,人们看到眼泪背后生命的顽强和乐观……   演奏结束,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。她这才发现,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   她转过大理石柱,看到南天明把小提琴还给乐手。他一直微笑着,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喜悦。这一刻,她终于明白:在这个热闹的大舞台里,至少还有一个他,跟她一样,品嚼着浮华背后的悲哀。   父亲站起来,向她招手。她走过去,脚步从容,心中虚浮。父亲拉住她的手,心照不宣、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。然后,把她带向舞台。南天明正从舞台上走下来。   她明白下一个节目是什么。她向南天明走近,然后在一个适当的距离,众目睽睽里,让自己倒下去。重重的摔在地上,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。闭上眼睛,听到旁人的惊呼,音乐停止下来,紧张的空气里,只有杂沓慌乱的脚步声。   听到一声“卿卿”,是南天明的声音。随后,她被抱起来,被抱向大厅外。   “不会中暑了吧?”听到有人胡乱猜测。   听到抱着她的人说道:“也许吧。”是南天明。   脑海里,刚才台上小提琴的旋律一直回旋,一直回旋。   她在心里反复的说着: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 但伤知音稀   女仆端着一瓶药水走进罗卿卿的房间,说是医官开的药。   罗卿卿遣退女仆,把药水倒在窗外。心里万般无奈。可是除了这个欺骗的法子,又有什么办法。到了这个时候,只能拖一天是一天,多些时间,寻找转机。   忽然觉着很对不起母亲。自己当场“晕倒”,一定少不了让她提心吊胆。   罗卿卿走向母亲的房门,房门虚掩,里面传出父亲的声音,正和母亲争执着什么。   罗臣刚道:“你这简直是妇人之仁。事到如今,你还想让卿卿把孩子生下来不成?”   听到这句话,门外的罗卿卿无力支撑住身子,紧紧贴住墙,一点一点滑下去,跪在地上。   “其实……只要你点个头,同意瞿东风的求亲,这事不就成了小事。”   “可笑之至。你想让瞿正朴跟我做亲家公?你忘了当年他如何对我?”   “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,你何苦……”   罗臣刚冷笑了两声:“答应跟瞿府联姻,就等于让瞿东风接管我的军队。纵然我不计前嫌。总不能把辛苦挣来的半壁江山,拱手相让给瞿家!”   ……   父母的声音渐渐远去,罗卿卿又一次开始耳鸣,记得以前那次,是骑马场上听瞿东山说出东风身上的那颗子弹。   死一样的寂静里,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,艰难的喘息。她伸出手,颤抖着,抚住腹部。   孩子?孩子。和东风的孩子。   眼泪不可抑制地夺眶涌出。她用另一只手压住喉颈,只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。百般滋味,沸腾翻搅,她努力从混乱里辨别自己真正的情绪。   喜悦。是喜悦。她在为有了东风的孩子喜悦着。   当她辨别出自己的喜悦,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。听觉也渐渐恢复过来。   房里,父亲正说道:“我已经让医官开了堕胎药。卿卿现在也该服下去了。你再说什么,都为时已晚……”   无形中,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。跌跪在地上的罗卿卿,猛地站起身,踉跄地逃出母亲的住处。走到大门口,见到母亲房里的女仆,一把抓住,叮嘱道:“不准说我来过,知道吗?”   女仆哆嗦了一下,诺诺地答应。从没见过小姐有这样严厉的表情。   乘着黑夜,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走。好像一个陷入迷宫的人,慌慌张张地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。   走到再也走不动,她跌坐在喷泉边,双臂依旧下意识地交叉在一起,抱住腹部。静静的月光、流泻在周身,包住了她。银白的月光虽然纯净,虽然柔和,却也那样冷,让忧郁的心更加暗淡下去。   抬起头,朦胧的看到,水池的中央、丘比特的雕塑正张着弓箭,小小的爱神的箭枝正射向她这边。一瞬息,思念以无比强大的力量压迫下来。让她不得不蜷缩起身体。夜风好凉。她将膝盖抵住胸口,双臂抱住双腿。蜷缩成一团,好像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觉得冷了。多希望,多么希望,这时候,他也能从背后拥抱住她。好想在那温暖的胸膛上再靠一靠。听他说几句宠腻的话语,让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,撒一撒娇,诉一诉苦。   踏着月光,慢慢地走回去,好像一步一步地、丈量着思念的距离。   走回房间,一个人已等在房间里。   “如玉?”   施如玉迎上来:“听说你晕倒了,可还好?”   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从平京来的施如玉,罗卿卿有种想哭的冲动。努力克制住激动,才强颜一笑,道:“没有大事。”   施如玉松了口气,道:“幸亏没有大事。要不然那个人在平京可不知道要多着急呢。”说着,递上随身带来的包裹,“也不知道人家怎么知道我要来金陵,特意派副官去我的住处,要我把这包东西交给你。”   “他……”罗卿卿一把接过来,想打开,绳子系得紧,手指又有些发颤,解了几下都没解开。等不及,索性拿过剪刀,咔嚓一下剪断绳子。   包裹打开,竟是福怡楼的八珍梅。   “我这几天正想死了这个。他怎么知道?怎会知道?”罗卿卿迫不及待拈起一颗,放进嘴里。无比满足地闭上眼,狠狠地,细细地,品嚼着那酸酸甜甜的滋味。   施如玉笑起来:“这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。那,还有一封信呢。”   撕开信封,展开信纸,罗卿卿匆匆读了一遍,把信纸折上,扣在胸口,道:“他说……下月月末,要来金陵。”   施如玉略一惊疑:“下月月末?那时候,华南军,华北军,和崎岛国代表要在金陵举行谈判。他是瞿家公子,又是总参谋长,以那样的身份来出席,似乎级别太高了点儿……难道是不耐相思之苦?”说到这里,又笑起来。   罗卿卿道:“他在信上说,锦官城一投降,我爸爸就正式回绝了他向我的求婚。他说,让我等他来金陵,到时候,他会有办法。”   施如玉道:“这就是了。如果只为谈判,我才不相信他会亲自来金陵。”   施如玉走后,罗卿卿展开瞿东风的信,一遍一遍反复读着。一面读,一面吃着八珍梅。等到回过神来,已经吃下了小半包。胃里泛起酸水,鼻子也跟着酸起来。   女仆敲门,走进来,禀告说:明天医生还会来府上给小姐复诊。   “知道了。”她心里明白,这复诊的含义是什么。虽然侥幸没喝堕胎药,躲过今天,明天爸爸也会知道。她没有多少自信跟爸爸斗,爸爸跟东风一样,是那种想做什么事,就一定要办成的人。   胃里的酸犯的更加厉害。她忍不住一阵干呕。呕的眼泪直流。   她站在镜子前,擦着脸,想,要是现在瞿东风在身边,他一定会说:宝贝,别怕,都交给我好了。   她一阵自怜,一阵苦笑。又一阵摇头。忽然感谢起妈妈,感谢起小时候艰难的生活。让她早早就知道了什么也靠不住,只有靠自己。   罗静雅正走去罗卿卿的房间,在走廊上正巧遇到姐姐正朝她的房间走。   “静雅,今天真不好意思。我怎么就晕倒了?医生查过,也没什么大事。反而耽搁了你的事……”   “千万别这么说,姐姐,你怎么样?我好着急,刚才去你的房间,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。”   “去花园里走了走。天气真是好呢。”罗卿卿拉起静雅的手,“我们明天出去写生吧。邀上天明。好吗?”   “好啊。好久没跟姐姐出去画画了。”罗静雅抑制不住地高兴。   “那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走。不过,要瞒过家里人,他们就知道让我在床上躺着。其实出去走走,也有益健康啊。”   半夜天阴下来,到了早上,还是微雨蒙蒙。   微雨没有减了出游的兴致,反倒给六朝古都添了一缕悠悠的诗意。   三个人背着画夹,由着司机漫无目的地开着。金陵就象一个老古玩店。就算路边一口破旧不堪的井,多半也藏着个意味悠长的故事。   罗静雅好奇心重,看着车窗外,总有问不完的问题。恰好,南天明熟悉历代形势,似乎知道数不完的掌故。静雅问什么,他都能娓娓道出一段故事,连那些金陵怀古的诗词也能随口背诵出来。罗卿卿虽然惴惴着自己的事情,很多时候,仍然被天明讲述的故事吸引过去,陷入一片悠然遐想。   汽车开出水西门外,来到莫愁湖边。三个人下了车,走进湖边水榭。十顷莲花正开到尾声,有嫩蕊,也有残荷。岸边垂杨柳,恰似女子的蛾眉和眼睫。湖里的荷花半荣半枯,笼在微雨里,便如同闪灼朦胧的眼神。   罗静雅提议道:“我最喜欢莫愁。我们每个人画一个心中的莫愁可好?”   画笔在各自的白纸上一阵摩挲。   罗静雅最先画完,画板向外翻转,在她笔下,一个白衣若雪的莫愁,单纯、善良、天真,美得不沾纤尘。   罗静雅凑到卿卿的画板前,惊呼一声:“我从来没想过莫愁会穿红衣裳!”   罗卿卿的画稿上,一个莫愁,艳装红衣,当风而立。衣袂飘舞,长发飞扬。满天红色的花瓣、如雨如雪的洒落。画中的美人微昂着头,望向远方。有遗世独立的高傲,也有前路漫漫的迷惘。   南天明端看了一会儿,微微一笑:“我断言,你这个莫愁不会投湖自尽。”   罗卿卿也一笑:“我最痛恨的便是那投湖自尽。男人的历史更将它美化成千古佳话。似乎当女子备受诬陷凌辱的时候,只有用一死才能表达她们的善良。如果能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,我想莫愁断不会选择死,社会应该帮她主持公道。她可以远走他乡,凭自己的本事过活,可以做更多的事,帮助更多的人。而不是把生命结束在无望的自杀里。”   南天明微笑着,朝卿卿投去一丝认同的目光:“新的时代,该如何?”   “新的时代,该兴办更多的女学。让女子走出深闺,让她们见识更广阔的天地。让她们有机会跟男子比翼齐飞,不是只能躲在男子的羽翼下,寻求怜爱和庇护。”   南天明道:“不只兴办女学,还应该兴办男女合校。”   “男女合校!”罗卿卿眼睛里灿动起灼灼的光焰,深深看了一眼天明,“我竟从没想到过。那真是……一个新的时代。”      趁两个人谈话,罗静雅走到天明的画架前,细细端详着天明笔下的莫愁,忽然脱口道:“这个莫愁,好象姐姐。”   南天明和罗卿卿同时止住谈话,片刻的沉默里,气氛略微有些尴尬。南天明道:“谁叫你姐姐坐在我对面。”   罗静雅本来有些黯淡的脸色立刻明朗起来:“要是我碰巧坐在你对面,这个莫愁就会象我吗?”   南天明道:“或许吧。”   听天明这么说,卿卿和静雅都暗自松了口气。   雨势暂时歇住,借着乍晴的天光,罗卿卿看到茶亭的露台上一个人影十分熟稔。仔细看,才认出竟是章砾。正苦于没有借口让静雅和天明单独相处,于是,解释了一句,便匆匆朝茶亭走过去。   南天明本来也想去跟章砾聊聊,却被静雅叫了住。   章砾在西征中,战功卓著,现在已擢升为金陵卫戍副司令。   罗卿卿走到茶桌旁,笑道:“没想到司令长官也这么有闲暇。”   “罗小姐。”章砾立刻站起来,为罗卿卿扯出茶桌对面的椅子,“难得浮生半日闲而已。”   罗卿卿打量了一眼章砾一身灰青色长衫。这身穿着在西风渐紧的金陵城,实在落伍的很。于是想起来,章砾大学时候似乎是读历史系的,便问道:“听说你以前学历史,不知哪所学校毕业?”   “平京大学。”   “平京……”   “怎么?”   罗卿卿勉强笑了一下:“没什么。只是想起一位朋友。小时候他最想上平京大学历史系,可惜命运捉弄,不得不上了陆军大学。想来,人生总有遗憾,即便叱咤风云的人物也逃不脱吧。”   “在说瞿东风?”   罗卿卿略感差异:“你怎会知道?”   章砾笑了笑:“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。我在平京读大学时候,已经为华南军秘密工作。”   “噢。那你便说说,还知道瞿东风些什么?”   “我还知道,有很长一段时间,瞿正朴都怀疑瞿东风不是他的亲生儿子。”   听到这句,罗卿卿想起东风曾说泠姨当年遭人诽谤,险些被赶出家门,急忙道:“请说下去。”   “后来,直到林景鹏赴德国深造法医学,回国后,在平京创办了法医学科。经过医学鉴定,证实瞿东风是瞿正朴的儿子。不过,据说那鉴定的法子也不甚准确。瞿正朴的疑团能消除多少,外人不得而知。”   罗卿卿长长叹了口气,手不自觉抚在自己的腹部:“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误解?”   “据说瞿东风的母亲进瞿府七个月后生下了他。还有……”章砾品了口茶,道,“有些话当讲,有些话是不能讲的。”   乌云一直未散,雨点又落下来。   无端的有些怅然,罗卿卿侧过头,隔着冷雨,看向水榭。看不清静雅和天明的表情,只看到谢廊后的两个人影,时而接近,时而分开。   想来,静雅正吐露心迹。不知天明会作何反应。只盼望两个人一个有心,一个有意。那样,她的下一步也会好走些。 月似当时   瞿东风接过信封,并没有打开,只道:“这件事,先不要答应杨府。”   崔泠道:“杨太太可也是个极要面子的人。要是一口回绝,必会惹恼人家。那杨君实可不是省油的灯。我就怕会在你爸爸面前说对你不利的话。你爸爸虽然赏识你,可是毕竟……好长时间,他心里对咱们母子都有块疙瘩。我极力凑合你跟卿卿,也是想彻底解了他那块疙瘩。现在,你跟卿卿又不成了,我怕他心里又开始起疑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母亲:“谁说我跟卿卿不成了。我们的事我心里自有主张。跟杨府,您只管回复说,我即赴金陵谈判,政务繁忙,此事等我回来再议。”   崔泠蹙起眉头:“听你爸爸说,这次谈判关系华北军和华南军的几桩大事,日本人还要插一脚。复杂的要命,情况随时可能有变。妈真是担心你的安全。你爸爸说其实这次谈判,你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。我想……你是想见卿卿,对吗?”   瞿东风嘴角一撇,苦笑了一下,没有答话。   崔泠的眉头皱得更紧:“卿卿是个好女孩子。妈也打心里头喜欢她。可是,妈是过来人,不得不告诉你,这世上,唯独这缘份,是强求不得的。你去了金陵又能如何,那是罗家的地盘。你可千万别为了儿女情长,干什么傻事……”   见母亲几欲掉泪,瞿东风不想她再说下去,只得道:“妈,你儿子什么时候有那么小儿女情长。我跟您说过,我心不在瞿家,我心在天下。于这个意义上考虑,卿卿要比杨君实的女儿重要的多。”   “你那些军国大事,妈自然插不让嘴。妈只想说,当年你爸爸差点要了罗臣刚的命。他既然拒绝你跟卿卿的事,看来心里还是记恨着。你去金陵,一定要多加小心。父债子还,你若哪里得罪了他,他对你恐怕不会手软。”   “我知道了。妈,您放心好了。”   早上有点阴寒,晨光还早的很,纱窗外一片暗灰色。   瞿东风走进书房。自从卿卿不许他晚睡,他尽量每天早睡,睡的早,自然起的早。卿卿离开之后,他照旧保持着这个习惯。   不经意,扫了眼茶几上的彩瓷蟠龙花瓶,卿卿走了以后,瓶子里再也见不到一蓬栀子。空瓶子放在大理石茶几上,显得异常清冷。   下人端着沏好的茶走进来。   瞿东风吩咐:“把那只花瓶拿走。”   下人端起瓶子,又听二少爷吩咐道:“算了,搁那儿吧。”   崔炯明走进来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   “什么事?”瞿东风问道。   “您上次吩咐,让调查罗小姐在金陵的近况……”   瞿东风心头一紧:“她出了什么事?”   “倒没出什么事,只是……”   “炯明,亏你跟我这么多年,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吞吞吐吐。”   崔炯明吸了口气,道:“有消息说,罗小姐跟南天明经常出双入对,态度亲密,据说……两人正谈恋爱。”   “消息可靠?”   “罗府和南府的人都那样讲。”   崔炯明抬眼、看了眼瞿东风,虽然他没做什么反应,崔炯明还是能从他紧绷的嘴唇上,看出他努力克制的激动。   “参谋长……”   瞿东风拿起紫砂壶,给自己斟着茶,道:“讲下去。”   “参谋长,如今这个情况,您去金陵的计划是否如期进行?”   瞿东风轻轻吹了口茶上的热气,道:“你先出去,我考虑一下。”   走出屋外,崔炯明回手带上房门,听到屋里“哗啦”一声碎响。   紫砂茶杯狠狠砸到茶几上的彩瓷蟠龙花瓶上,茶杯和花瓶一道撞碎,飞了满地彩色的碎片。   “为什么?你答应过……不放弃……”瞿东风扶着头,努力地想着对策,可惜任凭如何殚心竭力,都只有莫可奈何。熊熊怒火烧得他呼吸不畅,浑身颤抖。思维也跟着进入一片混乱。   猛然、拉开抽屉,拿出信封,把里面的照片倒在桌上。杨君实的女儿果然是个的美人。烫着短发,一身学生裙装。娇艳似花,不可方物。可惜,那些都是很好,偏偏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。   想把照片放回去,手一抖,照片掉在地上,他亦懒得去拣。浑身无力,瘫靠在椅背上。看着门口,便想起来,那个晚上,她一身明艳,出现在他房门口,又,满脸通红的逃了去。那却态的姑娘,何其纯洁,何其惹人疼怜,让他怎能敌得住汹汹爱意。   继而,又想起,分开的那天,车外是大雨滂沱,车内是爱火熊熊。他倾尽热情,抱紧她,暖着她,她冰凉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暖过来,可是,他始终没能焐暖她的眼神。   为什么她会那样看着他?她到底在想什么?   混乱的想法让他感到脑壳几乎要炸裂。他知道如此心烦意乱,不可能做出任何决断。索性站起身,在屋内来回踱着步,强迫自己一点点镇静下去。   崔炯明被瞿东风叫进书房。踏过一地碎片,走到参谋长身边。从参谋长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激动的表情。   瞿东风道:“赴金陵的计划不变。”   崔炯明迟疑片刻,终于忍不住道:“上次取缔了十家日本药店,日本人对参谋长已怀恨在心。自从他们得知参谋长有意跟罗家联姻,更是惧怕瞿军会一举统一全国。现在,他们大力鼓吹‘中华威胁论’,借此疯狂扩军备战。参谋长,此次去金陵,如果,罗臣刚跟日本人连成一气,对您实在不利啊。”   瞿东风冷哼了一声:“外寇可恶,家贼更堪忧。”   “您是说……大公子?”   瞿东风点了点头:“派人密切监控我大哥的行动。绝不能趁我去金陵,让他勾结外寇,引狼入室。”   “我明白。”   “还有。”瞿东风道,“给郭樊川去电,让他调第八集团军增援沿江重镇,加强护防。罗臣刚至今态度不明,一旦他将港口开放,日本人从他那边登陆,我们南边就有大仗要打了。”   “明白。”崔炯明略微松了口气,道,“看来参谋长早已胸中有数,是我多虑了。”   瞿东风淡淡一笑,局势复杂,瞬息万变,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把握,再加上卿卿的动摇,更让他心中没底。只是他不能自乱阵脚。身为主官先乱了阵脚,下面的人还能有什么从容可言。   而且,一切终究是传闻,没有亲眼看到,他总还要给自己留一线希望。   天气渐渐转凉,凤凰山上的葱茏绿树,加了大片的赭红、明黄、斑斓的颜色。秋天的树叶写满灿烂的成熟、和凋零的预警。   金陵罗府的花园里,那些被园丁摘掉了黄叶的树木,恰在这时候,长出了嫩绿的新叶,看起来好像春天才到一样。   坐在窗台上,罗卿卿望向窗外。看着跟时令不协调的嫩绿,和那些远山上苍凉的秋意。久久地望着,一时间有些失神。直到南天明走到身后,她才回过神。   “家宴快开始了。”南天明道。   她猛然转过头,问:“他到了?”   南天明点点头。   她扶住窗框,半天低头不语。   南天明问道:“怎么,又不舒服了?”   她摇着头,喃喃:“是怕见他。”   南天明走过来,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:“戏都演了一个多月,还在乎这个晚上。这场家宴,想来也是总司令有意安排,让日本人看到你跟瞿家没有关系。瞿东风是聪明人,未必看不出蹊跷。”   “爸爸也是聪明人,要是有破绽,也难逃他的法眼。我们还是把戏演的象些吧。”   “是啊。熬过今晚,等出了府,你就能去见他了。”   她看了眼南天明,他正望向窗外,窗外的夕阳映在他脸上。她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有些失落,还是有些释怀。   “天明,谢谢你。没有你……这个孩子保不到今天。”   南天明嘴角皱出一道看似微笑的纹路:“我们不是朋友吗。何必如此客套。”   罗府的家宴特为两位客人而设。一位是代表华北军出席谈判的瞿东风。一位是日本使节团团长松井寿夫。松井寿夫是日本天皇的干儿子。这个从小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人,是个中国通,上到庙堂大事,下至陋巷传闻,似乎无所不知。一坐下来,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。松井寿夫讲话幽默,知道许多地道的中国笑话,经常逗得满场一片笑声,唯独坐在他身边的瞿东风,一直抿着嘴,没有一丝笑意。   松井寿夫似乎对罗静雅有份特别的关注,说话时,目光时常转向她。后来,索性坐到罗静雅身边,时不时跟她单独攀聊着。   当松井寿夫的笑话又一次惹得满场大笑时,罗卿卿和南天明双双出现在楼梯口。两人穿着盛装,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礼服,他上身是件银灰色西装。协调的衣色使两人走在一起更显般配。   两人并肩走向楼下大厅,立刻吸引了满场的目光。   瞿东风抬起眼,看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两个人。俩人挨得那么近密,没有一丝缝隙。他的卿卿还是那么美,南天明也生得俊美。真是一对碧人。老天早就打造好似的。他忽然咬着牙地苦笑,想,是不是该祝他们琴瑟合鸣白头到老。   家宴是西式晚餐。罗卿卿和南天明下来之后,大家各自落座,晚宴正式开始。   罗卿卿和南天明坐在一起,瞿东风坐在两人对面。三个人的座位,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,张力充盈犹如铁铸。谁都想冲破这个尴尬的三角,然、谁都只能隐忍沉默。   瞿东风没有吃什么,只一味倒着红酒。   罗卿卿拨弄着餐盘里的食物,一口也咽不下去。有时抬眼,会正好跟瞿东风的目光对上。好像突然碰触到滚烫的炭火,急忙闪避开去。她知道父亲正暗自观察着他们,即便侍候在餐桌旁的仆人恐怕也被父亲交待过什么。这个家是个皇宫,也是监牢。大家同时扮演着狱卒和囚犯。她不敢给瞿东风一点消息,即便一个眼神的暗示也不敢。怕功亏一篑。要坚持住,一定要把孩子保住。只要再坚持过这个晚上,她就能扑进他怀里,流着幸福的泪,告诉他:风,我有了咱们的孩子。 轻尘在玉琴   一一碗茶快吃完,雨势渐急渐紧。雨线交织,烟水苍茫,水榭里的人影完全隐没进浓浓雨雾。   又过了不知多久,吧嗒的脚步声,急匆匆地由远而近。   地上的积水被奔跑的脚步踩踏出破碎的水花。冲过雨幕,静雅跑进茶亭。   罗卿卿迎过去,静雅浑身上下都被打湿,额前头发紧贴住脸,雨水顺着发稍滴答滴答地淌落,脸上有雨水也有泪珠。   罗静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:“我们回去。我们回家。”说完,又使劲摇头,“算了,我想一个人回去。”   “我们三个同坐一辆来,你怎么一个人回去?”   “我叫辆人力车好了。”   章砾站起身,道:“我正要走。可以送罗小姐一程。”   “谢谢。”罗静雅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。回看了水榭方向一眼,随即,好像逃跑一样,跟着章砾走出茶亭。   静雅的表情足以说明南天明的态度。罗卿卿心中黯然。走到茶亭边,扶栏怅望,烟雨红尘,寒柳残荷,迷茫的前程和动荡的世事,让人忍不住觉得一阵凄冷。   雨雾渐薄,远远看到水榭上,那个人也在凭栏遥望。水榭高高矗在水面,榭台上孤单的身影,仿佛站在半空烟雨间。   远远地对望,看不清脸庞,看不到眼神。只看到天远烟深,长路茫茫。   雨势又小下来。南天明披了两肩微雨走过来。   “静雅呢?”   “她坐章砾的车回去了。”   “你呢?”   “我还不累。”   “我也不累。”   “那就再走走吧。”   没有静雅在,两个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沉默的走。走到对弈楼前,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,不约而同地看向楼上的楹联:   烟雨河山六朝梦,英雄儿女一枰棋。   “卿卿。”南天明终于打破沉默,道,“昨天……我跟总司令起了一番争执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为了东海上那位邻居。”   “崎岛国?”   南天明点点头:“我们在跟崎岛国合作的事上,意见有些不同。不过,最终是我妥协。”   她淡淡一笑:“莫不是父亲给了你什么丰厚条件?”   “的确优厚。”   “可能告诉我?”   “他说要在庆功宴上宣布我们订婚。”   她倒吸了口气,心中有些乱,身上接着不舒服起来。   他看向她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。有些累了。”   走进楼内,在角落里坐下。屋子深,显得有些阴暗,和楼内古色古香的摆设倒也相衬。衬得人心里面也微漾起些朦胧的滋味。   这次,还是南天明先开口,道:“恕我冒昧,有件事如鲠在喉,不知该不该问。”   “讲吧。”   “你昨天晕倒,是真,还是假?”   她默默想了想,想了许多动人的滔滔言说,最终,却只吐出一个字:“假。”   然后,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。   有一丝淡极了、淡极了的风吹进屋里,一点点掠剪着心湖里的柔波。   一直看着摆在楼中央的那枰棋盘,她终于开口,道:“我怀孕了,是瞿东风的。”   她说完,他没有马上回应,沉默是当然的事了。   楼内没有旁的游人,楼外也人迹寥寥,沉沉的安静里,细碎的脚步听起来也是分明的。楼外,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。穿着白地小花的衫子,黑的下裙,抱着一张旧古琴。一个枯瘦的老人跟在她身后,背着胡琴。看起来,是一对卖唱的祖孙。卖唱的生意在秦淮河上最红火,如此冷僻的地方却不多见,卖唱的女孩也没有浓妆艳抹,素净的小脸上都是怯懦和害羞。   老人走到南天明面前,问道:“先生,小姐,听个曲吗?”不同于秦淮河歌坊上那些巧舌如簧,眼睛炯炯的伙计,老人说话缓慢,神情谦恭里带出风尘仆仆的疲倦。   “听这口音,该是川东来的。”南天明道。   老人似乎被这句话勾起无限伤心,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,说女孩子的父亲战死了,母亲在逃难的路上又病死了。如今就剩他们祖孙二人,没有一点盘缠,有家也回不成。   南天明听完老者的絮叨,看了眼女孩手里的古琴,道:“听曲就免了。我看这把琴不错,卖给我如何?”说着,掏出钱包,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。   “哪值这么多。旧货行里买的时候,这琴不值几个钱。”老人惊愕得不敢接收。   “看来我比旧货行的老板识货些,这琴看起来象件古董。我不会亏本,拿去吧。”   祖孙二人千恩万谢的走出去。   罗卿卿看了眼横在天明膝头的古琴,破旧得连琴头都缺损了一块:“真是古董?”   南天明淡淡道:“一张破琴而已。”   “直接施舍不好吗?何必绕圈子?”   “施舍是自上而下。谁都有尊严。”   他的话让她折服,不禁想,能遇见这样一个人,告诉她这样多的事理,是天之所以厚待她的。接着,又忍不住地想,如果从没遇见东风,跟这个眼前的人,被父母之命撮合在一起,从此琴瑟相和,岁月静好,那未尝不是上天厚赐的幸福。   她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,知道命运没有假如,岁月不能回头。就算,能回头,又能怎样?又能放弃对东风那刻进骨子里的情感么?   他左手按弦,右手掠过丝弦,琴弦震动入木,琴木回应出幽深的意韵。   琴身太破旧,琴音有些劣,然而,那些伯牙碎琴,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以琴传情的典故,还是漫卷上心头。   客心洗流水,遗响入霜钟,不觉碧山幕,秋云暗几重。  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欣慕古人,想象他是琴人,知音站在身旁,高山流水中,和谐如一,天地情深。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,琴人旁边的知音,面孔越来越清晰,终究变成了卿卿的模样……   琴声变得有些沉重。好像暮色一样,先是薄薄的,不易察觉地悄悄降临,继而越来越浓,越来越厚,终于沉沉地吞噬了一切。   散漫地弹了一曲《流水》,停下来,他问道:“你想怎么办?”   他对待朋友一样的语气让她心头略微一松,看来,他虽拒绝了静雅,对她也未必有太多厚意。虽然这样的淡,让她忍不住有些遗憾和不甘。可是这样的淡,也是好的,不会由爱生恨,不会互相折磨。   “我想保住孩子。”   南天明点了点头:“自然该保住。”   “爸爸不想我要这个孩子。他不同意我和瞿东风的事。”   南天明摩搓着斑驳残缺的琴头,没有说话。   “我爸爸那个人,你是了解的。我担心这个孩子,真的担心……所以,我想……”   南天明忽然接口道:“你想去找瞿东风,闹得满城风语,总司令大发雷霆,甚至跟你断绝父女关系?”   天明说了她想说的话,她一阵哑然。天明的确了解父亲。父亲那个人,是宁愿放弃世间常情,也要实现他的主见。如果她真去了平京,父亲绝不会犹豫退让,只会放弃掉她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。   想到这里,偏偏又想起来,在火车上,她问瞿东风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,他可会娶她。他却没有答话。   如果真跟父亲脱离了关系,她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子。在政治的棋枰上可有可无,轻如鸿毛。到那时候……   她不敢再想下去,胃里又是一阵翻搅,搅得浑身虚软。难过得直想把身子紧紧蜷缩起来。只好紧抓住椅子扶手,勉强撑住身体。   南天明把手从琴弦上移开,当空、犹豫了片刻,握住了卿卿微微发颤的手:“我帮帮你吧。”   被他握在掌心里,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。嗓子好像被什么哽住,费了好大的劲,才说道“在可怜我?”她看着门口,想着刚才那个卖唱的女孩,想着天明的悲天悯人,接着道,“没结婚,就怀了孩子。其实是很可鄙的。你以前就对我有诸多不屑,现在应该更加鄙夷才对。不是吗。”   “我从来没有鄙夷过你。对你有些批评,无非是想你更坚强,能自立。如今这个乱世,什么事都可能发生。今天是王公贵胄,明天就可能变成亡命天涯的乞丐。”   他口气恬淡的回答,听在她心里,酝酿出一丝熨贴。   听他接着淡淡地说道:“我从来认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,只有可爱的人。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可爱的。以前是这样,以后也如此。”   他的话、在她心里默默地起着回响。是的,没有完美的人,只有可爱的人。好像一缕阳光照进来,心里透亮了许多,一时间,不由想起东风种种的好,那些瑕疵和遗憾,那些困难,似乎都变得不足道起来。“天明。谢谢你。你的话总能点醒我似了。好些的痛苦,本来不是别人的错,只是自己太过追寻完美。却忘了世上本没有完美。”   “你能这么想就好。”他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,随后,把手收了回去。   她看着他掌心下面的琴弦,忽然想知道,在他的心里,她和那个卖唱的可怜女孩,到底有多少区别。她自然不会真地问出来,只道:“就算帮不成我。你的话也让我好过了许多。天明,你在我心里也是位可爱的人。一辈子都会感念。”      时值夏末,北边的平京城已起了秋凉。平京的秋日是四季里最好的日子。就连夜色深沉的时候,虽看不到碧空如洗,也一样让人觉得朗阔和干净。   只是这舒爽的日子,却不是人人可以消受。   崔泠在瞿东风的书房和卧室都没有见到儿子。又派人去庭园和天井里找了一番,也没有见到人影。   穿过走廊,崔泠正经过卿卿住过的房间。房门虚掩着一条缝隙,里面黑着灯。抱着一丝侥幸,她轻轻推开房门。   “妈。我在这里。”   虽然有些准备,崔泠还是被吓了一跳:“怎么灯也不开?”随手“啪哒”一声扭开灯。   屋内突然灯光大亮,瞿东风被晃了下眼,目光转向窗外,透过这个房间的窗户,正看到自己的书房。于是,又想起一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来。   崔泠走到卿卿睡过的床边,在儿子身边坐下,问道:“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?”   “啊?”瞿东风马上恍然,“跟杨府联姻的事?”   崔泠点了点头,又叹了口气:“罗臣刚既然看不上……我想了几个晚上,想得睡不着觉,终是想开了。咱们也没必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。杨君实在你父亲身边作了二十年的副总司令,为你父亲出生入死,你父亲一直当他是最铁杆的兄弟。他要是做了你的岳父,你在瞿家的地位就没人能撼动了。”说着,崔泠拿出一个信封,“今天杨太太又把她女儿的照片给了我。虽说,杨小姐还在国外留学,看这照片,长的真是不错。不比卿卿差呢。你也瞧瞧。” 人似当时否?   瞿东风接过信封,并没有打开,只道:“这件事,先不要答应杨府。”   崔泠道:“杨太太可也是个极要面子的人。要是一口回绝,必会惹恼人家。那杨君实可不是省油的灯。我就怕会在你爸爸面前说对你不利的话。你爸爸虽然赏识你,可是毕竟……好长时间,他心里对咱们母子都有块疙瘩。我极力凑合你跟卿卿,也是想彻底解了他那块疙瘩。现在,你跟卿卿又不成了,我怕他心里又开始起疑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母亲:“谁说我跟卿卿不成了。我们的事我心里自有主张。跟杨府,您只管回复说,我即赴金陵谈判,政务繁忙,此事等我回来再议。”   崔泠蹙起眉头:“听你爸爸说,这次谈判关系华北军和华南军的几桩大事,崎岛国人还要插一脚。复杂的要命,情况随时可能有变。妈真是担心你的安全。你爸爸说其实这次谈判,你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。我想……你是想见卿卿,对吗?”   瞿东风嘴角一撇,苦笑了一下,没有答话。   崔泠的眉头皱得更紧:“卿卿是个好女孩子。妈也打心里头喜欢她。可是,妈是过来人,不得不告诉你,这世上,唯独这缘份,是强求不得的。你去了金陵又能如何,那是罗家的地盘。你可千万别为了儿女情长,干什么傻事……”   见母亲几欲掉泪,瞿东风不想她再说下去,只得道:“妈,你儿子什么时候有那么小儿女情长。我跟您说过,我心不在瞿家,我心在天下。于这个意义上考虑,卿卿要比杨君实的女儿重要的多。”   “你那些军国大事,妈自然插不让嘴。妈只想说,当年你爸爸差点要了罗臣刚的命。他既然拒绝你跟卿卿的事,看来心里还是记恨着。你去金陵,一定要多加小心。父债子还,你若哪里得罪了他,他对你恐怕不会手软。”   “我知道了。妈,您放心好了。”   早上有点阴寒,晨光还早的很,纱窗外一片暗灰色。   瞿东风走进书房。自从卿卿不许他晚睡,他尽量每天早睡,睡的早,自然起的早。卿卿离开之后,他照旧保持着这个习惯。   不经意,扫了眼茶几上的彩瓷蟠龙花瓶,卿卿走了以后,瓶子里再也见不到一蓬栀子。空瓶子放在大理石茶几上,显得异常清冷。   下人端着沏好的茶走进来。   瞿东风吩咐:“把那只花瓶拿走。”   下人端起瓶子,又听二少爷吩咐道:“算了,搁那儿吧。”   崔炯明走进来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   “什么事?”瞿东风问道。   “您上次吩咐,让调查罗小姐在金陵的近况……”   瞿东风心头一紧:“她出了什么事?”   “倒没出什么事,只是……”   “炯明,亏你跟我这么多年,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吞吞吐吐。”   崔炯明吸了口气,道:“有消息说,罗小姐跟南天明经常出双入对,态度亲密,据说……两人正谈恋爱。”   “消息可靠?”   “罗府和南府的人都那样讲。”   崔炯明抬眼、看了眼瞿东风,虽然他没做什么反应,崔炯明还是能从他紧绷的嘴唇上,看出他努力克制的激动。   “参谋长……”   瞿东风拿起紫砂壶,给自己斟着茶,道:“讲下去。”   “参谋长,如今这个情况,您去金陵的计划是否如期进行?”   瞿东风轻轻吹了口茶上的热气,道:“你先出去,我考虑一下。”   走出屋外,崔炯明回手带上房门,听到屋里“哗啦”一声碎响。   紫砂茶杯狠狠砸到茶几上的彩瓷蟠龙花瓶上,茶杯和花瓶一道撞碎,飞了满地彩色的碎片。   “为什么?你答应过……不放弃……”瞿东风扶着头,努力地想着对策,可惜任凭如何殚心竭力,都只有莫可奈何。熊熊怒火烧得他呼吸不畅,浑身颤抖。思维也跟着进入一片混乱。   猛然、拉开抽屉,拿出信封,把里面的照片倒在桌上。照片倒在桌面的时候,背面朝上,上面写着拍摄日期,和“杨宛平”三个字,应该是杨君实女儿的名字。他把照片翻到正面,杨宛平果然是个的美人。烫着短发,一身学生裙装。娇艳似花,不可方物。可惜,那些都是很好,偏偏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。   想把照片放回去,手一抖,照片掉在地上,他亦懒得去拣。浑身无力,瘫靠在椅背上。看着门口,便想起来,那个晚上,她一身明艳,出现在他房门口,又,满脸通红的逃了去。那却态的姑娘,何其纯洁,何其惹人疼怜,让他怎能敌得住汹汹爱意。   继而,又想起,分开的那天,车外是大雨滂沱,车内是爱火熊熊。他倾尽热情,抱紧她,暖着她,她冰凉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暖过来,可是,他始终没能焐暖她的眼神。   为什么她会那样看着他?她到底在想什么?   混乱的想法让他感到脑壳几乎要炸裂。他知道如此心烦意乱,不可能做出任何决断。索性站起身,在屋内来回踱着步,强迫自己一点点镇静下去。   崔炯明被瞿东风叫进书房。踏过一地碎片,走到参谋长身边。从参谋长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激动的表情。   瞿东风道:“赴金陵的计划不变。”   崔炯明迟疑片刻,终于忍不住道:“上次取缔了十家崎岛国的药店,崎岛国对参谋长已怀恨在心。自从他们得知参谋长有意跟罗家联姻,更是惧怕瞿军会一举统一全国。现在,他们大力鼓吹‘中华威胁论’,借此疯狂扩军备战。参谋长,此次去金陵,如果,罗臣刚跟崎岛国连成一气,对您实在不利啊。”   瞿东风冷哼了一声:“外寇可恶,家贼更堪忧。”   “您是说……大公子?”   瞿东风点了点头:“派人密切监控我大哥的行动。绝不能趁我去金陵,让他勾结外寇,引狼入室。”   “我明白。”   “还有。”瞿东风道,“给郭樊川去电,让他调第八集团军增援沿江重镇,加强护防。罗臣刚至今态度不明,一旦他将港口开放,崎岛国人从他那边登陆,我们南边就有大仗要打了。”   “明白。”崔炯明略微松了口气,道,“看来参谋长早已胸中有数,是我多虑了。”   瞿东风淡淡一笑,局势复杂,瞬息万变,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把握,再加上卿卿的动摇,更让他心中没底。只是他不能自乱阵脚。身为主官先乱了阵脚,下面的人还能有什么从容可言。   而且,一切终究是传闻,没有亲眼看到,他总还要给自己留一线希望。   天气渐渐转凉,凤凰山上的葱茏绿树,加了大片的赭红、明黄、斑斓的颜色。秋天的树叶写满灿烂的成熟、和凋零的预警。   金陵罗府的花园里,那些被园丁摘掉了黄叶的树木,恰在这时候,长出了嫩绿的新叶,看起来好像春天才到一样。   坐在窗台上,罗卿卿望向窗外。看着跟时令不协调的嫩绿,和那些远山上苍凉的秋意。久久地望着,一时间有些失神。直到南天明走到身后,她才回过神。   “家宴快开始了。”南天明道。   她猛然转过头,问:“他到了?”   南天明点点头。   她扶住窗框,半天低头不语。   南天明问道:“怎么,又不舒服了?”   她摇着头,喃喃:“是怕见他。”   南天明走过来,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:“戏都演了一个多月,还在乎这个晚上。这场家宴,想来也是总司令有意安排,让崎岛国人看到你跟瞿家没有关系。瞿东风是聪明人,未必看不出蹊跷。”   “爸爸也是聪明人,要是有破绽,也难逃他的法眼。我们还是把戏演的象些吧。”   “是啊。熬过今晚,等出了府,你就能去见他了。”   她看了眼南天明,他正望向窗外,窗外的夕阳映在他脸上。她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有些失落,还是有些释怀。   “天明,谢谢你。没有你……这个孩子保不到今天。”   南天明嘴角皱出一道看似微笑的纹路:“我们不是朋友吗。何必如此客套。”   罗府的家宴特为两位客人而设。一位是代表华北军出席谈判的瞿东风。一位是崎岛国使节团团长松井寿夫。松井寿夫是崎岛国天皇的干儿子。这个从小在中国长大的崎岛国人,是个中国通,上到庙堂大事,下至陋巷传闻,似乎无所不知。一坐下来,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。松井寿夫讲话幽默,知道许多地道的中国笑话,经常逗得满场一片笑声,唯独坐在他身边的瞿东风,一直抿着嘴,没有一丝笑意。   松井寿夫似乎对罗静雅有份特别的关注,说话时,目光时常转向她。后来,索性坐到罗静雅身边,时不时跟她单独攀聊着。   当松井寿夫的笑话又一次惹得满场大笑时,罗卿卿和南天明双双出现在楼梯口。两人穿着盛装,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礼服,他上身是件银灰色西装。协调的衣色使两人走在一起更显般配。   两人并肩走向楼下大厅,立刻吸引了满场的目光。   瞿东风抬起眼,终于亲眼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事。好象听到心里炸开一声轰然碎响。他不想看,眼睛却被钉住,目不转睛地看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两个人。俩人挨得那么近密,没有一丝缝隙。他的卿卿还是那么美,南天明也生得俊美。真是一对碧人。老天早就打造好似的。他忽然咬着牙地苦笑,想,是不是该祝他们琴瑟合鸣白头到老。   家宴是西式晚餐。罗卿卿和南天明下来之后,大家各自落座,晚宴正式开始。   罗卿卿和南天明坐在一起,瞿东风坐在两人对面。三个人的座位,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,张力充盈犹如铁铸。谁都想冲破这个尴尬的三角,然、谁都只能隐忍沉默。   瞿东风没有吃什么,只一味倒着红酒。   罗卿卿拨弄着餐盘里的食物,一口也咽不下去。有时抬眼,会正好跟瞿东风的目光对上。好像突然碰触到滚烫的炭火,急忙闪避开去。她知道父亲正暗自观察着他们,即便侍候在餐桌旁的仆人恐怕也被父亲交待过什么。这个家是个皇宫,也是监牢。大家同时扮演着狱卒和囚犯。她不敢给瞿东风一点消息,即便一个眼神的暗示也不敢。怕功亏一篑。要坚持住,一定要把孩子保住。只要再坚持过这个晚上,她就能扑进他怀里,流着幸福的泪,告诉他:风,我有了咱们的孩子。   瞿东风坐在那儿,越喝越醉。知道自己醉得很厉害,连视线也有些模糊。心里更压着不断上蹿的大火。担心自己会失态,家宴刚一完,便早早起身,告辞离去。   回到专使住处,上楼时候,脚步有些踉跄。崔炯明上前扶住他,他一把甩开,道:“给我拿瓶白酒。”   “参谋长……”崔炯明想劝阻,看到瞿东风的眼神,只好咽下后面的话,去取白酒。   放下酒,崔炯明从瞿东风房间出来,侍卫禀告说有位胡小姐求见。崔炯明心中有数,知道是胡冰艳来了。   虽然夏天已过,胡冰艳依旧穿着一身蝉翼纱的银色旗袍,旗袍衩一直开到大腿根。一径带着妩媚的微笑走进屋里,看到屋里没有瞿东风的人影,笑容在她眼角略微滞了一下。不过,好在崔炯明也是位青年才俊,她媚眼子里马上又蓄起吟吟笑意,   “胡小姐请坐。”   胡冰艳在崔炯明身边的藤椅上坐下,斜靠着扶手,身子几乎贴到崔炯明的肩膀。逼得崔炯明不得不向椅子另一边略略挪了挪,从抽屉里取出一方锦匣,朝胡冰艳打开,里面一款翡翠项链闪动着诱人的光泽。胡冰艳是识货的人,这般色满、质净的翡翠,绝对是稀世珍品。   崔炯明道:“参谋长交待,这是送给胡小姐的。”   胡冰艳睁大眼睛,嘴角依旧吟吟地笑着:“无功不受禄。参谋长的意思是……”   “据我们所知,在金陵,你有个妹妹,正跟土肥贤二交好。”   “是。我那个妹妹的确正跟一个崎岛国人好。”   崔炯明道:“土肥的实际身份是崎岛国特务头子。”   胡冰艳故作聪明道:“我明白了,崔副官是想让我那妹子从崎岛国人那探听情报?”   崔炯明摇头:“我们是想让你妹妹故意散布个情报给罗臣刚的人。”   胡冰艳不解:“给罗臣刚递情报?”   崔炯明解释道:“土肥住在金陵,他身边有不少人是罗臣刚的特工。你让你妹妹故意散布给罗臣刚一个消息,就说她听土肥说崎岛国想扶植南宗仪,在金陵建立伪政府。”   胡冰艳眉头蹙得更紧:“南宗仪?这是为什么?”   崔炯明道:“别的话你也不必多问。总之,事成之后,参谋长还有重赏。”说罢,把翡翠项链递到胡冰艳手中。又取出一只首饰匣:“这个送你妹妹。”   胡冰艳笑吟吟地接过来,又听崔炯明说道:“不过,参谋长一向赏罚分明。如果,这件事你透露给别人,你应该知道后果。”   听到这话,胡冰艳唇边的笑意终于敛了去,道:“我懂。”   崔炯明起身,正要送客,听到隔壁瞿东风的房间里“哗啦”响起一阵碎响。担心瞿东风醉得太厉害,只得对胡冰艳道:“抱歉,参谋长喝醉了。我要去照顾一下。恕不相送。”   崔炯明推开瞿东风的房间。看到酒瓶已经碎在地上,参谋长坐在床沿,垂着头,拳头放在膝头,箍紧的手背上青筋凸现。   “炯明。”瞿东风忽然把手掌放在胸口,道,“我在流血吗?”   崔炯明望向瞿东风手掌下的位置,什么异样也没有:“参谋长,您醉了。”   瞿东风捂着心窝子地方,摇着头喃喃:“我中了颗子弹。我身上有颗子弹……一定有颗子弹。”   崔炯明紧蹙眉头,上前一步:“参谋长,您醉了,还是休息吧。”   “我没醉。”瞿东风一把推开崔炯明,“胡冰艳该到了吧。”   没想到瞿东风还记着这件事,崔炯明也摸不准参谋长到底醉到什么程度,只有如实回答道:“已经来过。”   “事情交待了?”   “嗯。那件事应该没有问题。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?”   “下一步。自然是坐山观虎斗。”瞿东风发出一串冷笑,传到崔炯明耳朵里,比叹气还悲哀。想再劝上几句,看到瞿东风摆了摆手,示意他出去。   他强睁眼,看着崔炯明走出去把房门关上。心中冷笑:笨蛋,难道也喝多了,怎么就看不出我受了伤。他伸手到上装里面,捂住胸口,不让鲜血流得满地都是。他想,他真是喝得太多了。要不然也不会让自己伤得这么厉害。   门外,响起敲门声。   “进来。”他抬起头,朦胧视野里,看到一个女人,穿着一身银色旗袍。他就想起那天晚上,卿卿穿着银色旗袍走进他书房……只是,旗袍上怎么没有海棠花呢?   “我喜欢你穿那件。”他放任自己胡言乱语,一字一句却说得很认真。不想看清进来的女人到底是谁。   瞿东风的醉态让胡冰艳的媚眼子笑成了两弯月牙。她向来有迷倒男人的功夫,也有迷倒男人的瘾头。尤其,象瞿东风这样骄傲的男人。想象把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征服在自己的温柔乡里,她忍不住蠢蠢挑逗的欲望。   “参谋长,那您喜欢哪件?我脱了这件,换给您。”   一颗一颗解开斜襟上的盘花纽扣,胡冰艳斜睨着坐在床边的瞿东风,见他只是沉默,并没有表示拒绝,她更壮了胆气,半裸的身子倚贴在他身边,一双白腻的胳膊、蛇一样攀住他的脖子。   当胡冰艳将脸贴住他胸口,瞿东风一把推开,把她掼倒在地上。   胡冰艳惊魂未定地从地上撑起身子,见瞿东风满眼充着血丝,捂住胸口,道:“这里中了枪。”胡冰艳吓得一哆嗦,仔细看,瞿东风胸口根本没有任何血迹,这才明白他在说醉话。她定了定神,爬起来,跪在床边,小心翼翼地摩挲他戎装的纽扣,极力压抑住心慌,话音拉得又软又滑:“伤了哪里,我给你看看。”   “滚。”瞿东风低吼了一声,手上却一把揪住胡冰艳的衣领,把她扔到床上。   他痛恨自己,为什么怎么喝也喝不醉。喝了这么多酒,还在想着她,越发感到痛苦和耻辱。酒精和愤怒的力量在浑身熊熊燃烧,焚烧起五脏六腑,一切美好的记忆顷刻之间烧成焦炭,灰飞烟灭,无可挽救。剩下的,只有一个血腥的竞技场,报复,无休止的报复。让自己痛苦,让别人也不得超生。酒精不能麻痹,就拿女人来麻痹。   刺啦——他一把撕开胡冰艳银光艳艳的旗袍。   这时这地,他痛恨一切,所谓的爱情,所谓的道德底线,那些骄傲,那些仁人君子的外裳,全统统滚蛋吧。什么英雄,他就是一个流氓,一个强盗,踩着别人的骨头,喝着别人的血往上爬。得不到,也要抢到。这个自私混账的人世,从此,他不打算再施舍一丁点温情。   黑夜好象无底的海洋,一颗流星倏然滑过天幕,沉沦,消逝。   罗卿卿莫名地打了这寒颤,虽然屋里一点也不冷。那些在温室里培育出的、不合时令的鲜花,更让满屋春意融融。可是,她就是觉得冷,回头,对南天明道:“我想,今晚就去见他。”   南天明道:“这么晚出去,不大好。就等不过一个晚上?”   “他乱了。”她声音发着颤,“我看得出来,他心里乱了。他那样一个聪明人……怎么就糊涂起来……”她说着,鼻子有些发酸,只好忍住后面的话。   南天明有点慨然,道:“关心则乱吧。”说罢,拿来两人的外衣,“也好,我今晚就送你过去。”   汽车停在专使住处,南天明让秘书进去跟负责守卫的官员交待一番。   负责守卫的官员本是南天明有意安排好的亲信,自然一路畅通无阻。罗卿卿跟着南天明走过几道大门,走进一座二层洋楼。走上二楼,南天明在楼梯口驻足,对卿卿道:“他在 房间。”   看着楼道尽头他住的房间,她呼吸陡的急促起来,手心也渍出了汗,无法抑制难言的激动。这别后的重逢,不知多少次在梦里预演,每次醒来都是泪湿枕巾。太想念他,太想念他了。连那些过往种种不开心的事,也因着思念化成了刻骨的回忆,让人好不眷恋。   楼道好长,好漫长。她的脚步忍不住地加快,加快,几乎要小跑起来。   跑向那扇门。巨大的幸福,如今、和她只隔一道门板。心,怦怦地跳跃。想象已在心里素描出重逢的画面。握向铜门把的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。   想象着她亲口告诉他,我们有了孩子。他会如何高兴?会不会流泪?会不会抱着她的肚子,让里面的孩子叫他“爸爸”……   胡冰艳赤裸着,从床上爬起来,想帮瞿东风脱掉军靴。瞿东风拨拉开她的手:“还不快滚。”   瞿东风冰冷粗暴的态度让胡冰艳心里泛了一阵酸。这个男人,真是傲慢自大。她胡冰艳跟过那么多男人,从来没有一个穿着衣服跟她上床,更没有哪个才完了事就让她滚。   心里有点恨,胡冰艳抓起衣服,瞪了眼瞿东风。瞿东风没有看她,斜躺在床上,脸转向门口。床头的灯光照在他脸上,他半睁着眼,眉峰微微蹙着,眼里有几分醉意,眉间带着苦闷。瞿东风这时的样子映进胡冰艳眼里,无比的好看,有无比的男人的味道。她只觉着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似的,刚才的气恼也丢在了脑后,忍不住俯下身,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调情:“我的衣服都被你撕破了,可怎么走啊?”   头疼得厉害,瞿东风没心情跟这个女人厮磨,直待再说一声“滚”,看到,房门被推开,门外站了一个女人。   卿卿。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果然喝醉了。当他再次看清门外的女人之后,只觉一大桶冰水从头顶一直浇到脚底。   人整个清醒过来,脑子却象被冻住,只有一大片寒冷的空白。   呕吐,只想呕吐。她撑不住身体,顺着门扇跪在地上,一阵干呕,五脏六腑都像要被吐出来了。晚上没吃东西,呕出的是粘丝丝的酸水,粘在衣服上。脏啊,真脏啊。污渍让她更加恶心。恨不能把一颗心都吐出来,落得干净。   看到,他从床上坐起来,一步一步、朝她走过来。她浑身象筛糠一样发起抖,巨大的恐惧随着他走近、阴森森地压迫上来,把她的心都快压碎了。   不知道哪里突然来了力气,她豁然站起来,像一个求生的疯子、拼命逃向楼梯口。天明该没有走吧?天明,天明等等我,带我走——   分不清是逃跑?是追赶?拼命跑,拼命地跑。没有前欢,没有旧爱,没有痛苦,没有思想,只有奔跑的喘息。可是……身后竟然听到另一个人的喘息,他的喘息。越来越近。不,不要被他追上。她在极限上,又狠狠加了一把力气。可是这最后一把力气竟抽干了她所有的力量。腿不受控制的突然一软,一跤、正摔在楼梯口。   身子向长长的、冰冷的楼梯跌下去。   一刹那,脑子已来不及做任何反应,手、下意识抱住小腹。   “卿——”   瞿东风拼上所有力气,一个纵身前扑,整个人摔在地上,不知道哪里磕破了,血溅了满脸,迸进眼睛,他隔着血雾,在电光石火的一瞬,抓住了卿卿的一片衣角。 点滴芭蕉心欲碎   衣服被瞿东风抓住,得到缓冲力,罗卿卿一把抓住楼栏杆。身子撞在栏杆上,死死抓住,才没让自己跌下去。   片刻的安静,只有喘息,和一滴一滴涔涔渗出的冷汗。两个人保持一个姿势,都死死地抓着,死死地抓着。   惊魂卜定,她回过头,看到他脸上的血。   “风……”她一把抱住他,擦着他的脸。他脸上有血,有汗,还有一滴泪、顺着眼角慢慢地淌下来。   心如刀绞,小腹隐隐传来疼痛,心里和身上的疼让她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。   他的胸口也破着洞,这一刻的面对,更在那洞上狠狠挖了一刀。强迫自己隐忍住痛苦,牙齿锉出声响,一时间,一句话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   “卿卿?”楼下传来南天明的声音。   罗卿卿回过头,东风却比她更快地回应南天明道:“你也来了。”   听到他牙缝里滋出的声音,她浑身一凛,没等她回过神,瞿东风已经冲下楼梯。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疯狂地冲向南天明。   “风——”她嘶喊,想制止他。   可是,发怒的狮子怎会在瞬间放下猎物?在他眼里,站在楼梯下的那个男人,就是他此时此刻,今生今世,最想痛饮其血的猎物。   “风——”她的嘶喊,在楼梯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。他冷笑,他已经足够理智,否则,早已拔枪相向。   瞿东风冲到楼梯下,一拳轰向南天明。楼梯拐角窄小,南天明并没有多少躲闪的余地。歪过头,还是被瞿东风击中一侧面颊。拳头捣在鼻翼上,鼻子立刻喷出血。   “天明!”罗卿卿突然看到南天明血流满面,气急攻心,只觉小腹疼得更厉害,看到瞿东风还要再打,她捂着肚子,拼上所有的力气喊出:“瞿东风——你真不想要你的孩子吗——”   半空的拳头、瞬间僵住。瞿东风回头,看着楼梯上的卿卿。   南天明抹了把鼻子里淌下的鲜血,对瞿东风摇了摇头:“你这个混蛋。卿卿所做,全为保全你跟她的孩子。”   外面的动静早已惊动崔炯明,出屋,看到参谋长正跟南天明动手,正要上前劝阻,突然听到罗卿卿喊出那样一句话,也由不得怔忡住。连一直躲在屋里的胡冰艳听到那样的喊声,也忍不住好奇,裹着被扯破的旗袍,走出屋来。   瞿东风走上楼梯。   罗卿卿背过身去,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。撑不住,只好跌跪在地上,正看到衣服凌乱的胡冰艳朝这边走过来。一瞬间,就好像虚弱的人又掉进了冰窟。连伤心的念头也被冻住了似的。   “卿——”他走到她身边,单膝跪下,张开双手想抱住她,又有片刻迟疑,好像面对一件稀世珍宝,一旦不慎就会破碎。   她没有看他,目光穿过他的肩头,看向楼梯下的另一个人,问道:“天明,你还好吗?”   南天明走上来,一面说道:“我没事。”   “天明……我不大好……帮我送医院吧。”她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,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。   瞿东风终于一把抱住她的胳膊:“卿卿……”话音几乎哽咽住。   她依旧没有看他,还是看向天明。想到他的手刚刚爱抚过另外一个女人赤裸的身体,她猝然像被毒蝎蜇了一下,道:“放开我,好吗?”   病房里弥散着一丝一丝菊花的冷香。她睁开眼,看到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墙,白色的窗帘和布幔。   孩子——她第一个动作抚住小腹。   “孩子没事。”低低地,磁性的嗓音,是天明。   她转向天明,匆匆四下扫了一眼,瞿东风不在病房。她舒了口气,这个时候,太怕见到他。太怕了。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,她想也不敢再想。   “天明……你还好吗?”   “我没事。”天明伸出手,在她手上握了握。   覆在手上的一掌温暖在她心里勾牵出一丝熨贴。   可是,他的手马上又松开了去。   她心里起了一丝淡淡的苦凉,又苦笑了一下,想,这就是天明吧。   她忍不住抬起眼,悄悄地打量他,那个沉默的男子,那样干净,带着清冷,好像不染尘俗一样。看到他,就好像在现实的血河里、偶尔抬起头呼吸到一点清新的空气。   他转看她。目光对视上,她忙不迭把目光转向放在他身旁的菊花,他也垂下目光。   她请他把花瓶递过来。   花瓶里插着一大簇黄灿灿的菊花。她从里面摘下九朵,用花束上的丝带,编织成一个金黄的圆圈。   好像一轮暖融融的太阳。   她把这轮太阳捧在手心,贴住胸口,才觉着暖和了一点。   “天明,你回去休息吧。明天还要谈判。”   他迟疑了一刻,似乎想留下,终是站起身,道:“负责给你诊治的是总统府的医官,该注意的事我都已经交待。你自可放心休养。”   “谢谢你,天明。”   他转头一笑:“不是说过,不必总是道谢。听起来生分。”   他的话似乎有一种平抚她内心的药力,她微笑着点了点,可是,还是觉着冷,只好更握紧了那一小圈菊花。   南天明走出病房,看到空荡荡的走廊上,只有瞿东风一个人靠着墙站着。   见到他,瞿东风问道:“她怎么样?”   “她还好。医生说,她不能再受刺激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南天明看了下表,已过午夜。见瞿东风没有走的意思,道:“明天一大早就要谈判,早些休息吧。”   瞿东风没有理会。   南天明也不再多说,从瞿东风身边走过去。   身后,瞿东风忽然开口:“你是个好人。不过,在谈判桌两边都做好人,可没那么容易。”   南天明自然听得出瞿东风的言下之意,没有回应,淡淡一笑,兀自走了出去。   南天明走后,走廊里更加安静。   墙壁上的自鸣钟得其所哉地摆动着钟摆。他独自站在走廊上,忍受着每分每秒的嘀嗒声响。   护士走进卿卿的病房,又走出来,他问道:“她睡着了?”   护士点了点头。   他走到门口,伸出一只手,抓住门把手。手握在把手上,迟疑住。隔了良久,最终,还是放了下来。   晨光透过窗帘,病房里朦朦胧胧有了一些光亮。   护士走进来,见她已经睁开眼,便到窗子前拉开了窗帘。   她看到窗外起了微风。树叶慢慢的飘下来。就想起来,小时候,她站在葡萄架子下面,望着架子上结得满满的葡萄串,总是想东风哥长得高,等他来了就能帮她摘葡萄了。   清冷的花气丝丝袭来,手里菊花编的太阳早已枯败。护士走过来,想帮她拿掉那圈枯花。她笑了下,想留住,可是花已经枯得不能看,也就由着护士拿走了。   护士随口说:“那位先生在外面呆了整晚上,到早上才走呢。”   她猝然伸手,把护士就要扔掉的枯菊花、又要了回来。   倦怠地闭上眼,记忆和现实都变得一半清醒,一半模糊起来。隐然,听到深深浅浅的水声,流过岁月的初春和深秋,向内心深处流去。 声声催忆当初   总统府主楼前面的广场上,照壁上镌刻着“民主新政”四个大字,在早晨的阳光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辉。照壁下面,一大早聚集了成群的中外记者。   瞿东风走下汽车,记者蜂拥而上,把他团团围住。他抬起眼,看了眼照壁上金光闪闪的“民主新政”,淡淡一笑,对崔炯明递了个眼色。   崔炯明会意,高举起事前准备好的纸包,大声道:“新闻界的朋友们,我们从平京带来的‘礼物’,请到这里来拿吧!”   一大群记者拥到崔炯明这边来,崔炯明笑着把瞿东风此次参加谈判的书面谈话分发给众人。上面写道:   “本人此次来金陵,系应大总统南宗仪先生邀请,商讨崎岛国与我国正常邦交之事宜。现在南北局势渐趋安定,中国即将进入团结建国时期,目前最迫切者,为保证国内和平,巩固国内团结。中国和崎岛国在军事政治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,应在尊重中国主权独立与完整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。希望中国一切爱国志士团结起来,以期建设独立、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。本人对南宗仪先生之邀请,表示谢意。”   走进总统府会议厅,南天明和松井寿夫已经到了会场。   松井寿夫一改昨日晚宴上的诙谐作派,谈判一开始便咄咄逼人地质问瞿东风,崎岛国邦民在平京受到不公正待遇,为何平京政府不但坐视不理,还公然取缔崎岛国药店,允许中国民众张贴有辱大和民族的标语。   瞿东风即说:“据我所知贩卖吗啡在贵国也是违法行为。一个值得尊重的民族,自然懂得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的浅显道理。”   松井寿夫立即反驳:“崎岛国侨民犯法当由崎岛国政府自行处理。贵政府的做法已构成对两国正常邦交的挑衅!”   瞿东风冷冷笑道:“如果几位私卖吗啡的邦民是中国人,早已被就地正法。哪有机会回到贵国到处煽动什么‘中华威胁论’之说。正常邦交?如果松井先生认为这是正常邦交,那么请听如下实事。”随即,瞿东风列举出一系列事实,戳穿崎岛国政府趁火打劫、觊觎中国领土的种种行径,最后说道:“如果贵国政府能够秉承‘只顾本国和平,不管他国之事’之原则,我想,这正常邦交四个字,或许在某一天还有可能成为事实。”   “只顾本国和平,不管他国之事’?笑话。我崎岛国要是如此‘一国和平主义’,定然遭到全世界的批评。为维护大东亚共同利益做出军事贡献,是崎岛国国首当其冲的任务。”   瞿东风哈哈大笑,反讽道:“‘做军事贡献’、‘管他国之事’,贵国当然需要向我国派遣强大的军队。”   松井寿夫狡辩道:“我政府有意向贵国派兵,完全出于保护邦民的目的。如今中国政局混乱,内战随时可能爆发,只有崎岛国军队才能保障我邦民能在中国安全的活下去。”松井寿夫的眼睛从瞿东风转向南天明,神情变得理直气壮,“请问两位先生,你们谁能保证中国的国内和平?谁能保证我国的邦民不会成为无辜的受害者?”   一直没说话的南天明,神情肃然而有些黯淡,终于在这时开口道:“如果说中国绝不会发生国内战争,这不是事实,而是欺骗。”   松井寿夫抚掌大笑:“南先生果然是位坦诚的君子。在今日的局势下,我崎岛国国怎能致子民于不顾。”他又看向瞿东风,“瞿先生,如果换做您,难道能坐视自己的邦民白白死于他国战乱吗?”   瞿东风对坐在对面的南天明屑然一笑,道:“这位南先生自然是位君子。不过,松井先生用什么保证您也是位表里如一的诚信之人?又用什么保证崎岛国军队不会借口‘保护邦民’,而让我国人民遭受不虞之灾?”   见瞿东风毫不让步,松井寿夫有些恼火,铁青了脸正要反唇相讥,南天明制止住急剧升温的会谈气氛,道:“正常邦交是我们共同期许的目标。达到这个理想尚须循一定之步骤,而非可一步登天,一蹴而就。故此,我草拟了一份协议,请各位看看。”   瞿东风接过南天明写的草案,掠了一遍,丢到桌上,道出八个字:“文白无力,丧权辱国。”   松井寿夫看过之后,难看的脸色顿时舒展了许多,道:“从这份协议里,我能感到贵国建立友好邦交之诚意。我方可以考虑签字。”   “我不答应。”瞿东风道。   松井寿夫一拍桌子:“难道瞿先生非要谈判破裂!”   瞿东风答道:“不承认,也不破裂。问题复杂,还须讨论。”   松井寿夫又争辩了一番,但瞿东风始终不肯让步,最后气得松井寿夫悻悻而去。   隔着一张谈判桌旁,瞿东风看着对面的南天明,道:“久闻南先生在谈判桌上一向舌战群雄,辩才无碍。本想大开一番眼界,可惜今日见到,实在令人大失所望。”   南天明没做任何回应,嘴角隐隐牵出一丝苦笑,收拾起会谈纪要,走出会议厅。走出大门外,等待多时的记者们一拥而上。有的递名片,有的报姓名,有的提问题。他只是沉默,一概不与回应。一个记者把一份瞿东风的书面谈话塞到南天明手中,问道:“对于瞿先生参加此次谈判的立场您有何感想?”他展开那张纸,看了看,随后,攥成一团,装进口袋。瞿东风果然是瞿东风,没进谈判厅,就以这张书面谈话向天下人表明:他瞿东风的立场是坚决不与崎岛国相妥协。这无疑是为博得民心所为。   而,一旦协议通过,允许崎岛国军队以保护邦民为由进驻中国,全中国都会知道他的父亲南宗仪扮演了引狼入室的角色。   他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些记者,走进车里。   车窗外,黄叶被秋风卷起,在广场上满天飞扬。   他掸掉落在肩头的一片黄叶。身子向前躬了躬,掐住眉心,想:还是要找父亲再好好谈一谈。   专使公馆。   崔炯明捏着一封密件,急匆匆奔上二楼,敲开瞿东风的房间。瞿东风正披了外衣准备出去。   “参谋长,罗臣刚准备扣留您!”崔炯明把密报交给瞿东风。   瞿东风眉头一蹙,展开密件迅速掠了一遍:“罗臣刚怀疑我借谈判之机陈兵边境,伺机南犯?”   崔炯明道:“罗臣刚是否有所误会?把我们的护防军错当成了进攻南下的军队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只凭怀疑,罗臣刚不会贸然扣留我,一定他得到了什么确切情报。看来,有人中间挑拨。”   崔炯明急忙道:“事不宜迟。请参谋长速速离开金陵。”   瞿东风心道:本来要借胡冰艳的妹妹泄露崎岛国人的情报,以破坏罗臣刚和南宗仪的关系,没想到,有人竟先下手为强,让罗臣刚对他生起误解。   思忖片刻,他点了点头:“看来,只有我马上回去,让谣言不攻自破。”   一阵急寒的秋雨,猝然而降。   顶着雨冲进汽车,崔炯明吩咐司机去机场,瞿东风却命令先去医院。   崔炯明立刻猜到瞿东风的用意:“参谋长,时间紧迫,这个时候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他,道:“你别管。”   雨来得急,走得也很快。让人想起平京的天气。   罗卿卿倚靠在病床上,看着窗外。偌大的花园里,一个人也看不见,空茫茫的。只有雾蒙蒙的水汽,一阵一阵飘到窗子上来。   她手里端着一杯牛奶。牛奶是自己冲的。虽然天明说医生是他从总统府调派过来,该交待的他已经交待过,可是,她还是有些不放心。拒绝服用一切药物,连饮食也自己筹备。   阴沉的天气让她心里起了一层灰白色,浮满了水雾。看不清前路,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捱上多久。   门,被人打开。   一个人,穿着被雨水打湿的戎装走进来。   捧在杯子上的手猛烈地颤抖了一下,牛奶洒溅在床单上。   雪白的床单粘了奶渍真是难看。她没敢看进来的人,低下头,拾掇着床单上的污痕。手指颤的厉害,一面拾掇,一面又洒了些出来。   瞿东风快步走到病床前。拿掉卿卿手里的茶杯,把她打横抱进怀里。   “你……”她有几分挣扎。   他在她耳边道:“听话。为了孩子。”   她一下子不敢再动,由着他抱着,出了病房。   他脚步很快,一路向外面疾走。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,不由起了一阵很不好的预感。随即,马上想到医生不让她情绪太过激动。她依在他肩头,闭上眼,努力克制,让自己什么也不想。恍恍惚惚里,她仿佛想做做很久以前的那个梦。   乌云密集,昏黄的日头全给吞了进去。远处闷雷阵阵,预示更大的雨势将要来临。医院楼外,狂风劲猛,植在窗下的芭蕉叶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,哗哗啦啦地乱响着。   他将她抱得更紧,风势迎面袭来,他背过身,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狂风,几乎倒退着走进车里。   进到车里,未及坐稳,汽车就发动起来,发疯也似的向前冲去。   大雨瓢泼打下,雨线狂蛇一样抽打着车窗。一道巨闪划破天幕,雷好像在车顶炸开一样。天昏地暗,只能看到四面窗户上哗哗刷下的水帘。疾驰的车速,让她更加肯定出了事。心头慌得难受,身子忍不住靠到他宽阔的胸膛上去。   “去哪?”她问。   他感到她的害怕,就势搂紧了她,道:“去机场。离开金陵就没事了。”   心里一阵颤抖。她蜷缩在他怀里,闭上眼,只当外面的狂风暴雨都不复存在,只有他温热的胸膛和火一样的气息,这一刻,至少这一刻,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是安全的。   这一刻,也在这一刻,她忽然明白:她跟他是分不开了。他是孩子的亲生爸爸。这世上的男子,谁还能比他更真心疼爱这个孩子?保护这个孩子?   汽车冲破雨幕,飞驰进机场。跑道上,瞿东风乘坐的专机已经准备就绪。汽车冲关而过,雨势渐小,已经能看到跑道上待命的飞机。   一个急刹车,汽车停在跑道旁边。崔炯明迅速下车,撑开雨伞,拉开后座车门。瞿东风正要把卿卿抱出车外。   突然,风雨里响起尖利的警笛,如同从地底冲出的怪兽咆哮着席卷天地。几辆军车呼啸着飞驰进机场,不待车停稳,荷枪实弹的士兵就跳了下来,端着枪把瞿东风的车团团包围住。   瞿东风抓住车门的手,僵了住。   牙齿一锉,在心里叹了口气:还是晚了一步。   他把卿卿放回到车座上,深深看着她,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捋到耳后。又垂下手,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一下。   喉结滚动了几下,嘴巴里泛起一阵浓烈的苦味。他镇定住,对她笑道:“不会有大事。照顾好自己……和孩子。”   她也挤出微笑,看着他。只当自己象个长大不的孩子,傻傻地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。可怜的,可怜的……她想伸出手,抚摸一下他的脸,可是,她不敢动。怕一动,就会泪流满面。   只好,默默地看他拉开车门,走出去。外面,立刻有士兵逼近过来,他摆了摆手,自己向军车走去。   一辆军车,车门打开。章砾走下来。   “瞿先生,请恕我们冒昧。总司令下令请您在金陵多留一阵。”   瞿东风走向军车,撇出一丝冷笑:“多谢总司令盛情挽留。”   高高的天花板上,白炽小灯象密集的星星、在远空深处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亮。站在宽敞的大理石扶梯上,罗卿卿仰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灯,一会儿又望向父亲的书房。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细细权衡着去请求父亲的利弊。权衡半晌,她还是选择了放弃。父亲扣押东风,可见决意要恶化跟瞿军的关系。她要在这当口求父亲放过东风,多半会火上浇油。连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要殃及进去。   正惶惶焦急,看到静雅穿了一身鲜丽的洋装,准备出门。   “静雅,等等。”她疾步追上去。   罗静雅走过来,扶住卿卿:“姐姐,你脸色不大好。要好好休息啊。”   “爸爸扣押了瞿东风。”   “啊?”罗静雅大吃一惊,“为什么?”   罗卿卿摇头:“我正想知道为什么。静雅,你出去,是跟章砾吃饭吧?”   罗静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,点了点头。   “我想同你一起去见章砾。瞿东风是被卫戍部队抓去的。”   “我想章砾也是迫不得已。谁敢违背爸爸的命令。”   罗卿卿苦笑了下:“我不会为难他。我只是想请他通融一下,让我见见瞿东风。”   翌日清晨,瞿军飞行中队的轰炸机开始在金陵上空一带盘旋。瞿东山代表瞿军放出话来,如果罗臣刚不肯释放瞿东风,将下令军队轰炸金陵。   软禁瞿东风的金陵卫戍司令部,进入高度戒备状态。大楼里里外外,布满巡逻站岗的卫戍士兵。   站在窗前,瞿东风看着天空上侧飞盘旋的瞿军轰炸机。   他长长吐了口气,对崔炯明道:“大哥这么做,是想要我的命。”   崔炯明皱紧了眉头:“是啊。如此一来,罗臣刚会更怀疑,参谋长来金陵并非以争取国内团结而来。”   瞿东风冷哼了一声:“只怕罗臣刚还没来得及对我下手,我已被自家的飞机炸死了。”   崔炯明倒吸一口冷气,心道:参谋长说的不错,瞿东山很可能以此事为借口,其真正目的是借轰炸金陵之机至瞿东风于死地。   “参谋长,当务之急是消弭罗臣刚对您的误会,立刻将您释放。”   “不错,要尽快找出挑拨离间者。”   “不知参谋长觉着谁是背后的挑拨者?大少爷?”   瞿东风摇头:“我大哥没有那么聪明。他在金陵也没那么大的势力。能让罗臣刚信以为真,应该是知道他根底的人。我估计,中间的挑唆者,不是崎岛国人,就是南宗仪。”   这时,门外响起脚步声。屋内的人便沉默下来。   房门打开,瞿东风看过去,看到卿卿站在门口。心陡然一颤,快步迎上去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她紧咬着嘴唇,脸上满是凄苦。   崔炯明知趣的离开,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   强忍住的眼泪再也刹不住,她一把抱住他,有些泣不成声,断断续续地问:“你……还好吗?”   她的眼泪惹得他鼻子也有点发酸,拍着她的后背,喃喃哄慰道:“没事。你看我不是好好的。”   “你……你总说没事。都已这个地步,还说没事。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吗?我要救你出去,一定要救你出去。”   她字字坚决的话,传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孩子气的傻话,他叹息似的一笑,用大拇指揩掉挂在她腮上的泪珠:“这些事不是你能管的。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,就是不许哭,好好保重身体。别忘了,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宝宝。”   听着他的话,她忍不住笑了起来,傻傻的苦笑。如果……真象他所说,她就是一个只能生孩子,只会流眼泪的小女人,那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。可是,可是这个时代,偏偏要革物鼎新,偏偏要给她更多的见识,更大的决心。   她的笑容让瞿东风有点惶惑:“怎么了,卿卿?”   她摇了摇头,感到浑身无力:“我想……你抱我一会儿,好吗?”   看到她故意撒娇的样子,他笑起来,把她打横抱进怀里,坐到沙发上。他有意选了一处背靠窗子的位置。这个时候,实在不想看到外面的飞机。   而,她的脸正好朝向窗子,正看到在天上不断盘旋的轰炸机。   只要,头顶的飞机轻轻扔下一颗炸弹……   她赶紧制止住这种想法,有意让目光忽视掉天空上那几点“污渍”。天空干净的出奇,湛蓝湛蓝的,一片云彩也没有。这样的天气,当是情侣出游的好日子吧。   强迫自己深深沉溺进他的怀抱。他的肩膀那么结实,靠在他的怀里,多么熨暖,多么踏实。她几乎滑进恩爱绵长的幻想里去了。   门外,响起敲门声。她知道是章砾派人来提醒该走了。   她离开他,他却一把将她抱紧,深深地、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。   “别担心。没事的……不会有事……”他用自信的口吻安慰她,一遍一遍地吻着她,难舍心中烈烧的眷恋。因为,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。哪怕下一刻会怎样,也不是他这个阶下之囚所能预料的。   离开瞿东风的房间,罗卿卿揩净眼角的泪水。对章砾派来的人说道:“请你带我去崔炯明先生的房间,我有事找他商量。” 楼高四面风   走进崔炯明的房间,罗卿卿表示想跟崔炯明单独谈话。来人只得离开。   大事当前,无暇寒暄。罗卿卿开口便道:“我刚跟参谋长谈过。如今情势,我确可以帮上一些忙,只是我经验不足,还须崔副官给予指导。”   崔炯明听罗卿卿这么说,以为真是瞿东风授意,便道:“如今参谋长和我俱被囚禁,正苦于少人奔走疏通。如果罗小姐愿意帮这个忙,真是万分感激。”   罗卿卿催促道:“我不能呆太久。客套话自不必多说。你且告诉我,该做什么就是了。”   崔炯明道:“罗总司令此次囚禁参谋长,是怀疑参谋长想借金陵谈判掩人耳目,暗地调集军队进攻华南。然实际上,参谋长调动的只是驻防军,绝没有进攻的意图。此番误会,定是有人从中作梗。当前最主要的任务,是尽快找出证据,化解罗总司令对参谋长的误会。”   “会是谁从中作梗?”   “或者是崎岛国,或者是南宗仪。”   听到南宗仪的名字,罗卿卿心里震了一下:“总统先生为何要陷害参谋长?”   崔炯明道:“我们之前已得到情报,据说南宗仪私下跟崎岛国人交往甚密。不过,尚未得到有力证据。其实,参谋长也不想现在就跟崎岛国人彻底闹翻,在谈判时虽据理力争,还是想留些余地。可恨那南天明,一味给崎岛国帮腔,其父子的卖国之心实在令人不齿。”   听到这话,罗卿卿便想起来那天在莫愁湖畔,天明跟她说过的一些话。他虽然口气平淡,她已能感到他心里确是藏着很重的无奈。于是道:“我跟南天明先生有些私交,算知道些他的为人。恐怕背后他也有苦衷。我可以去找他谈谈。只是,崎岛国那边,我却不知如何下手。”   “土肥贤二在金陵有个情妇。那女人的姐姐是胡冰艳。”说出这个名字,崔炯明立刻顿了住,看了眼罗卿卿,目光甚是尴尬。   罗卿卿想强作平静,可是脸颊还是忍不住的发热,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。不能逗留太久,她起身告辞,道:“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   在正午秋阳的照耀下,金陵罗府的豪宅更显耀出咄咄逼人的气势。   胡冰艳从罗府派出的汽车上走下来,一眼看到两大排士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客厅门口,荷枪实弹,都是美式的装备。她心里止不住地一阵打鼓。那一贯吟吟的笑意,也变成两道冻僵在嘴角的纹路。门口一个藏青戎装的人迎了上来:“胡小姐,我是杨副官。小姐已经等候你多时了。”   本来依着胡冰艳平日的性子,必会跟杨副官套个词,抛几个眉眼。可是,今天她是一点心情也没有了。一路沉默着,跟着杨副官走进那大理石门柱的前厅大门,只觉着像进了一张龇着森冷牙齿的怪兽的口。   穿过前厅,杨副官将胡冰艳带至一栋法式小洋楼内。敲了敲走廊正央的朱色门扇。   “进来。”门内传出罗卿卿的声音,有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。   胡冰艳跟在杨副官身后,走进屋内。看到罗卿卿穿着一身黑色蕾丝小礼服旗袍,靠在宽大的西洋椅上。一个洋人女仆正给她周身按摩。   “小姐,胡小姐来了。”杨副官道。   罗卿卿半闭着眼,根本不朝这边看上一眼,只淡淡道了声:“知道了。”   主人没有请她坐,胡冰艳只好站着,等着女仆按摩完,才听到罗卿卿吩咐道: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  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。一时间,空气好像凝滞住。似乎能听到,窗台上的秋海棠在窗缝漏进的风里,瑟瑟地发着抖。   罗卿卿依旧正眼也不瞧胡冰艳一眼,信手,从西洋桌的小抽屉里掏出一把银色小手枪,拿在手里把玩。   胡冰艳看到,吓得倒退了一步。   罗卿卿淡淡一笑:“怎么了?看起来满心虚的样子。”   胡冰艳连连道:“没……自从那天以后,我真的再没见过参谋长。”   罗卿卿抽出一方丝帕,一点一点擦着手枪管,对胡冰艳道了声:“坐吧。”   听罗卿卿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,胡冰艳才稍稍透了口气,坐下来,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。   罗卿卿道:“天下的男子,唯独瞿东风你最不该碰。因为我不是一个大气的女人。”   听到这话,胡冰艳刚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:“罗小姐……那天的事……”   罗卿卿打断道:“那天事,已经发生。你再怎么解释也于事无补。你现在人在金陵,惹了我,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。”说到这里,她蔑然瞥了眼胡冰艳,“你真以为你有能耐跟我争?”   “不。不……罗小姐,给我十个胆子,我也不敢。那天真的是鬼迷了心窍。参谋长又喝多了酒……”   罗卿卿嘴边撇出一丝冷笑,朝枪口轻轻吹了一口气:“我这口气生起来,可没有那么容易咽下去。不过呢,我也不是一个非要治人于死地的人。要是你还想求我放你一条生路,我倒是也能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。”   胡冰艳急忙道:“罗小姐请讲。”   “参谋长这次被软禁。怀疑崎岛国有人从中挑拨。只要你能让你妹妹从土肥那里盗出一些证据来。我便放过你。这个机会你要吗?”   “我要。我一定让妹妹想办法。”   看着两眼灿灿的胡冰艳,罗卿卿点了点头:“这件事不能耽搁。我今晚会邀请土肥出来赴宴。到时候,让你妹妹见机行事。”   “我明白。”   罗卿卿摆了摆手,示意胡冰艳可以离开。看着胡冰艳惊魂未定的走了出去,她收敛了脸上的冷笑,悠悠叹了口气。   手指一拨,小手枪的枪口“噗”的一声喷出一焰火苗。她笑了下,想,这个德国的打火机有些时候还真有点用场呢。   崔炯明走进瞿东风的房间时,看到瞿东风拿着一份电报,眉心蹙了一个疙瘩。   瞿东风把电报撂到桌上,道:“父亲昨晚中风,已住进医院。”   崔炯明大大倒吸了口冷气:“难怪大少爷敢肆意妄为。”急急抓起桌上的电报,看了一遍,“夫人……要来金陵。”崔炯明是崔泠的侄子,曾听家中的老人说过,崔泠早年跟罗臣刚似乎有些瓜葛。抬眼看向瞿东风,见他背手站在窗前,脸朝着窗外,看不到表情。   瞿东风忽然一掌拍在窗棱上,摇头道:“我真没用。实在对不住母亲。”   崔炯明道:“这个当口,夫人如果真能说动罗臣刚,到也是个法子。”   瞿东风叹了口气:“一步不慎,步步被动。没想到,我也有败给情字的时候。”   崔炯明知道瞿东风在说昨天本有机会离开金陵,因为到医院接罗卿卿,耽搁了一步,造成现在的被动。自从给瞿东风做副官,崔泠就一直嘱咐他,东风年轻,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,尤其在女人的事情上容易犯错,要他随时从旁提醒。凭心而论,这些年跟着瞿东风,在那般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里,瞿东风已可算得上不好女色,持身严格。这几日在金陵,看到瞿东风为情所苦,他虽然不忘时时劝谏,却也有几分同情,倘若换作自己,恐怕还没有那么镇静。   “参谋长,您也无须自责。毕竟罗小姐怀了您的孩子。也是人之常情……”   瞿东风打断他道:“想做非常之人,就不能拿人之常情为自己开脱。”说到这里,他心里忽然有点馁。跟卿卿的这份感情,竟然已变成了自己的一块软肋。这变化如此不知不觉,察觉时,已入骨及髓,难于医治。他想,如果把现在的感情放到当初,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在瞿家岌岌可危之时,把卿卿扣留在平京。   而,如果没有当初的心狠,可会有现在的高位?   他心里有点乱,有种火辣辣的疼痛。觉着好像把内心剌开口子,想做手术,又无从下手。   崔炯明见瞿东风半天不再说话,显然心情很不好,又劝道:“毕竟有罗小姐在为参谋长周旋。罗小姐身份非同一般,有她帮助,当会有所转机。”   “什么?”瞿东风回头,用眼神质问崔炯明。   崔炯明没有想到参谋长会是这个反应:“罗小姐说,是参谋长的授意。”   “我何时授意要她插手。”   崔炯明怔了住。   瞿东风道:“她这么跟你说的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她要做什么?”   “罗小姐说会帮忙找出诬陷参谋长的证据。”   “荒唐。”瞿东风攥拳在桌子上一砸,“南宗仪,土肥贤二,都是何等人物。她一个小丫头,满脑子幼稚想法。怎么跟他们斗?只能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更叫人担心她的安全。”   看到瞿东风抑制不住烦躁,崔炯明忙道:“都是我一时糊涂……”   瞿东风摆了下手:“不怪你。我知道是卿卿在逞强。”他眼角微微眯起,看向窗外,看着轰炸机在天上划出的尾线。一夜之间,似乎所有的事都脱离了他的掌控。胸口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憋闷。脑海里迅速闪过这几天的事情,忽然想到,依着卿卿的性子,那天撞见他跟胡冰艳的事,怎么可能连脾气都不跟他闹一场?那个丫头到底在想什么?不要出什么事才好。   他扶住头,让混乱的情绪略微镇定下去,强迫自己不再想卿卿的事,对崔炯明道:“南宗仪暗通崎岛国人的证据可有眉目了?”   “还没得到消息。现在参谋长被软禁,跟外面的人通消息不大容易。不过还好,至少罗臣刚让您会见客人。”   “下次,告诉他们,找不到证据,就伪造。决不能让崎岛国人扶植南宗仪把持金陵。”   听到这话,崔炯明知道瞿东风已开始恢复冷静,而且已经想到了下一步棋,忙道:“我明白。”   金陵国家图书馆。   蹑着脚步,罗卿卿走进静悄悄的阅览大厅。图书馆是法式建筑。阅览大厅穹窿圆顶,高耸着白色大理石柱,象征天体里蕴藏着无穷的文明与智慧。   每次,进到这里来,她都有一种敬畏的感觉,好像来朝拜“圣地”。   这个图书馆是南宗仪力主修建的。她第一次进到这里,是南天明带她来的。记得那时候天明引用一个哈根廷作家的话来形容这里:“图书馆是一个天体,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,它的圆周是无限的……”   天明的话印在了她心里。自从那次以后,这个“灿烂、孤独、无限、恬静”的图书馆就成了一块她经常拜访的圣地。和天明也经常在这里不期而遇。   大厅里有不少看书的人。她仔细的找了一番,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翻书的南天明。他穿着黑色学生装,坐在那里像个极普通的学生,很不起眼。   她轻轻地走过去,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,坐在他对面。他看得很专注,没有发现她。   她发觉他好像一个正做着梦的人,脸上有一种迷醉,有一种贪婪,好像沉在书里,根本不想多看一眼周遭的现实。   于是,她想,他心里定是有个难以填补的洞吧。否则何以在这么紧迫的时候,躲到图书馆来   她久久注视的目光,终于引起对面的人注意。   南天明抬起头,看到卿卿穿着白色棉布女学生装,梳着两根长辫子,静静地坐在对面。一时间恍惚,岁月仿佛消融了去。他们似乎已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。   那个时候,带她来,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图书馆。坐在那里,有点紧张又无所适从。他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一本《敬畏生命》递给她。   递出去,又有点后悔,觉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看得懂生命理论学。没想到,那个小姑娘竟然看了下去,还看得津津有味。   此后,他们开始在图书馆不期而遇。此后,忘了什么时候,他开始期盼两个人的不期而遇……   他止住回忆,把手里书的封皮示给她看。是那本《敬畏生命》。   她会意地一笑,向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。   阅览大厅里不方便讲话,他们走到旁边的小偏厅里。   坐在沙发上,她要过他手里的那本书,笑着道:“记得,第一次来的时候,你给我看这本书。出去的时候,你问我看懂了吗。我逞强说看懂了。你却说,你看了好些年都没看懂。我心里还笑话你,原来天明这样笨噢。现在,我才明白,世上聪明的人很多,却有几个能看懂那些简单的道理?”她翻开到一页,念着上面的话——   “善是保持生命、促进生命,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,恶则是毁灭生命、伤害生命,压制生命的发展。这是必然的、普遍的、绝对的伦理原则。”   “不要念了。”他止住她,将身子向前倾斜,胳膊肘撑在茶几上。抱住头,修长的手指插入头发,手背上青筋凸显出来。   “天明……”她心里有些疼,他的姿势让她觉察到他心里的痛苦。   他道:“这个竞技场,不懂道理的,要杀人。懂了道理的,一样要杀人。几个人能放得下?”   听到“杀人”二字,她猛然一怵,脱口问道:“你们想把瞿东风怎么样?”   南天明抬起头,看向卿卿:“你以为是我害的瞿东风?”   听到天明的口气,罗卿卿稍稍松了口气,道:“对不起,天明。这阵子,经过了太多事。对人便不敢过多相信了。哪怕是最亲爱的人,最要好的朋友。”   南天明端看着卿卿,看了好一会儿,苦笑了一下:“小猫长大了。”   她也报之苦笑:“你说得对,不懂道理的时候,心里喜欢,就傻傻的付出,觉着幸福也不是那么遥远。长大了,懂了道理。学会保护自己,反而觉着好孤单。”   南天明忽然握住她的手,这次他握得紧了些,也没有马上放开:“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。就算你不当我是,我一厢情愿也要当你的朋友。”   他笃定温暖的目光让她的心略略敞开了些,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:“谢谢。”   手与手紧紧握拢在一处,这样的近密,忽然让两个人都起了一丝不自在。几乎同时,把手放了开去。   “天明,我听到一则传闻。说南总统有跟崎岛国人联手的打算。不知是真是假?”   听到这话,南天明内心一震:“卿卿,这是谁告诉你的。瞿东风?还是罗总司令?”   她自然不能讲,只道:“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。天明,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。”她看向他,表情郑重,“虽说成者为王,败者寇,权力斗争难分孰好孰坏。可是,中国人最痛恨的就是卖国贼。不管哪朝哪代,也不管若干年后如何开棺定论,卖国贼都不会有翻身之日的。”   她察看南天明的表情,他的表情跟她一样郑重,似乎在很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。   她慢慢合上《敬畏生命》,不由叹了口气,道:“天明,我知道这个道理,不必我说,你也自然明白。也许正如你所说,人活在血淋淋的现实里面,那些道理都很简单,做起来却很难。就像我……明知道天下没有完美,还是容不下污点。明知道已经心灰意冷,还是要救他……总是莫名其妙做自相矛盾的事,到头来,就算被伤得体无完肤,也都是自己找来的。”   他静静听完她的话,然后,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墙上的油画。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。墙上,是一幅英国道德主义画家的名作——《希望》:蒙上眼睛的希望坐在黎明的地球上,手持破旧的竖琴,想用剩下的最后的琴弦奏出音乐。   他道:“想做事,说明心里还有希望,不要放弃,要走下去。”   胡冰艳再次来到罗府的时候,是一位女副官迎接的她。女副官没有穿戎装,远远地便微笑着迎过来。   走进罗卿卿的房间。罗卿卿穿着一件印花棉布裙,袖口高高挽起,正在作画。看到她来,点了点头,请她落座。   这判若两人的态度让胡冰艳越发摸不到头脑,战战兢兢地坐下来,看到罗卿卿正在画一个蒙着眼睛的西洋人,满身是伤,衣裳破碎,伤口还在淌着血;手里的七弦琴只剩了一根弦。   罗卿卿要旁人都出去,放下画笔,问胡冰艳道:“我要的东西拿到了?”   胡冰艳小心翼翼从提包里抽出一封信件:“我妹妹说这是土肥准备派人送去崎岛国的一封密函。她偷换了里面的信瓤子,不知道这是不是罗小姐想要的?这可是我妹妹豁出命去干的事儿,罗小姐这会可能放过我了?”   罗卿卿接过信,淡淡笑了一下:“其实,我也没那么讨厌你。”她忍住后面的话:如果不拿性命要挟,你又怎能逼你妹妹去冒这么大的风险?   想到这里,她忽然有些迷惑,怎么就不那么恨这个女人呢?亲眼见到她跟瞿东风……她本该恨她,该很恨才对……   心烦意乱着,展开信纸,她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,刚才的满心乱念全抛到了脑后。这封信竟然是南宗仪致崎岛国首相的亲笔信函!   上面写道:吾虽有强国之心,然兵器弹药尚乞接济之源。当今吾国,内乱蓄势待发,后果难以预料,吾不得不作未雨之绸缪。敢乞先生借一臂之力,奏请天皇,密送吾人洋铳万杆,则内战爆发之时,吾可派兵与贵政府之军队戮力同心,固守金陵。金陵为吾国之首都,乃征服一国人心之必要之地。支那兴亡,在此一举。此举成功,则吾两国之友好邦交指日可待。如何之处,务乞早示佳音。   拿着信的手忍不住地发抖。罗卿卿没有想到,南宗仪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想借崎岛国的力量,建立自己的军队!南宗仪的金陵政府是父亲一手培植起来,南宗仪一直充当傀儡总统。如果,父亲知道这件事,绝对不会放过南宗仪! 莫说英雄   当天晚上,罗卿卿约了南天明出去吃晚饭。饭后,又约着他去玄武湖看月亮。   汽车一开出城,就看见了湖水。天近黄昏,满眼烟水苍茫。湖边长着大片的苇子,看上去有些荒寒。   租了一只船,两个人在甲板上捡了两张藤椅子,半躺半坐着等着月亮出来。天光渐渐暗下去,月亮越来越明亮起来。天地一片空蒙,不知何方传来箫声。   心渐渐生出微醺之后的感觉,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话,终于,扯出忍了很久的话题:“天明,在你眼中,权利是可爱之物吗?”   他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,迎着小风,听到她那样问,他微微一笑,像是回答自己:“当然可爱。生逢如此乱世,哪个男儿不想做英雄?就像没有野象不贪爱鲜草。”   “可是,如果鲜草生长在陷阱边呢?”   南天明转过头,似看非看着她:“世间有太多陷阱边的鲜草。我难抵御,你又如何?”   “你是指……我对他……”   他苦笑了一下:“我跟总司令谈过软禁他的事情。表面的理由是因瞿家朝边境调遣军队,实际的原因是总司令欲借此事挑起内战。瞿家两兄弟一向失和,现在瞿东风被囚禁,瞿东山自有举动。瞿军内部一乱,也就是总司令发兵北上的最好时机。”   她抽了口气:“你的意思是说,不管我如何努力,都无法救他出来?”   “不仅如此。我只怕不管你如何努力,都很难成就你跟他的姻缘。”他说到这里,看了眼她,“请原谅我说话如此生硬。作为朋友,我理当帮助你得你所爱。也因为是朋友,我就不得不告诉你这个残忍的事实。这场内战,如今已到箭在弦上,不能不发。你跟他的感情,能否敌过‘家恨’,你要掂量好了。”      她抿住嘴,沉默着。船底汩汩地响着波声,远处的洞箫声愈发婉转凄切,听起来好似呜咽。隔了好久,她忽然象从梦里醒过来,对他道:“谢谢你跟我讲这些。其实,这次邀你出来,只要对你讲一句话:英雄梦想万不能建立在国家之耻辱上。请相信我,因为是朋友,才对你讲这话。而背后自有不可讲的原因。我也知道你有苦衷,只望你行事多加小心。”   他沉吟了片刻,道了声“谢谢。”然后,看向月亮。   月光是白的,水面也是白的。两人再没有说什么,各自的内心里也有些苍白颜色。回去的路上,她说想去见见瞿东风。   找到章砾,得到通融,她走进软禁瞿东风的套房。见瞿东风披着睡衣,她道:“打扰你休息了?”   他微笑着摇头:“我没睡。知道你会来。”   她噗嗤一笑:“都被关了起来,还吹牛自己料事如神。”说罢,顿觉不妥。   他倒不以为意:“我不仅料到你会来。还知道你有‘礼物’带给我。”   她心中一悸。没想到他已知道她得到了那封密函。只是,他却料错了。因为,她根本没有打算把密函带给他。   “怎么了?”他一面问着,一面低下头,想吻下去。   她急急避过他。唐突地说了一句:“风……我好累。”   他略微一怔,随即笑起来,单膝跪在地上,抚着她的腹部,道:“是不是你累妈妈了?要敢不听话,爸爸可会揍你屁股哦。”   听到他的笑语,她的眼泪刷地落下来。急忙地揩着,还是被他看到了。   他站起身,问道:“出了什么事?”   她连连摇头,道着:“没事。”   他将她揽进怀里,拍着她的后背,安抚着,一面问:“那封信,带来了?”   “你……怎么知道那封信?”   “你以为只凭一个小女人真有那么大本事,能从土肥那盗出密函。其实,土肥身边也有我安插的人。”   “原来这样……可……信我没带来。”   “噢?”   即便不看他的表情,从口气里她也能感到他的愕然。她急忙岔开话题,道:“今天天明告诉我,爸爸关押你,并不是因为你往边境调遣驻防军。爸爸其实已决定北上征伐。关押你,真正目的是想引起瞿军内乱。”   环抱着她的手臂松开了去。他托起她的下巴,看着她的眼睛,深深地看着。   他的眼神让她觉着不自在,避过他的目光,继续道:“既然我爸爸不是因为误会才关押你……那些所谓的证据也就没有什么用了。”   他细长的眼角略微眯了起来,扳过她的脸,让她看着他:“你父亲关押我的真正目的,我倒也不是没有想到过。不过,我倒真没想到你跟南天明已经走得这么近。”   “你……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不想把密函给我,不是想保护他吗?”   他的话象一块石、投进她心里,激起大片的涟漪。她直视着他,话音忍不住地颤抖:“难道我不该维护他?你知道,你不在的时候,他帮了我多少。要不是他甘愿对我爸爸谎称他希望跟我交往,不在乎这个孩子。我们的孩子根本就留不到现在。天明那么做,没有一点私念,只是因为他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看待。”   “没有私念?”瞿东风冷笑了声,“我的小丫头,你总是把人看得如此简单。他这么做怎么会没有好处。至少能暂时稳住你父亲,不会让你父亲怀疑他的忠心……”   “够了。”她打断他,心里忍不住翻搅起烦闷,摇着头喃喃,“瞿东风,你真以为天下男子都跟你一样?会把身边所有的人都赌在政治的棋盘上吗?我告诉你,南天明跟你不是一类人。也许,你一辈子都不会明白,有一类人,他们来到这个世上,只求一份真心以待……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我跟你是一类人,那样聪明,那么会保护自己,事到如今,我早已不会再爱你。”   她说的有些激动,因为怀着孕,浑身害起难过。   瞿东风本想开口,见她几欲摔倒,急忙收住话,把她扶到床边坐下,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。   她也不想让情绪伤及孩子,努力平静下来。拨开他的胳膊,让自己靠到床头的枕头上。   他看向她,她却看向窗外的黑夜。黑夜就象一条长长的、湍急的浊流,吞噬着无数生命的热情,看不到黎明,只有在黑暗里厮杀的滚滚血污。   似乎一下子再也找不到一致的话题。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。   她终于开口:“风,你看过《敬畏生命》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本书的作者是位欧洲人。他跟他的妻子在非洲建立了丛林诊所,终生为贫苦的人们服务。他追念世界大战藐视生命的悲剧,呼唤人们应该‘敬畏一切生命’。”   他苦笑了一下:“这样的书我是从来不看的。我不欣赏逃避现实的人。那些漂亮的理论不过是无谓和无力的呐喊,战争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呐喊而停止。对于我,打出漂亮的仗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。无关紧要的理论只会干扰心神,消磨斗志,对我没有好处。你懂吗?”   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,想捋开她垂下来的散发,却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神情。  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:“我懂,你想做弄潮儿,自然该这样想。可是,那些人也不是逃避,他们只是上了岸,离开了欲望的河流。”   听到他的姑娘说出这样深沉的话,他有点不自在。宠溺地将她一把揽进怀里,隐隐有一种急迫,似乎想留住什么似的:“不大象我的卿卿讲的话,看来果真读了不少书。还真有点害怕,等让你上了大学,难不成要讲出让我听不懂的话来。”   她恹恹地一笑,不想告诉他那样的话是南天明曾对她讲的。   “好了,宝贝。”他缓和下口气,眼神里闪耀着深情和郑重,“相信我,我平生最大的欲望,就是保护你跟孩子,给你们带来荣耀。所以,我绝不会离开这条河流。”   他俯下头,来吻她。她看着窗外的黑夜,久久地看着。想象着,黑夜的尽头、有一个光明完美的世界在等着她。想象着,生命的黑暗里能有一个人,拉起她的手,对她说:走,我带你飞出去……   “看着我。”他捧住她的脸,让两个人对视,“真不打算把信交给我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卿卿,不管你读了什么书,知道了多少道理。现在,你只需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。”他一手抱住她,一手环住她的腹部,“我,你,和孩子,现在已是一家人,密不可分。我的命运,关系着你们母子的将来。你不帮我,帮谁呢?”   他的道理让她无可反驳,也由不得不感动。心里的洞虽然还作着痛,可是没有理由怪他,也许只能怪自己无病言愁。一个是爱人,一个只是朋友,孰轻孰重,于常理上来说,本不该有所犹豫。   金陵总统府所在地、曾是两朝王府的官衙。南宗仪的总统办公处坐落在金陵总统府大院西花园的西面,一栋坐北朝南的西式平房,以前是前朝两江总督所建的花厅。   五六年前,这里还是一片断壁颓垣。自从罗臣刚扶植金陵政府、将此处暂定为总统府,本来门可罗雀的大门口立刻挤满旧贵族、新权贵的大车小车。   随着总统的频繁换届,金陵总统府已被翻修成一派气势恢宏、中西合璧的建筑群。只是又有几人知道,这片富丽堂皇背后,掩藏着多少生死倾轧、人世沉浮。   总统办公处的厅前正中有一向外凸出的方亭,入内是东西走廊。廊前有一排方形柱子,柱子上张挂着装在铜框中的书法字幅。   南天明走进走廊,脚步在一幅书法前滞了片刻。   上面书写着:海纳百川有容乃大,壁立千仞无欲则刚。   无欲则刚——他便想起,那时候,跟卿卿看总统府收藏的历代字画,他最欣赏里面那句——“人到无求品自高。”   他苦笑了下。一个在权力漩涡里奋斗的人,居然喜欢那些超尘拔俗的格调,是当真清高?还是想把私欲掩藏得更深一层呢?   而,卿卿总是认真地对待他的格调,好像他说出的每句话都是至理箴言。   卿卿——他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好像念着一个近切又遥不可及的桃花源。   走进东边办公室,南天明看到父亲负手在办公桌前踱着步子,见他进来,也不马上理会。从父亲的表情上,他已猜到父亲为何事叫他来。   果然父亲把一份“崎岛每日新闻”重重撂到他面前,质问他为何在记者招待会上说金陵政府希望发展对鹰国的外交。   这几年,鹰国对崎岛国一直采取压制态度,最近一年,鹰国废弃与崎岛国通商航海条约,使两国关系更加紧张。在如此背景下,南天明说要开展对鹰国的外交,自然引得崎岛国很不高兴。   “我把你调进外交部当政务次长,是为什么,你该比谁都清楚。你这是有意跟我对着干,是不是?”南宗仪努力压抑着声调,浑身止不住发抖。   “父亲……”南天明本想说些民族大义的话,转念又作罢,那些话父亲早已听不进去。现在,父亲眼中唯一重要的,就是如何将这把总统的交椅继续坐下去。于是,他只得顺着父亲的心思说道:“父亲难道忘了,父亲交给土肥的信函已经不翼而飞。如果落到罗臣刚手中,后果将十分不乐观。”   “你的意思……”   “我的意思是,我们在这时候不该表现对崎岛国过于亲密。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。如果罗臣刚在这时候翻脸,崎岛国未必帮得上忙。”   听南天明这么说,南宗仪的怒气消了不少。沉吟片刻,道:“当今首要之事,其一的确该先稳住罗臣刚。其二,要促成内战尽快爆发。国内一乱,崎岛国才有机会派兵保护侨民。我们也才能借此控制住金陵。”说到这里,南宗仪想起什么,“对了,你跟罗卿卿交往的如何?我看,如果不错,干脆向她求婚吧。如此一来,罗臣刚更会对你放心。”   南天明目光一垂,没有马上答话。   南宗仪继续道:“还有,就是那个瞿东风。他在平京驱逐崎岛国侨民,谈判桌上又是那种态度。崎岛国人对他已是恼火至极。他现在被囚金陵。崎岛国方面交待,就算罗臣刚放过他,我们也务必要将他除掉。这件事,我打算交给你去办,希望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。”   “父亲……”   见南天明脸上有一丝犹豫,南宗仪打断他道:“据我所知,瞿东风与罗卿卿曾有过交好。除掉瞿东风,于你之前途、你之婚姻,只有百益而无一害。你还犹豫什么?”   虽为父子,却选择了两条全然不同的道路。南天明心里掠过一丝苦笑,父亲是太不了解他了。他亦不奢望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理解,只道:“现在,瞿东山想借轰炸金陵除去瞿东风。罗臣刚也正想借他们兄弟相残引发瞿军内乱。既然有人如此急于除掉瞿东风,我们何不先观望一时。”   南宗仪点头:“瞿东山要罗臣刚在月日之前放人。我们就暂时等到月日。看看瞿东风的命到底能有多大。”   金陵罗府。   罗卿卿急步走下楼梯,向南天明迎过去:“我才说要去找你。你倒来了。”   “找我有事?”   “嗯。是……”她放低了声音,“有关南总统……”   南天明打断卿卿,道:“我来,是想带你去个地方。到我车上去说。”   车上,罗卿卿把一封信交到南天明手里。   南天明展开一看,是父亲写给崎岛国首相的信函,只是信不是原件,经过誊抄,看起来象卿卿的字迹。   罗卿卿观察着南天明的表情,从他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惊愕,似乎已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。   南天明问道:“原件在哪?”   “在我那。”她如实答道。   “你想怎么办?”   “我想交给你。不过……我有个条件。”   他看向她。   她道:“只要你想办法让我爸爸把瞿东风放走,我会当着你的面把原件烧毁。”   沉默了片刻。   他道:“其实,即便你不跟我交换,我也打算帮他。”  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心里有些颤,口吻近乎请求:“天明,我周围的人里,我只相信你会跟我讲真话。你也会欺骗我吗?”   “我不想你知道的,自不会对你讲。既然对你讲,就不想欺骗。”   “可是……你怎么会想帮助他?”   他没有直接回答,转看车窗外。和平街的报贩,扯着喉咙,且奔且喊着:“德国闪电战;俄国出兵;罗马军事演习;伦敦物资缺乏……”   她看着他,他这时的表情让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遇见的时候,他冷笑着嘲讽她说: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?   这时候,不知为何,她忽然有一丝恍然,似乎懂了些他话里的意思。   “卿卿,你是想混迹于乱世?还是想跳出去?”他莫名岔开话题。   “跳出去。”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。   她本以为他会赞许她的想法,没想到他竟摇头: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乐土了。我们唯一的选择,就是把脚下的土地改造成乐土。”   她一阵错愕,一阵茫然,又隐隐感到有种令人振奋的火星在内心里面、一点一点地跳耀起来。   南天明继续道:“我考虑了很久。唯今之际,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,就是你嫁给瞿东风。”   说出这句话,他觉着好像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,终于走出了悠长的幽暗。然、也分明感到心里被割掉一块似的疼痛。   站在这一头的光明里,忽然又怀念起一路的风尘颠簸。曳着寂寞情怀和重重叹息的那种、对一个女孩子暗自思慕的岁月,从这一刻起,于他已是昨日烟尘。   混迹在这个乱世,有人醉生梦死;有人想跳出去;有人争名夺利、建功立业;有人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舍弃小我,在高尚里寻求一点人生的终极意义。他既然想选择所谓的高尚,就不能不有所舍弃。   这是他自找的命运,怪不了谁。   汽车停在一栋老旧的二层楼房前面停住。是《觉报》的报社。   南天明道:“上次见到《觉报》的采访主任,他说他们的“女子世界”一栏少位主编。你可有兴趣?”   “我?”   他看着她的表情,淡淡一笑:“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?其实,以你的聪明和身世地位,能做的事情远不只这点。”   她一笑,没有说话,可是,他的话已经一把抓住了她内心的骄傲。   他又道:“这家报社里,聚集很多新闻界的英才,而且几乎无一不是爱国之士。一旦外国人对我国人有何不义之举,他们都会成为文化界救亡活动的积极分子。可惜,金陵政府不知对他们予以保护。你是总司令的女儿。如果能参与进来,你的作用将不只是一个主编。”   罗卿卿直觉南天明所说的“外国人”是指崎岛国人,看来,天明虽然表面对崎岛国人委曲求全,暗地却在支持爱国的人士。   她心里起了一阵颠簸,好象把她从一个长长的自怨自艾的梦里、渐渐摇醒过来。脉搏里似乎潜入一种热烈的东西。连呼吸也有些不均匀了。她那总与现实相漠离的心、因为忽然看到自己那一份价值,而怦然跳跃起来。   她朝天明重重点了点头:“我会尽我所能。”   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:“那就好。”   他推开车门,她叫住了他:“那件事,你还没有答应我。”   他知道她是提救瞿东风的事,用她刚才的话答道:“我答应你,一定尽我所能。” 冷霜不阻徐徐步   瞿东山轰炸金陵的日期预定于月日。但是,八月十五中秋节之日,各大报纸便刊登出瞿东山突发重病,住进医院的消息。   而民间也有另外一种传闻,说瞿东山不是生病,而是遇人行刺。更有一种说法,说瞿东山其实已经被刺身亡,只是瞿家为控制局面,密不发丧而已。   中秋佳节这天,金陵反常的天热,坐着也会出身汗。金陵罗府的宴会厅里一派热闹景象。虽是小型家宴,家眷、司机、卫官也足足摆了数十大桌。十几台大吊扇一齐开动起来,送着阵阵凉风。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们跑进跑出,流着满头大汗。   罗臣刚特意派飞机从西南购买了两只象征团圆的神龟鱼;赵燕婉也特意订购了一个六斤重的大月饼;施馨兰更是把金陵最有名的西洋厨师叫进自家厨房。   桌上摆满高级厨师做的名菜,盘子旁边摆放着菜名和厨师的资格证明。面对一桌山珍海味,罗卿卿却没有什么胃口。一来因为害喜,二来想到瞿东风这时正孤单一人,心里忍不住难过。   南天明作为卿卿的男友,也被邀请赴宴。罗臣刚特意让南天明坐在自己身边,一边吃饭,一边道:“你对瞿东山突然住院,如何看法?”   南天明道:“这个时候,是瞿东山在瞿军打翻身仗的最好时机。如果没有突发事件,他不可能离开指挥部,去住医院。”   罗臣刚点头:“平京方面发来消息,瞿东山的确遭遇枪杀,命悬一线。依你判断,这场暗杀,谁是幕后操控者?”   南天明知道罗臣刚心里应该已有答案,如此问,无非想考评他的断事能力。有卿卿在场,他有点犹豫,但是还是如实回答道:“瞿正朴中风入院,瞿家军政大权由瞿东山暂时代管。瞿东山一向跟瞿东风不睦。如今瞿东风被囚金陵,瞿东山自可利用瞿军的轰炸机让瞿东风永远回不了平京。而最便于暗杀瞿东山的人,理当在瞿军内部。那个幕后操控者是谁,自然不言而喻。”   听到这话,罗卿卿手里的叉子蓦地滞了住。   罗臣刚满意地点点头:“所以,我一定要将这个人扣留在金陵。在我眼皮底下做阶下囚,居然也能走这么漂亮的棋路,就是给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。”说着,慨然一叹,道“人才,不能说不是个人才啊。如果不是瞿正朴的儿子,不管花多大代价,我都会把他收归己用。可惜,他天生注定要与我为敌。当今局势,内战一触即发,如果把这只老虎放回去,简直不啻白送给瞿家几个军的兵力。”   南天明看了眼卿卿,见她滞着手里的叉子,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。罗臣刚一向行事缜密,在饭桌上谈这番话,想来也是有意说给卿卿听,让她死了对瞿东风的心思。   家宴过后,到了赏月的时候。趁着大家陆续去了后花园,罗卿卿邀南天明进了自己的房间。   她房间里添了一株石榴树,甚是显眼。细瘦的枝条已被一个个咧着嘴的红石榴压弯了腰。她伸手、摘下一个石榴。用手绢慢慢地擦着石榴的皮壳,道:“没想到,我们的计划还没完成,他倒自己先动手了。”   南天明叹道:“这就是瞿东风啊。”   她一笑:“是啊。这就是瞿东风。”她把擦净了的石榴装进手袋,无意间瞥过镜子,看到自己的小礼服旗袍上、一朵朵湘绣的石榴花,艳得好像能飘出香味一样。   可是,那瓣瓣红色也象血一样、刺着人的眼。   一恍惚,贞贞的小脸竟在记忆里浮现了一下。想到,在平京那时候,那个孩子仰着小脸问她:妈妈哪去了?片刻的回忆,让她浑身冒出冷汗。   想到腹中自己的骨肉,她轻轻按在小腹上,想起他那天说他们三个已是密不可分。于是,她苦笑了下,想:跟他那样一个人密不可分,他们母子的命想来也就注定了多艰二字。   坐在后花园里,一家人分食过月饼。看着月亮,有些百无聊赖,静雅便提议去秦淮河畔,说在那里看月亮才有金陵的味道。这是事前跟姐姐私底下商量好的计划。   罗卿卿于是附和道:“常听人说,在金陵赏月最好的去处当去望月楼、玩月桥。可惜,在金陵这么久,却从来没有在八月十五去过呢。”   赵燕婉瞥了眼卿卿:“你这孩子就是长不大,这么大的玩儿兴。八月十五还往外面乱跑什么。”   罗静雅凑到施馨兰身边,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。从小收养静雅,又没有自己的子女,施馨兰对这个养女有份特殊的宠爱,于是口气温婉地帮腔道:“孩子多大都还是孩子。难得他们年轻,还有这个兴头。我看,还是让他们去吧。”   见施馨兰开口,赵燕婉便不好再阻拦,毕竟施馨兰平日对她也算处处理让,她也就不能不给别人面子,于是对卿卿道:“你爸爸同意了,我们就没意见。”   刚才听到卿卿说出望月楼、玩月桥,一些尘封很久的记忆,不自觉在罗臣刚心里冒出来。便想起那一晚,玉人同游,结伴中宵。虽然风流南曲早已烟消云散,如今想起还是难免有一丝长桥西风的感慨。   心情有点乱,便懒得多说话。虽说直觉感到,女儿们这时候要出去,多半不只去赏月,不过他也不相信小女孩家能搞出什么名堂来,便摆了摆手,道:“去吧。不可回来太晚。天明,帮我把她们俩看好。”  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,人语嘈杂。   华灯璀璨的彩舫间,黑漆漆地划过一只板船,船头上坐着一个歌女,想是已做完了生意正回去。她手里拉着胡琴,嘴里唱着给自己听的小调——是时下正流行的一首歌谣:“八月十五是中秋,有人快活有人愁,有人楼上吹箫管,有人楼下皱眉头。”   那凄凄凉凉的调子跟着流水滑了好远。   余音袅袅地缠在罗卿卿耳际。水畔船上的热闹似乎都是别人的事,她只觉寂寞,不安也更加的甚了起来。   登上望月楼,南天明留在楼中,她和静雅则从另一侧楼梯走向后门。出了门,坐上南天明给她们准备好的汽车,直奔卫戍司令部。   临出望月楼的时候,静雅特意买了一碟浇了糖桂花的小糖芋头,说:拿给章砾吃。   罗卿卿挑了一盒月饼,想带给瞿东风。可是“团圆饼”拿在手里,越发觉着心里沉甸甸的,索性又放了下去。   夜空似海,圆月如盘。   瞿东风隔着窗户上的铁栏杆,遥看着天上一轮明月——白豪千丈,散作太虚一色,满天星斗都尽失了光彩。不过,也是何等清冷孤单。   崔炯明走进屋,把平京发来的电报递过来。上面说瞿东山情况恶化,性命堪忧。   瞿东风想斥责一句:不是交待过,只至受伤,不取性命。话到嘴边,又懒得说了。觉着实在虚伪。   他摆了摆手,让崔炯明出去。一个人,继续站在窗前赏月,泪水突然地掉下来。他努力抑制,反复痛骂自己虚伪,然而,眼泪还是不可抑制,直至让他不得不用力捂住脸,咬紧牙关、无声地痛哭起来。   来到卫戍司令部,静雅留在章砾的办公室,罗卿卿则去了软禁瞿东风的套房。   敲开门、走进去,见到她来,瞿东风一脸高兴,可是她总觉着他的笑容有点勉强。看着他眼里的红丝,她问道:“怎么精神不大好的样子?”   “没事儿,这两天休息得不大好。”   她想说:是为除掉你大哥睡不着吧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事已至此,这种话实在多余。片刻沉默里,有点找不到话题。她便想起手袋里的那个石榴,掏出来、递给他。   一枚红通通的石榴、立刻让冷凝的空气溢出一缕熨暖的甜香来。   他一向不爱吃石榴,嫌它子多肉薄;可是,他喜欢剥石榴,看着她吃。   亦如小时候一样,他接过石榴,帮她剥开粗拙的皮壳。几颗石榴籽儿迸了出来,她忙伸手接住,那一颗一颗莹润如玉的粒子、便好像滚到心里去,滚出一片又酸又甜的石榴红来。   小时候,厢房外面的石榴树在整个胡同儿里最出名,籽儿是晶莹剔透的白色,咬在嘴里蜜一般甜,大家都叫它“冰糖石榴”。她贪吃石榴,又恨那又坚又硬的皮壳。每次石榴结果儿时候,就盼着东风哥来,他手大、又有劲,一拨就开了……   以前,她总纳闷那么好吃的石榴为什么偏有那么粗拙的壳子。   这一刻,忽地恍然,要是没有壳子的坚硬,又怎能珍藏住那一粒一粒晶莹剔透?   “你到底是不相信我,能救你出去。”她道。   他脱口道:“这潭污水,你趟进来干什么。”说罢,把剥好的石榴放进她手里,“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,别让我担心就好。”   “其实……你只要再多等一天,就不至于非走到那步。”   “唔?”   “天明给我介绍了一家报社,里面的社长跟鹰国驻金陵总领事馆的人很有交往。前两天我托他请领事馆的一等秘书詹姆森吃了顿饭。鹰国和崎岛国正关系紧张,詹姆森听说是营救你,立刻向大使做了报告。今天鹰国大使就回复说,他已经跟政府联系过,鹰国答应马上向我父亲施加压力,放你出去。”   他盯看着她:“这样的良策,是你想出来的?”   “是南天明。”   “南天明?帮我?”   她看着他的一脸怀疑,淡淡苦笑了下:“我跟你说过,天明跟你不是一样的人。他说:如今能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,就是我跟你结婚。”   他托住她的下巴,端看着她:“怎么这样一副表情。好像不情愿嫁给我?”   她低下头,细细看着手掌心里他给剥好的石榴:“风,走到今天你就不要问我这些话了。当初喜欢上你、是我自己选的;怀上这孩子、也非你强迫。即便如今,若我想离开你,那天见到你跟胡冰艳……也就离开了。我一向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,明知道被你利用过,明知道跟你不是一类的人,还是留下来。这样跟自己别扭着,又是为什么?不过是因为……爱着你。”   “卿……”他咬住牙根。喉头挤上一股温暖、又苦凉的滋味。他握住她的手,让两个人的手掌包住那枚剥开的石榴。   “风,你以前说过,女人难成大事,是因为瞻前顾后、想得太多。我也同意你的说法,可是我亦不后悔。我纵然爱你,亦不想你成为我全部的世界。我的世界里,除去爱情,还有亲情、友情,还该有自己的理想。天明一路都在帮我,他告诉我:世上没有完美的人,只有可爱的人。我本来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。可是,他让我知道,既然选择了爱,就不能不学会包容。我不能为了你,背叛那样的朋友。我毋宁用那封信跟他交换营救你的法子。也许在你眼中,这是优柔寡断,可是我宁愿守住这一点优柔,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。”   他听着她的话,看向窗外的月亮。天空浮动起云影,圆团团的月亮被云影缠绕住、泛出淡蓝颜色。蓝得有点冷。   他道:“记得我刚参加陆军学校那时候,在心里发誓定要以正义之师统一中国,救民族于危难,救百姓于水深火热。之后,打仗杀人、杀人打仗。也就慢慢明白了,春秋无义战。私欲和理想本是一张纸都不隔的。”他揽住她,“卿卿,你自以为已经长大,以为可以肩负很多事情。其实,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。只有天真的孩子、才会为那些所谓崇高的理想激动不已。不过,我最爱的也是你这份天真。我已经深陷进去,只有看到你,才能透一口气。”   他口气轻松、带着一贯的宠溺,神情里却透出疲惫和无奈。她忍不住心疼,放下石榴,搂住他,靠进他怀里。这一段时间的疏离,让她几乎有点不习惯他的宠溺,这一刻,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这样贪爱。   也许,内心深处也想做他永远的姑娘。只是,这个身家,这个时代,又爱上这样一个在风口浪尖上拼命的英雄,她不能不清醒,不能让自己却步不前。   就象晶莹剔透的石榴要给自己披上粗拙的壳子。   “风,我爸爸并不想马上放你出去。虽然你大哥对你已不是威胁,鹰国人那边我还是要再托人跑一跑,总要尽快把你放出去。明天,泠姨就来金陵了。不能让她太着急才好。”      金陵罗府。   后花园的赏月因为少了年轻人,散得很早。罗臣刚回到书房,把等候在偏厅的何浩笙叫进来。   何浩笙道:“据可靠消息,平京和平请愿团名代表已乘上火车,明天到达。”   罗臣刚道:“这位客人我们要好生‘迎接’一番。”   何浩笙知道罗臣刚所说的“迎接”是反话,便问道:“总司令有何吩咐?”   “平京很多人认识你,此事你不宜出面。我会交代陈殊民去办。”   陈殊民是京金铁路调查统计室主任,真实身份是罗臣刚的特工,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。何浩笙不由道:“总司令,瞿太太也在同一辆火车上。恐怕有被殃及的危险。”   “崔泠?”   “是。瞿太太只带了一名副官和一个丫头。也乘了这辆民用列车。想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来金陵。”   打火机“噗”地窜起一簇火苗,罗臣刚点燃一只雪茄,悠悠吸了一口,道:“她来金陵又能如何。没有必要为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影响计划。”      一场连夜的秋雨浇凉了一整天的燥热。   火车驶进金陵下关车站。几声汽笛鸣响,蒸汽从机车的烟囱里喷出来,将整个站台笼罩在烟雾里。等烟雾略微散去,崔泠打开车窗,宽敞的站台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,候车大厅门口进进出出着摩肩接踵的旅客。喧哗热闹的景象好像让秋风都变得暖和起来。   她不由起了些感触,二十多年没回金陵,那年走的时候,也是在秋天。下关车站还简陋得很,候车室只是两间小木屋。站台上也没有几个人。满眼都是冷飕飕的秋风。   丫环小玉拾掇好行李,杨副官打开包厢房门道:“太太,该下车了。”   这次来金陵,崔泠只带了杨副官和小玉。不想兴师动众,是怕嚼舌的人又拿当年她跟罗臣刚的事大做文章。   杨副官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惊醒过来。小玉递上黑丝绒斗篷。她披上斗篷,罩住一身绣着紫藤花的深紫缎旗袍。   走下车,崔泠扫了眼站台,没有看见一个来接她的人。心里泛起一丝苦凉。金陵是生她养她的地方,可惜,当年为了嫁给瞿正朴,她背逆了父母,放弃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人……现在,被这般冷遇,想来也是合该的下场。   “泠姨——”一声清越,忽然穿过人潮传过来。   小玉眼尖,立刻跳着脚欢喜道:“太太,您快看,是罗小姐啊!”   崔泠顺着小玉的手指看去,果然见到卿卿在候车大厅门口向这边招着手。   正要走过去,忽然,不知从哪里涌过来一队衣装破旧,大包小包的难民,把崔泠身后二十几个从平京来的旅客围起来。一个难民吵嚷着,说丢了东西,非要搜查那些平京旅客的行李。对方平白诬陷、还气焰嚣张,平京旅客自然不服气,两厢立刻争执起来。   崔泠发现那些平京的人里面,有个人似乎是平京兴国报馆的社长马明伦。便问杨副官道:“我怎么看他们有些面善?”   杨副官道:“是平京来的和平请愿团。他们都是平京城里反内战、要和平的老百姓们推选出的代表,来金陵向罗臣刚请愿的。”   知道这行人的来意,崔泠立刻道:“那咱们可要帮帮他们。你去给那个丢东西的一些钱,不要让他们再吵了。”   杨副官走进争执的人群,崔泠则向卿卿走过去。   “泠姨……”罗卿卿快走几步迎上来,一把握住崔泠的手。一时间,只觉有千言万语、又被一股苦涩的滋味堵在喉咙口。不自禁,便想起那时候东风去驻守晋安城,两个女人在双溪别馆以泪洗面的痛楚。   崔泠也忍不住一阵鼻子发酸。看到卿卿,由不得不想到东风,心里立时生起刀割一样的疼。   站台上骚动起来。难民越聚越多,把代表团层层包围住。七嘴八舌的吵骂声乱作一团。   崔泠引颈观望,难民已经筑成厚厚的人墙,根本看不到杨副官的人影。杨副官似乎并没能用钱平息掉争执,自己也被困在包围圈子里。   “打人啊!你们凭什么打人!”   “放开我们!”   人墙里面响起嘶喊。难民组成的包围圈徐徐向候车室移动过去。   事态眼见着紧张起来,旅客们纷纷躲避到旁边。奇怪的是,本该维持秩序的宪兵警察一开始只是袖手旁观,这时候全都隐匿无踪了。   崔泠这才意识到这群难民恐怕别有来头,手心里不由出了冷汗,向小玉递了个眼色。   “杨副官——”小玉扯着嗓子大喊。小玉的声音虽然特别尖利,可是淹没在嘈杂鼎沸的人声里面,立刻没有了一点气势。   “泠姨,快跟我来。”罗卿卿拉住崔泠的手,疾步走进候车大厅。   来到站长房,罗卿卿对把门的警察道:“请传话吴站长,说罗总司令之女有事求见。”   听到是总司令的女儿,守卫吃了一惊,急忙飞奔进去传话。   不多时,吴站长亲自出来迎接。由于身份特殊,罗卿卿每次来火车站,吴站长都会亲自率队陪同。今天接泠姨本是秘密前来,没想还是不得不用上这份特权。   罗卿卿道:“吴站长,外面斗得都快出人命了,您身为站长,怎么坐视不理?”   吴站长脸上有些难堪,但还是堆着笑容,让人把崔泠送到贵宾室休息,随即将罗卿卿请进站长房。   “罗小姐,您有所不知,这场械斗是上面的安排。我不得插手的。”   原来是爸爸……罗卿卿只得道:“我的一位朋友无辜被卷进去,现在出不来,您总要想想办法。”   “这个好说。”吴站长带罗卿卿走进监控室。监控室设在高处,站台上的情况一览无余。   那群所谓的难民正对包围圈里的二十几个旅客大打出手。旅客虽然还击,但寡不敌众又大都是文弱书生,有几个已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。倒是杨副官因为是行伍出身,身手矫健、左冲右撞,一连摞倒好几个暴徒,在一群人里甚是扎眼。   在双溪别馆时候,罗卿卿认识杨副官,一眼便认出来,对吴站长道:“就是那个有拳脚功夫的人。”   杨副官虽然有些功夫,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脸上也挂了彩,狠狠吐了口掺着血水的吐沫,愤然道:“什么丢了东西,纯属来打人的!”   崔泠道:“看来,金陵不欢迎这些和平情愿的人。”说着,心里更加黯然,罗臣刚是这样一副强硬态度,她来金陵又能起到多少作用?虽然当年他说她是他唯一爱的女人。可是,二十多年了,岁月无情,又能留住多少刻骨铭心?   金陵卫戍司令部。   平京政府驻金陵办事处主任戴伯渠走进囚禁瞿东风的套房。戴伯渠表面身份是办事处主任,也是秘密活跃在金陵反内战民众组织的瞿军特工。   瞿东风道:“接到我母亲了?”   戴伯渠道:“太太已被罗小姐接走。”   卿卿……瞿东风嘴角略微翘起,虽然不是笑,却是一副舒心的表情。可是当他听到戴伯渠后面的话,脸上的表情马上转成凝重。   戴伯渠道:“平京派来的请愿团在车站遭到暴徒袭击。无一例外被打成重伤。”   瞿东风没说话,跷起二郎腿、眯着眼看向窗外。   戴伯渠继续道:“很明显,罗臣刚想给他们下马威。这个下马威太狠了。他想借此阻止更多代表到金陵请愿。不过……”戴伯渠压低声音道,“此事于我们也未必不是好事。金陵群众反内战情绪逐日高涨,罗臣刚不顾民意一味恶化两方关系,据我探悉,已经有人想……”说到此处,戴伯渠用手指沾了点茶水,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——杀罗。   瞿东风瞥了眼那两个字。依旧没有说什么。嘴角皱出一道深痕、像一丝凝固住的冷笑。他的眼眯得更紧,漆黑的瞳仁里透出深不可测的混沌。   见瞿东风不说话,戴伯渠兀自低声说道:“这出车站惨案一定会大大激化矛盾。只需秘密给相应的人几杆好枪。自然有敢死之人肯去完成这件事。”说着,重重敲了两下桌面上的“杀罗”二字。 河汉虽同路绝   门外士兵报告说,罗小姐和瞿太太来访。   瞿东风伸出手指,把桌面上的“杀罗”二字抹掉,对戴伯渠:“棋是好棋,尚需从长计议。”   “是。明天我会再来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罗臣刚可为我母亲安排住处?”   “没有。不过,太太的落脚处属下早已准备妥当。请参谋长放心。”说到此处,戴伯渠有些愤慨,“太太千里迢迢赴金陵,竟然遭此冷遇。罗臣刚做得实在太绝。”   瞿东风摆了摆手,打断戴伯渠,示意他可以出去了。   戴伯渠出去后,母亲和卿卿还没有进来。屋里,有片刻沉寂。天色已经开始转暗,他懒得开灯。坐在昏暗的屋子里,看到窗外、残阳似血。   记起,小时候,大哥和几个姐姐骂他母亲是贱人、他是野种。他跟大哥打起来,他人小势单自然被打得鼻青脸肿。他跑去找父亲,把大哥逃学跟女孩子约会的事情捅了出去,佯称大哥不让他讲,还将他打了一顿。父亲最恨子女做那些有伤风化的事,把大哥狠狠教训了一通。他躲在昏暗的楼梯拐角看大哥挨打,一转头,正看到窗外半边的天空都烧红了,他心里也烧起一团火。暗自赌誓,谁敢欺负他们母子,他定要以牙还牙,加倍奉还。   门外响起脚步声。   “孩子。”崔泠一进门,看到瞿东风,眼眶就红起来。   瞿东风忙上前几步,把母亲扶到座位上。宽解道:“妈,我不是好好儿的嘛。”   看到儿子故作轻松,崔泠更难抑伤心,哽咽得话也讲不出,掏出手绢一味揩着眼睛。   “妈。您看您。不让您来吧,您说想看我。这会子来了,只掉眼泪。待会儿人催你出去,又该后悔没说上话儿了。”   罗卿卿也走过来安慰道:“泠姨,东风哥虽然行动不自由,可这里也算安全。”   崔泠看着卿卿:“好孩子,泠姨信你。”说着,对东风道,“今天幸亏卿卿去车站接我,才救了杨副官。要不然他也要跟那些代表一样,住进医院去了。”   崔泠把车站的事大概讲了讲。瞿东风深深看了眼卿卿:“谢谢你。”   “别这样讲,好见外。”   瞿东风一笑,牵起卿卿的手,对母亲道:“妈,卿卿怀了我的孩子。”   啊?崔泠愕得眼泪也忘了揩。   罗卿卿脸上发热,低下头,想甩开东风的手。瞿东风却索性揽住她的腰:“妈,您怎么不恭禧我们?”   崔泠这才回过神,强作笑容:“是啊。这是好事呢。只是……先别让你爸爸知道。老爷子保守得很,你也是知道的。”   瞿东风笑着哼了一声:“我不也是您过门前怀上的。”   罗卿卿怕泠姨脸上挂不住,忙暗地推了把瞿东风。   崔泠叹了口气:“就算过了老爷子那关。咱们一大家子的人,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嚼舌头。”   瞿东风敛了笑意,眼神里迸出两道寒芒:“谁敢嚼舌头,我立刻让他自食恶果。”   崔泠知道儿子现在在家里的地位今非昔比,他既然这样说,就一定会做到。忙道:“是啊。只要卿卿能进咱家的门,谁要敢欺负她,我第一个不饶。可是,罗总司令那里……”   说到这个死结,崔泠叹着气摇头。三个人都沉默了片刻。瞿东风岔开话题,询问了些家里的情况,虽然平京的事情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。   外面有人来催。崔泠和罗卿卿不得不离开。走到门口,崔泠又忍不住掉起眼泪。罗卿卿安慰道:“我在金陵也算有些人脉,会保东风哥没事的。”   “全靠你了。”崔泠紧紧握了握卿卿的手。瞿东风却轻轻笑了下,抬手、把卿卿洋装的上衣领扣系住,道:“天凉了。不要只徒好看,穿这么一丁点儿。”   他的手指因着沾上她衣领上的香气。   母亲和卿卿走后,他再次看着桌面,上面的茶水已经干透,只是“杀罗”二字已经刻进心里。他盘算着计划,然、总忍不住想到手指上的残香,想着是什么花的香味。直到一件往事浮上心头。他才判断出是栀子的味道。   那是个初夏日子,下过一场连夜雨。   母亲跟赵燕婉在厢房里说话,他带着卿卿从后门溜出去、想去老城墙摘酸枣。穿进后面的胡同,竟发现大哥的几个狐朋狗友正埋伏在那儿要打他。几个人呼拉拦住去路,他故作镇定道:“你们几个难道不知道我爸爸是谁。打了我,你们还想活命嘛!”几个大孩子立刻被他唬住。他拉起卿卿,向回走去。听到身后有人喊道:上,出事有我顶着!是大哥的声音。   他无及回头,立刻拉着卿卿逃跑。两人蹿进旁边的四合院儿,反身把院门插上。院子的主人是卿卿的邻居,知道原因后,就由他俩躲在院子里。   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栀子花树。花开得正旺。两个人坐在花树下面。花瓣被风吹下来,掉在两人身上。他没在意,卿卿则把花瓣都收起来、塞进衣服里。“你做什么?”“等回去,用线穿起来,挂在脖子上很好看。”他这才发现卿卿从没戴过一件首饰,他就想起来,他的那些姐姐有数不清的珠宝首饰,可是无论她们怎么打扮都没卿卿好看。“卿卿,你要是我妹妹多好。”“我不做你妹妹。我要做花木兰。”小丫头突然满脸激昂道,“我要保护东风哥哥,那些坏人就不敢欺负你了。”……   本是两小儿无猜的闲话,如今想起来,竟变成岁月里如此深刻的留痕。   他靠在椅背上,深重地叹了口气。是一种由怜爱而生出的悲哀。   岁月永远回不到从前,就象栀子开得再好也要凋谢。他亦不想回头,这条殊死搏杀的道路,他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。   崔泠在金陵的几日,一直没有得到罗臣刚的邀请。送去求见的名帖,也如同石沉大海,没有一点回应。   这天是崔泠计划呆在金陵的最后一天。罗臣刚把卿卿叫进书房。   “这些天你频频去卫戍司令部,真以为我不知道?”   “我想爸爸是知道的。而且亦是默许的。否则我不会如此出入自由。”   罗臣刚看了眼卿卿一脸轻松又平淡的表情,这个家里恐怕只有这个女儿敢如此漠视他的权威。这恐怕也是他过于宠爱纵容的后果。   罗臣刚有意紧绷起脸道:“今天爸爸叫你来,就是要告诉你四个字:适可而止。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   她心头一紧,嘴上赌气道:“不明白。”   “从今天起,不准再去卫戍司令部。还有……明天崔泠回平京,你也不要去送行。”   “爸爸……”   罗臣刚抬手示意女儿闭嘴:“不要跟我讨价还价。此事已无商量余地。”   父亲冷厉的表情让罗卿卿浑身打了个寒颤:“爸爸……您不是要对瞿东风……”   “我如何处置瞿东风你不必知道,你只需知道:现在,全军上下皆为北上征伐作准备。你是我的女儿,绝对不能跟瞿东风再有任何瓜葛。”   罗卿卿狠狠咬住嘴唇,努力镇定下内心的激动,然后,一字一顿道:“军国大事,女儿不敢多嘴。只想请爸爸知道。我爱瞿东风,一辈子都爱他。跟天明……是情非得以。如果父亲想让女儿活下去,就请留瞿东风一条性命。”   罗臣刚显然被卿卿这话激怒,最终气得索性笑起来:“说得好。不愧是我罗臣刚的女儿。好,好,我就看你如何跟我斗下去!”   离开父亲的书房。她看到走廊里的玫瑰花开得红艳欲滴。虽然挺直的茎上,张扬着小刺,可是又能怎样?再坚硬的刺,也没法改变脆弱的、花的本质。   心里越发茫然,向前走着,觉着自己好像一张在风里飘荡的白纸。   在花园里游走,经过副官的住处,屋子里传出斗酒的喧哗。又响起一个女人大声唱歌的声音:“悲哉中华,历劫难,山河残缺。南国高丘埋义马,北都巨雨哀雄杰。挽危亡,奋起四方豪,洒殷血!”   听声音像施如玉。罗卿卿从半敞的房门看进去,见施如玉坐在两名府内副官的中间,一手举着酒杯,一条胳膊搭在一名副官的肩膀上,一边碰杯拼酒,一边放声唱歌。唱一会儿,又哭起来。   罗卿卿怕施如玉再失态下去,会惊动府里的人。推门进去,对副官道:“施小姐喝醉了。送她回房。”   施如玉被架回房间,已经醉得两腿发软、扑通瘫倒在床上。罗卿卿跟进去,遣退了两名副官。见施如玉昏睡过去,想帮她把鞋子脱了。却发现枕头旁边有张撕成两半的照片,是施如玉跟何浩笙的合影。   施如玉一向不是小气的女子,把照片都撕了,恐怕两人之间不会是小矛盾。看来,施如玉是心里不好过。   第二天,罗卿卿趁父亲不在,想去车站送泠姨。司机却说总司令吩咐过,今天晌午以前小姐不能出门。   泠姨乘的火车近中午发车,父亲的意思很明显。她只得回房。好不容易熬到中午,她让司机带她去《觉报》报社。她要向社长问问詹姆森那边的情况。父亲突然要断绝她跟瞿东风的一切往来,她怀疑是鹰国政府那边已经向父亲施加了压力。   正要上车,看到施如玉焦急地跑过来。   “卿卿,你可知道总司令去了哪儿?”   罗卿卿摇头。   “天呀。怎么都不知道。”施如玉额角渗着丝丝冷汗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我刚得到消息。近日,崎岛国有人计划行刺总司令。”   “什么!”   “听说总司令只带了名司机出去。没人知道去了哪。总司令一向谨慎。这实在不像他的行事。担心,真叫人太担心。”   一辆汽车风驰电掣驶进罗府。   罗卿卿的司机忙道:“就是这辆!总司令就是坐这辆出去的。”   汽车以异乎常情的速度开到正厅门口。   罗卿卿和施如玉小跑着迎上去。   车窗摇下,司机一脸煞白:“老爷中枪了!”   打开轿车后门,罗臣刚大睁双眼、倒在后座椅上,额头上、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流淌下又白又红的东西。   罗臣刚被抬进卧室。医官马上赶来。   施馨兰一听到罗臣刚额头中弹就昏了过去。赵燕婉则像疯了一样。声嘶力竭大喊了一通。然后突然冲到院子里哭啊,转啊,嘴里不停念叨罗臣刚的名字,像要喊住他魂灵。   罗静雅泪流满面地跑过来,两个妈妈,一个昏死过去,一个疯了。她又悲痛又六神无主。终于发现站在大门口的卿卿。立刻飞跑过去,一把抱住姐姐。哭道:“怎么办啊,姐姐。怎么办啊?”   姐姐没有一点反应,直直站在那,直直地看着卧室的门。人已经僵住了。   “姐姐……”罗静雅见喊不醒卿卿,只好擦了把眼泪,道,“我去找章砾。”   “站住。”身后突然响起卿卿的声音。罗静雅收住脚步。回头,看到姐姐冰着脸道:“爸爸出事的事情,谁也不准说出去。”   说罢,罗卿卿好像突然醒过来。走进楼内,对候在卧室外面、父亲的贴身副官严明海道:“请你通知下去,所有知情人不得把这件事说出去,否则严厉惩罚。传令卫队,严守大门,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。”   严明海愕了一下。不错,罗卿卿说的对,这个时候,最重要之事就是保密消息。罗军情况复杂,有人衷心耿耿,有人心怀二志,更有刚从西南收编过来的军队。瞿军那边亦是虎视眈眈、蠢蠢欲动。此时群龙失首,如果人心不稳,必会大乱。   其实,作为多年跟随罗臣刚的副官,这层关节他已想到,已秘密吩咐下去不得泄漏消息。只是,没有想到出了如此大事,一个年级轻轻的女孩子能这般果断镇定。   果然将门虎女。由不住心生钦佩,严明海立正,道了声:“是。”   卫兵禀告:外交部次长南天明来访。   罗卿卿迟疑了片刻,道:“让他进来吧。不过,没有我的话,不要放他出去。”   南天明走进来,一看屋里的气氛,就知道出了大事:“出了什么事?卿卿。”   “爸爸额头中枪。”   “什么!”一向镇静的南天明也不由一脸震惊,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不知道为什么,爸爸要去火车站,还不带任何侍卫。就遭人毒手了。”   “知道何人作为?”   “之前,施如玉说得到消息,崎岛国要暗算我爸爸。可惜没来得及通知。”   说话时,南天明一直观察着卿卿的表情,发现她竟然超乎常情的平静。可是,这种平静反倒让他更为担忧。就像大海潮满,反而没有波澜。卿卿此时的平静,可能是悲痛已至极点。   卫兵又进来禀告,说行政部长夫人郭太太和财政部长夫人杨太太来找夫人。   罗卿卿知道施馨兰经常邀请几个官太太打牌。这两位太太是常客。施馨兰昏迷未醒,她必须去应付一下。   她正朝外走,父亲卧室的房门打开,其中一位医官走出来,脸色沉重地朝严副官摇了摇头:“总司令已逝世。”   严明海攥拳狠狠朝墙上一砸,脸埋进胳膊。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。南天明眼圈发红,揽住卿卿,拍了拍她肩头。   屋里几乎所有人都眼睛潮湿起来,只有站在门口的罗卿卿,没有掉一滴眼泪。   人们纷纷挤向卧室门口,她一个人独自朝外走去。脚步虚浮、由不住打了趔趄。南天明扶住她,她甩开了他,吩咐仆人暂时不要告知两位母亲,又命人把舞厅的音乐打开,用最大的声量播放维也纳郊外的音乐会。   “唱吧,跳吧,无论我们是富裕还是贫穷……”一首施科泽的歌曲,热烈欢快、掩饰住屋内的一片恸哭声。   她走到外面,不看满目落叶,不理会凄凉秋风,只抬起头,张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,天上空荡荡的,一片看尽人事沧桑的苍茫。耳畔飞扬着欢乐的舞曲,她让自己的心沉下去,沉下去……直至变成一块坚冷的石头。   见到罗卿卿,郭太太和杨太太都显出意想不到的惊奇。这位罗府大小姐,一向深居简出,不好应酬,总让人觉着有些清高样子。没想到今天会亲自到前厅迎接她们。   “郭夫人,杨夫人,是来找家母吧。”   “是啊。我们约了牌局。”   “事不凑巧,家母身体有恙。今天的牌局恐不能参加。”   “怎么病了?那我们可要去探望一番。”   罗卿卿道:“家母患的是皮肤过敏。两位太太应该了解,家母一向是好美之人,所以不想见外人。”   杨太太是个精明的女人,似乎觉出有点不对劲,道:“啊呀。怎么就皮肤过敏了?罗太太的好皮肤从来都是咱们最羡慕的。还有,这样的小事也用不着烦劳罗小姐亲自来通知我们,唤个丫环来说一声就是了。让我们真过意不去。”   罗卿卿当然不相信那些仆人能在这时候表演得天衣无缝,看了眼杨太太脸上一闪即逝的疑惑,于是笑道:“其实,我来是想代替家母赴今天的牌局呢。”   郭太太和杨太太立刻显出惊喜。这位总司令的掌上明珠,她们早想巴结熟络,可惜一直苦于没有太多机会。今天,罗卿卿主动套近乎,她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。   在罗卿卿的房间开了一桌牌局。罗卿卿起身道:“四缺一。我再去找位人手。”   罗卿卿找到南天明,把他叫进偏厅的小房间:“天明,我想……救瞿东风出来。你能帮我吗?”   南天明沉默了片刻,点了点头。   “你觉得什么办法最妥当?”   “总司令逝世的消息,除了家里人,可有外人知道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这就好办了。你让严副官到卫戍司令部,传话说总司令命令立刻释放瞿东风。如无万一,当可救他出来。不过,有个前提,严明海必须对你绝对忠心。”   “严副官的家眷就住在府里。不出意外,他应该不会背叛。”   派走严明海,两个人朝设牌桌的屋子走。她一个失神、撞在雕花门扇上。南天明扶住她,握了她的手。她的手冰凉的让他心疼。   她急忙抽出手。害怕心会因此垮下去。对他笑了下,道:“这时候,家里要有人撑着。有什么不妥,你要多提醒我。”   玫瑰水晶灯的柔和灯光、细细洒在暗花细白桌布上。她坐在麻将桌旁,闲聊着天,紧睁着眼,笑吟吟地出着牌。只有,麻将牌哗琅琅的脆响、暗自击打在心里。击打出一波一波的疼痛。   时间慢得好像凝注一样。牌打了一圈又一圈,一直不见严明海回来。   “胡了!”杨太太欢喜着放倒手中的麻将牌。   罗卿卿应付道:“真可惜,只差一步就赢了。”说了这话顿觉后悔,觉着像句谶语似的。心里忍不住生出恐惧,想,如果瞿东风再出了什么意外,她可怎么撑下去?   走道里响起脚步声,她拿牌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。只好佯装咳嗽,拿起水杯抿了几口,遮挡住此时脸上的表情。   女仆走进来,在她耳边小声禀告道:“严副官说,您的朋友到了。”   她立刻找了个托词,走出去。外面的秋风越发紧了起来,窗下夜来香的叶子被扫得父父地乱响。   天上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。一只离群孤雁茫然、却也奋力地向温暖的南方飞去。   午后的太阳渐渐向西方沉落。透过落地窗的阳光、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挡了起来。   她从外面忽然进到昏暗的屋子,看不清面目,只看到窗前他昏暗的人影。   可是,就在这一刹那,好象极强极烈的阳光突然照进她心里,冰冻成石块的心,轰然一声裂成无数的、血淋淋的碎片。   一切都过去了,一切都来了。   她跑向他。一头扑进在他怀里。紧紧地,紧紧地,拥抱住他。眼泪汩汩涌出,像决堤的洪水、压抑的悲痛一股脑上冲出来,她浑身颤抖,呼吸也艰难起来。   瞿东风急忙在手上加了把力气,才托住她,没让她瘫在地上。   她牙齿剧烈地打着颤,脸色惨白的吓人:“爸爸死了……”她吐出这句话。一口鲜血也跟着从喉咙里吐了出来。   血溅到瞿东风的戎装上,他心里也象被狠狠捅了一刀。   他不是个轻易动情的人,却最敌不住见她如此脆弱。这一刻,直想把所有英雄柔情都倾注出来。   “卿……好了……宝贝……好了。”他抱紧她,把她的小脸埋进胸口,温热的大手、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。   他抬眼,看到南天明正站在门口:“南先生,麻烦你叫医官来。”   南天明将医官叫进来,见瞿东风把卿卿打横抱到床上,却舍不得将她全放下去,双臂依旧紧箍着她,一条腿跪在床头,让她枕住他膝盖。而卿卿显见亦对他充满依恋,虽然神志已不大清醒,手还是紧紧抓住瞿东风的胳膊。   医官要开始检查,瞿东风费了点力气才把卿卿抓住他的手掰开去。   南天明走出屋,回手轻轻带上房门。   走出大门,迎面送来萧瑟秋风,他心中也不自禁起了一丝秋凉。 旧事逐寒潮   “南先生,请留步。”   南天明回身,看到瞿东风走上来。   瞿东风一指假山上凉亭,道:“有几句话想和南先生聊聊,不知可否赏光?”   南天明与瞿东风一道走进凉亭。凉亭建在罗府至高处,低头可以俯览罗府全貌,举目可见钟山上秋树斑斓,一派苍凉。   瞿东风道:“史传钟山有王者之气。南先生可知具体掌故?”   南天明向钟山眺看去:“春秋时期,此地是楚国辖地,钟山出现了‘王气’,楚王为镇此王气,埋金于此山之中,从此就有了金陵之称。后秦皇统一六国,意兴风发地东巡,这时金陵王气又一次不识时宜地冒了出来,秦始皇为泻此王气,索性开凿了秦淮河。”   瞿东风冷然一叹:“兴亡由人事,山川空地形。一条河怎能泻掉王气。真正可怕的是:这条河所代表的纸醉金迷、折掉太多英雄胆气。正如现在,中国情势,事事皆现死机,随时有亡国之难。可叹上下犹醉,不知死期将至。”   南天明道:“瞿先生在指崎岛国。”   “难道南先生以为和平还有望吗?”   南天明沉默不语。   瞿东风侧目、打量了一眼南天明此刻的表情:“我看,南先生对崎岛国并非真正妥协。南先生其实是位真正有骨气之人。可惜,因为某些情非得以的原因,反让世人误以为是个丧权软弱的人。”   瞿东风这句话、重触到南天明内心深处的苦结。自从金陵谈判之后,谈判内幕很快被瞿东风有意散布出去。于是,他被爱国激进分子列为卖国丧权的可耻之徒。他一生最为看重莫过于令人尊重的人格。可笑的是,孜孜追求,却偏偏得到一个举世骂名。   他惨然一笑,想:这就是“皎皎者易污”吧。   瞿东风又道:“南先生名声受损,多少也有我之责任。不过,我也同样能够帮助你恢复名誉。只要,你肯跟我合作。”   南天明道:“要我帮你得到罗总司令的军政大权。”   瞿东风在栏杆上拍了几下,仰看天空,道:“除了我,谁更合适这个位置?”   听着瞿东风踌躇满志的口气,南天明悠悠道:“是啊。这个位置瞿先生的确费了太多心机。”   “怀疑我?”   南天明苦笑了一声:“没有真凭实据,我不能说什么。总司令被刺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。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而已。”   瞿东风也笑道:“如果我这个浊者说:我没有刺杀罗臣刚。你相信吗?”   “亡者已矣。我相信不相信无所谓,关键要卿卿相信你。”南天明慨然叹了口气,“瞿东风,不能不说你是个聪明人。一眼看出我最好的是虚名二字。你可以拿此跟我讨价还价。但是,我希望你不要拿感情跟卿卿玩利益上的游戏。她已经很可怜。”   瞿东风从鼻子哼出一声笑:“多谢南先生对鄙人的教诲。听口气,南先生已同意跟我做这笔交易。”   “对于我自己,跟你合作,是我恢复名誉最快捷的办法。对于国家,你能掌控金陵是消弭内战最好的法子。我只有一个要求,请保证我父亲总统之职。他的位置一直是虚职。但是,他很看重。”   “此时总统换届,对稳定局势不利。这个,我能答应。”   房间里挂着两面镜子。瞿东风回到房间的时候,不经意、正从一面镜里看到另一个镜子里的自己。无穷叠影,都是自己。他莫名感到一种无底的孤独和恐惧。疾走两步,来到床边,看到卿卿已经睡着。问医官道:“她怎么样?”   “小姐悲伤过度,导致心血不宁,肺气失宣。注意多休息,应该没有大碍。”   瞿东风舒了口气。医官出去后,他俯身去看卿卿。很仔细地端看。他鼻孔里能感到她的气息和衣领子上的花香。他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脸。就像,黑暗里、孤独一人,捧着一盏小灯。小灯芯上的一豆火苗、虽然在黑夜里微不足道,却是他唯一的幸福。   他实在舍不得叫醒她,可是不能不狠下心,唤道:“卿卿。”   她睁开眼,神志有些不清醒,嗫嚅道:“多亏你叫醒我。杨太太和郭太太还没走呢,我得去应付。”说罢,忙不迭要起来。   他一把抱住她:“南天明已经去处理。你要好好休息。”   听到他的声音,她完全清醒过来,又象沉进更深的梦里。抬手、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脸。仔细地看了又看。   “风……你总算出来了。”   “我虽然出来,但并不安全,包括你。现在情况,危机四伏,金陵随时可能大乱。如有兵变,最不安全之地就是罗府。卿卿,你必须把罗府侍卫队交给我,由我统筹安排。”   她点了点头,突然又从头到脚地打了个寒颤:“风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   “想说什么?”   “……爸爸,怎么就这么去了?是谁干的?是崎岛国人吗?”   她神情恍惚又愁苦,他能感到她隐隐透出的不安和怀疑。他握住她的手,郑重道:“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。你应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。”   他神情笃定让她心里定了定:“我相信你。”说完,觉着象跟自己打了个赌。   傍晚,罗军重要将领皆得到通知:于晚上时到罗府公馆参加重要军事会议。   章砾独自驱车前往罗府。今天严明海突然到卫戍司令部让他释放瞿东风,他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,但是严明海是总司令最贴身的副官,他只能放人。之后他试图联系总司令,一直没能找到。又给静雅打电话,罗府的电话一直不通。   他边想边开车,不觉来到罗府公馆大门口。门前两旁排满了汽车。大门两侧一边站着一排士兵。门口有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。一切跟往常并没有不同。从大门口朝前看去,正厅的二楼舞厅正举办舞会,落地彩色花窗后面,隐约看到搂在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。   章砾心里放宽了些。又观察了一番大门旁侧招待副官、卫士和司机的会客室,人影憧憧,也没发现任何异样。   他这才把车停好,走出去。两个随从赶紧迎了上来。刚才隔着夜色没有看清,走近才看清楚两个随从都是陌生面孔。本来更换随从是平常之事,但是凭借当过特工的敏锐,章砾下意识地一惊,回身向车内走去,道:“我落了份重要文件。”   突然,一把手枪抵住他后背。另一名随从箭步跨到他身前,迅速缴下他的手枪,对方身手矫健,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人。章砾心中一凉,只得被两人押解着、走进大门,往客厅走去。   经过大客厅门口,章砾一眼就看到副总司令沈卓群垂着头坐在沙发上。章砾刚要走进去,突然又过来几名士兵,拦住他道:“请去会客室。”听到动静,沈卓群抬起头,冲章砾两手一摊,摇了摇头,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。   一看沈卓群的表情,章砾心里全明白了:罗府公馆已落入旁人之手,对手以军事会议为名,要将罗军重要军事首脑一网打尽。   会客室实际是罗府的休闲客厅,西欧格调的装饰带出忧郁和懒散的氛围。嵌入客厅正墙的壁炉砌着浅白浅灰的砖块。依靠壁炉放着两张古檀木单体沙发。一张沙发放着缀着流苏的靠垫,另一张沙发里坐着一身深青色戎装的瞿东风。   章砾被带到会客室门口,押送的士兵又将他全身搜查了一遍,确保他已没有任何武器,才让他进去。   看到章砾进来,瞿东风一笑:“老朋友,又见面了。”说着,手掌一伸,请章砾在对面沙发落座。   章砾坐在瞿东风对面,打量了一眼瞿东风的戎装,瞿军军装为深灰色,此时瞿东风却穿了件深青色的,这是罗军军装。章砾顿感懊悔,后悔释放这头“老虎”的时候,没有向总司令本人请示。他实在应该得到总司令亲口批示再放人,后悔已晚,只能愤然质问瞿东风道:“你把罗总司令怎样了?”   “我没有将罗总司令如何。总司令已被崎岛国人刺杀。”   “什么!”章砾腾地站起身,咆哮道,“这怎么可能!我不相信!”   隔壁房间的玻璃门被推开,施如玉走出来,对章砾道:“总司令的确被崎岛国人暗杀。”   章砾跟施如玉都在罗臣刚手下做过特工,曾经十分熟稔,听到施如玉也这么说,他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了些,问道:“你哪里得来情报?”   施如玉顿了顿,脸上掩饰不住痛苦:“何浩笙……其实是崎岛国间谍。”   “啊?”   施如玉闭上眼睛,隔了会儿,才艰难开口:“我不久前发现他的亲生母亲是崎岛国人。他却一直隐瞒我。我顺藤摸瓜,暗中查访,竟发现他原来是崎岛国派进罗军的间谍。我隐忍未发,暗中注意他,终于找到崎岛国人给他的秘密指令,要他协助崎岛国特务刺杀罗总司令。唉,可惜我没来得及通知,总司令就遭到毒手。”施如玉说到这里,忍不住一阵哽咽。   章砾也鼻子发酸,咬牙强忍住眼泪,问道:“崎岛国人为何要暗杀总司令?”   施如玉摇摇头,表示不知。   瞿东风神情悠悠,从旁插口道:“道理也很简单。崎岛国觊觎中国已久。罗总司令突然去世,必会造成大乱。崎岛国人则可趁乱、以保护邦民为名发兵中国。”   章砾听着有些道理,但是事情毕竟太过突然,无论如何难以立刻接受。   瞿东风又道:“当今最为紧迫之事,就是避免金陵陷入乱局。所以,我希望章司令能够以大局为重,与我携手合作,将此乱平息在萌芽状态。”   “你要我投降?”   瞿东风笑了两声:“我不日将与罗小姐订婚。我虽为瞿军参谋长,也将是罗总司令的女婿。我们本不是敌人。何来投降?你看我穿这身军装,就该知道我之诚意。”   “总司令尸骨未寒,你就要跟罗小姐订婚?”   瞿东风叹息了一声:“非常时期嘛。先宣布订婚,再发布讣告,是稳定局面最好的办法。”   章砾牙缝里滋出冷笑:“瞿东风,你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。可惜,我章砾心中只知为罗总司令效忠。总司令死因尚未真相大白,我更不能在这时候投到你麾下。”   瞿东风拍了一下手掌,道:“果然有骨气。不过,今天在我这里是先礼后兵。章司令请你想好,这个时候,如果瞿罗军两军不能合二为一,国家将马上陷入乱局,损失将难于预计。你现在的衷心,换一个角度,也是置国家大局于不顾的自私之心。”   章砾没有说话。   瞿东风继续道:“识时务不失为俊杰。在下早已钦佩章司令才干,决不会有所亏待。”   章砾打断道:“瞿东风,我实话告诉你。我父亲是被你老子枪毙的。”   “噢?”   “他是个小报编辑,因为发表了所谓过激言论,就被平京政府判处死刑。瞿东风,你说我能投降你吗?”   瞿东风抿住嘴,思忖了片刻,道:“家恨固然不好超越。不过,我还是愿意给章司令几天时间考虑。以你之才干当为国家作更多贡献。白白送命,实在可惜。”说罢,朝门口卫兵递了个眼色。卫兵听令将章砾押解出去。   “让我进去!放我进去!”会客室门口突然响起罗静雅的哭喊声。   卫兵禀告瞿东风道:“二小姐说一定要见您。”   瞿东风做了个手势,让卫兵放罗静雅进来。   罗静雅一进屋就四处张望:“章砾——章砾在哪里”   瞿东风道:“章砾已被关押。”   “不!”罗静雅的眼泪刷地掉下来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她从小养成淑女风范,即便愤怒已极,一时也找不到骂人的字眼,只“你你”的犯起口吃。   瞿东风无心跟个小姑娘浪费时间,命令卫兵道:“送二小姐回房休息。”   卫兵进来,却禀告道:“大小姐来了。”   瞿东风站起身,见卿卿走进来,上前扶住道:“不是让你多休息。怎么又不听话?”   罗卿卿甩掉瞿东风的手,走向静雅。静雅奔向姐姐,一把抱住她,大哭道:“姐姐,救救章砾。救救他……”   “别怕。姐姐会帮你。”她抱住静雅,抚摸着静雅的肩膀。瞿东风则担心意外,站在她近侧,警觉地盯着静雅。   “姐姐,章砾被关起来了,怎么办?”   罗卿卿揩了揩静雅的满脸泪水:“姐姐向你保证,章砾不会有事。这件事十分复杂,需要商量。你先回屋去。过会儿,我带你去见章砾。”   “真的!姐姐你一定不能骗我。”   “我不骗你。”   把静雅劝出去,罗卿卿返回来,和瞿东风一道走进里面的小隔间。   关上房门,她问道:“你要把章砾怎么样?”   “还能怎么办。劝。再劝。三劝。再不服,就……”瞿东风说到此处,手指当空一划、做了个“杀”的动作。   “不可以,他是静雅的男朋友。”   瞿东风板起脸:“现在可不是滥用慈悲时候。”   罗卿卿也恼了:“章砾也救过我的命。我不会见死不救。瞿东风,你不要忘了,是谁把侍卫队交给你的。我同样有权利释放关押在罗府的人。”   瞿东风忽然一笑,用一根手指勾住卿卿的下巴:“我的傻丫头。你去看看,负责看守的卫兵可是罗府的人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早在你父亲软禁我时候,我的侍卫队官兵就已化妆潜入金陵、以应不测。现在,负责缴械关押任务的全是我自己的人。罗府卫队只是在外面做个幌子而已。”   “你……”罗卿卿顿觉一阵憋闷,抚住心口呼了声痛。   瞿东风见状,心立刻软了下来,一改脸色,缓和了口气:“怎么跟自己相公斗上了。”说着,抱住卿卿,倒在沙发上。用鼻子顶着她的小鼻尖,哄着她道:“叫,亲亲的相公。”   她眼圈一红,掉下泪来:“这些人大都跟我爸爸出生入死多年。你至少要留他们性命。否则,爸爸在天之灵一定会怪我。”   “不哭……”他一点点吻净她的眼泪,郑重了一下表情,“章砾是个人材。我也有心留他。要不,你带静雅去劝劝他。不过,你不准接近他,我可不想他拿你要挟我。”   晚上,陪静雅去看章砾,罗卿卿没有跟进去,站在外面等着。抬眼,看到爬上树梢的月牙儿,带着点寒气的一牙浅金。心里也攀上一抹寒意。想到,曾几何时,还是静雅陪她去卫戍司令部,她去看关在里面的瞿东风。又想到,那天八月中秋,要是能陪爸爸再多看一会儿月亮该多好。   云影浮动过来,月牙儿看起来越发酸苦。就想起来,小时候她枕在妈妈腿上看月牙儿,问:“妈,我为什么没有爸爸?”妈妈往常都不叫她问,可是,那天却回答说:“你爸不要咱们了。”“爸爸是坏人吗?”“不,你爸不是坏人,你爸……他可怜。”妈说完,把头上的银簪子拔下来交给她,“明天,帮妈拿去当了。”第二天,她拿着银簪子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去。她不敢不听妈妈的话,可是妈妈不知道她好害怕当铺里面那又高又长的柜台,好害怕回来后看妈不开心的样子。磨蹭着走在胡同里,一辆轿车停在她身边,东风哥把她拉进去。东风哥力气大,她差点跌进他怀里。东风哥好高兴的样子:“卿卿,哥带你买首饰去!”那天,她第一次去了珠宝市街的金银首饰店。东风哥一把扯掉她衣领子上挂着的一串花瓣,把一条镶着红宝石的金链子套到她脖子上。她倒不觉着那金项链比花瓣好看,可是想到有了金项链,妈就不用当嫁妆了,就高兴地收下来。回去后,妈却让她把项链退给东风哥。东风哥再来的时候,他们一道去了那个避过难的邻家院子。站在栀子树下,她拾齐了一兜子花瓣,然后把金项链塞到东风哥手里:“妈不让我要。”“你偷偷收着吧。”“不。我不喜欢。我喜欢这个。”她捧起手里的花瓣,雪白雪白的,还透着香味,真好看。      一阵军靴声打破她的回忆。她转过头,看到瞿东风走过来。   “怎么又哭了。”瞿东风用拇指揩掉她眼角淌下来的泪珠,“医生嘱咐你不能太激动,你这样,不是让我心疼。”   她何尝不想做个局外人……看到他一脸疲倦,也忍不住心疼:“你也早些休息。”   他掐了下眉心:“今晚,恐怕没觉睡了。”   她点了点头,心里明白,今晚这场罗府暗斗,不管成败如何,她恐怕都是输家。   瞿东风解下自己的黑色披风,裹到她身上:“卿,我们已是夫妻,我苦心经营,也全是为了你的将来。”   她打断他:“你不用多说。我懂。”这时候,听到他夫荣妻贵的承诺,觉着好像小时候他把金项链强挂在她脖子上。虽然,已经长大,再不会做小时候同样的傻事;可是各自却秉着各自的执著,好像还困在小时候的游戏里,谁都不知道怎么跳出来。   赵燕婉房里的女仆走过来:“小姐,夫人请您过她那去。”   卿卿走后,瞿东风走进前厅,坐在沙发上,一直等静雅探视完章砾、从里面出来。   瞿东风问静雅道:“想不想救章砾?”   “想。当然想。”   瞿东风淡淡一笑,请静雅坐在对面:“我听说,松井寿夫在追求你,可有此事?”   罗静雅没想到瞿东风会问这个问题,脸上一红,点了点头。   “崎岛国觊觎我国土已久。罗总司令被崎岛国特务刺杀,金陵可谓危机四伏。崎岛国主战派很可能趁乱入侵中国。现在,中国久经战乱,民生凋敝,不宜再起战端。松井寿夫虽然狂妄,但是毕竟是主和派成员。”说到这里,瞿东风顿住,看了眼静雅,“所以,我希望你能和他交往。如有必要,可以嫁到崎岛国去。”   “什么!你要我嫁给他!”罗静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。   这时,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又走过来,对瞿东风道:“夫人请瞿先生过去一趟。”   瞿东风站起身,对脸色惨白的罗静雅道:“当然这件事,我不能逼迫你。只想你知道,章砾的安危将取决于你的决定。”   走进赵燕婉的房间,瞿东风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大烟味。红木床榻上,赵燕婉端着虬角象牙的大烟枪,正呼吸烟霞。卿卿坐在旁边,垂着头,即便不看表情,他也能猜到她脸上的无奈。   “婉姨,您怎么又抽上了。”说罢,瞿东风吩咐仆人把烟具端走。卿卿抬起头:“算了……妈心里苦。”   赵燕婉道:“东风啊。你就让婉姨再抽两口吧。来,坐这儿来,跟婉姨说说话儿。”   瞿东风看了下表:“我过会儿还有事。不能坐太久。”   赵燕婉却不着急,慢慢吸足了烟,才开口对瞿东风道:“你知道卿卿她爸因为什么死的吗?”   “据我所知,是崎岛国特务所为。”   赵燕婉苦笑道:“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啊。其实,他也是因为你妈死的。”   “我妈?”   “他去火车站干嘛,不就是想送送你妈。想看她一眼。他不带侍卫,就是不想别人知道。他面子上逞强,心里头……还念着啊。”烟雾缭绕,赵燕婉絮叨着,说到后来,好像在说给自己听,“那时候,她嫁到平京去,他不甘心,也跟到平京去,想跟她再见一面。结果差点被瞿家的人打死。他恨啊,我怎么劝,他都一定要报复。后来,我们结了婚,我给他生了儿子,女儿……”   “儿子?”罗卿卿吃了一惊。   “对。你原本有个哥哥。我以为有了你们一双儿女,你爸就能忘了以前的事。可是,他就是不肯回头啊。为了斗倒瞿正朴,他一门心思向上爬,向上爬……我见不到他,也不知道他在哪。直到有一天看到报纸上,他跟锦官城督军女儿订婚的大照片。我一看那女人的模样,就知道他还念着她,念着她……”赵燕婉说到这里,呼吸不均匀起来。   罗卿卿赶紧捋着母亲的心口,帮她顺着气。   赵燕婉继续絮絮自语:“我也恨啊。恨的受不了,就吸起了大烟。拼命吸,吸糊涂了,帐子烧着了都不知道。房子着了大火,我抱起你跑出去,你哥……给烧死了。”   “啊!”罗卿卿一阵心惊肉跳,捂住胸口。瞿东风忙在她后背上轻轻捋着。   “出了这事,你爸自然不会原谅我,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,就抱着你离开了罗家。”说到这里,赵燕婉看向瞿东风,“本来这些上辈人的事,我只想告诉卿卿。后来觉着你也该听听。婉姨给你说句心里话,我看你这性子真象卿卿她爸爸。他心里那么有主意,谁劝都不肯回头……到头来,又得到什么?念了一辈子的女人,是别人的老婆。挣了一辈子的江山,一个晚上就落到别人手里。你说,他得了什么?得了什么啊?”   赵燕婉后来的声音近乎嘶喊,听到瞿东风心里也莫名引起一阵心惊肉跳。 风动护花铃   从赵燕婉的房间里出来,瞿东风陪卿卿回卧室。突然看到一条黑影子在屋前走廊里一闪。他马上起警觉、一把将卿卿推到自己身后:“什么人”   人影从暗处走出来,是罗静雅。   “瞿东风,你放了章砾。”   静雅声音颤抖,目光直勾勾的,这副表情立刻让瞿东风判断出她有可能要兔子搏鹰。于是,迅速递给卫队官兵一个眼神。   虽然灯光昏暗,侍卫队长黄正荣马上捕捉住瞿东风的暗示,打了个手势,示意几名士兵蹑步包抄到罗静雅身后。   罗静雅浑然未觉身后悄悄逼近的士兵。她突然亮出一把利格诺色单手手枪,对准瞿东风,握枪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,声音更加颤得连不成句子:“你……放不放……章砾。”   瞿东风没有动容。罗卿卿从他背后冲出来,惊呼道:“静雅,别做傻事!”瞿东风用了把力,将卿卿又推回到身后,对静雅道:“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救出章砾。我告诉你,如果你杀了我,你和你的家人马上有丧命的危险。”   “你……你不要危言耸听。”   瞿东风摇头一笑:“你知道罗军内部,有多少人想取代你父亲吗?如果今晚没有我在这里镇住局面,你们一家人恐怕早已被叛军挟持。”   罗卿卿道:“静雅,瞿东风说的没有错。爸爸被暗害,我们一家人处境非常危险。如果没有瞿东风在这里,我们一家子女人是没有能耐应付这乱局的。”   手枪在静雅手里颤抖不已,眼泪哗哗地流下来:“姐姐……我……怎么办?”   抱炒到静雅身后的士兵突然进身,一瞬息叼住罗静雅的手腕,轻而易把她的手枪夺了过去。   瞿东风命令道:“带回房间,看管好。”   罗静雅被士兵扭住胳膊带下去,回头喊道:“姐姐——他逼我嫁给松井寿夫。我不同意,他就要杀了章砾。救救章砾!救救我!……”寂静清夜,声声嘶喊听起来异常凄厉。   瞿东风做了个手势,示意士兵快些把静雅带下去。   静雅的喊声即便到了远处,还历历刺耳。瞿东风回头看向卿卿,见她正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儿,样子看起来异常落寞。他自然知道她心里不会好过,揽住她,道:“我也是没有办法。现在,国内情况根本没有力量跟崎岛国开战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她淡淡答道。那声音听起来既清冷,也清醒。好像一朵花,在晚风里、悄悄地碎了。   “卿……”她的淡然反而激起他更大的不安。   她转过头,看着他,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,依旧用淡淡的口气说道:“风,你这样做,不觉得太残忍吗?”   他顿了顿,仰头、看了眼漆黑的暗夜:“卿,你刚才劝静雅要理智地对待问题,怎么现在自己也说这样幼稚的话。我跟你说过,现实不是理想国。你不磨亮刀子,别人就会把你宰掉。”   罗卿卿没有接话。两个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。   “回屋吧。外面凉。”他揽过她的肩膀。   她忽然甩掉他的手,字字分明地说道:“你如果非要这样对待章砾和静雅,我就在记者招待会上,把你今晚夺权的事都说出去。当然,你也可以杀了我。堵住我的嘴。”   听到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,他象平地遭了一个雷劈,感到浑身都僵住了似的。他紧盯住她,紧紧地盯住。   她每一个呼吸,都均匀平静。她玉雕似的脸庞,沉静在月光里。   她越平静,他心里就越发按耐不住震荡不安。忽然,他从牙缝里滋出来几声笑来:“杀了你。你说我会杀了你。”他捏住她的下巴,眼睛眯起,把目光狠狠刺进她的双眼,“你居然说这种话。我以为……我以为就算全天下都憎恶我,至少还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好。你知道,我有多疼你,多爱……你太让我痛心。”   她能听到他牙齿锉出的声响,他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微微颤抖,她的下巴已经被他捏疼了。   她的鼻子发酸,可是她强迫自己的心硬下去:“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。被捧在手掌心的小女人固然幸福,可也是多么危险。”   “危险。什么意思?”   “风,我感谢你帮我们撑住现在这个局面。爸爸不在了,我只能靠你。可是,事事难料,如果哪天你也不在我身边,我该如何应付突来的乱局?你那般对付静雅,不过因为她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。我不想做那样的女子,我可以陪伴你,帮助你,可是也不想让任何人操控我的命运,包括我的丈夫。”   他盯着她的眼睛,越想看真切,越觉着模糊。而,裹藏在这双眼睛里面的她的那颗心,更让他觉得把握不住。   “我的姑娘,不要跟我斗。你斗不赢。”他要挟的口气、好像急于想挽回些什么。   她淡然一笑,带出从容的决绝:“那就试试好了。”      早晨的秋风悠悠吹落一地树叶。枝干上的生气渐渐敛去,只有几朵菊花在窗下迎风怒展。   罗静雅一夜辗转难眠。从床上爬起来,拉开窗帘,看到房间外面已被士兵把守。她咬紧嘴唇,忍不住又鼻子发酸起来。   房门上响起敲门声,“静雅。”是南天明的声音。   罗静雅几乎飞跑到门口,一把拉开房门,看到果然是天明站在门口。   “天明……”叫出他的名字,她已经泣不成声。   南天明揽住静雅,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:“不要哭。事情要从长计议。”   “你……你都知道了。”   南天明点了点头:“是卿卿告诉我的。”   “天明,帮帮我,我不要嫁给松井寿夫。不要章砾死。瞿东风他……他是坏人。”   南天明把静雅扶到沙发上,自己则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的萧飒秋景:“瞿东风虽然过于狠辣,不过,也并不算坏人。处在他之位置,就要从大处考虑。想成事,总有一批人会利益受损。”   “你……也觉得我应该嫁给松井寿夫?”   南天明回看了一眼静雅,沉默了片刻,道:“我当然不希望你嫁予不爱之人,我也会尽量帮助你。只是,中国之现实,可谓百孔千疮,虚弱不堪。何来力气跟崎岛国以硬碰硬?松井寿夫是崎岛国天皇的养子,在外交界是个厉害的人物。他一向主张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两国的利益冲突。所以,于今对于中国,他是个有用的人物。”   “可是,可是我不爱他!”罗静雅颤着声音喊道。   南天明投给静雅一个安抚的眼神:“我没有说你一定要嫁给他。不过,现在这个情形,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一口回绝他。这样也不会马上惹恼瞿东风,以保障章砾的安全。”南天明走过去,坐在静雅身边,“我知道,这种事情对你很不公平。时值国家内忧外患,我们处于这个位置,难免要遇到个人利益与多数人利益之冲突。当然我无权左右你的意志,只想把利害关系告诉你,最后之决定还要你自己拿。”   静雅认真地听着,渐渐安静下来,安静了很好久,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很多生气:“一个晚上我都在想怎么办,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。其实,我自己也想通了。我哪有能耐跟瞿东风那样的人斗呢?这是我的命,我享受了那么多荣华富贵,总该给国家做些贡献。”   南天明叹了口气,轻轻拍了拍静雅的手背:“多保重吧。”说罢,站起身准备告辞。   静雅突然说:“天明,再陪我一会儿好吗?只一会儿。”   他不忍拂她的意,又坐下。   静雅把身子朝天明这边挪了挪:“天明,我可以在你肩膀上靠一会儿吗?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不必多心,只是让我当一会儿你的妹妹好吗?”   他看到她好像一朵纯洁无辜的小花,一夜之间被风雨打折了。他把肩膀送过去,让她靠住。   窗台上,放着一盆雏菊,在百花零落的早晨,原先淡黄的花蕊也有了憔悴的灰色。   靠在他的肩膀上,她透过窗子,看到朝阳火一样的漫天燃烧。她内心的光却灭了。   天光大亮,守备在监禁室外的士兵,打了个长长的哈欠。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,赶紧抖擞起精神,站直身体。身为瞿东风侍卫队的士兵,待遇高过其他部队,但是要求也极其严苛,稍有松解不慎,就会被开除掉。   脚步声由远及近,走过来一个披着红呢斗篷的漂亮姑娘。士兵一眼认出是罗府大小姐。急忙立正一礼:“罗小姐早!”   罗卿卿点了点头:“我来看看章司令。”   士兵知道罗小姐是参谋长的未婚妻,便头前带路,领着她走到监禁室。罗府的监禁室设置有铁栅栏,探监的人坐在外面就可以对话。但是,罗卿卿要求士兵打开房间,她径直走了进去。   章砾正和衣躺在床上,瞪着天花板。见罗卿卿走进来,大吃了一惊。一骨碌从床上翻坐起来:“罗小姐!”   罗卿卿扯过床头的条凳,坐在章砾身边:“我来看看你,顺便有些话想跟你说。”   章砾忽然象回过神,敛容道:“瞿东风让你来说服我?”   罗卿卿摇头苦笑:“如果是他的意思,他会让我走进来,坐在你身边吗?这不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质送到你面前?”   一听这话,章砾紧绷的脸马上放松下来,态度立刻热情起来:“罗小姐有什么话,请讲。”   “首先一句话,就是:你对我有过救命之恩,我绝不会让瞿东风杀了你。”   章砾咬住牙,点了点头:“多谢罗小姐。”   “之后,我想问你一句话:依你看来,当今中国的情况,是南北内战好,还是谋求统一更好?”   “当然和平统一是上策。罗小姐,我知道你的意思,现在这局面,如果谋求统一,瞿东风是最好的人选。但是,我跟瞿家有刻骨家仇。我当初投奔罗总司令,就是因为痛恨平京政府的专政独裁。总司令一向待我不薄。我对他深怀感念。所以,我是宁愿死,也不会给瞿东风卖命的。”   “章砾,我知道你是个重承诺,有骨气的人。”说到这里,罗卿卿眼圈忍不住发红,“这一个晚上,那么多人都易帜到瞿东风麾下。爸爸要是在天有灵,知道还有你这样的忠诚之士,一定会感到安慰。”   章砾疾声问道:“瞿东风没有胁迫你吧?”   罗卿卿揩掉眼泪,摇了摇头:“他对我很好。只是,他太有主见,手段强硬。我怀疑他会把不服从的人都置之死地。那些不肯易帜的,多半都象你一样,是对我父亲忠诚不二的将官。瞿东风是我耍了手段,救出来的。如果因为放了他,让父亲的旧属血流成河,我如何对得起父亲?所以,不管花多大代价,我都要保住他们一条性命。”   章砾喉结滚动,忍住眼泪,道:“小姐。总司令若在天有灵,听到你这句话,才会最感欣慰。”   忽然一阵匆匆脚步,外面响起女仆惊慌的叫喊:“大小姐——大小姐在吗?”   罗卿卿站起身:“什么事?”   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冲进来:“太太她……她吞鸦片自尽了!”   章砾看到罗卿卿浑身打晃,急忙伸手扶住她。章砾的手才抓住罗卿卿的胳膊,她就一头栽倒下去。   血,死,杀戮,母亲的笑……   从一个漫长的梦魇里转醒,她强睁开眼,眼前的人已经变成了瞿东风。   “卿卿。”瞿东风俯身向前,环抱住床上的卿卿,不停的抚摸着她的头发,低声哄慰道,“什么都别想。再好好睡一觉。睡一觉。呵。”   “妈!”她脱口叫到。   “医官正在抢救,应该不会有事。”   “妈——”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,光着脚,疯了一样、朝母亲的房间跑去。   几名医官围在赵燕婉床前抢救,她刹住脚步,不敢进去,紧紧抓住门框,手指几乎嵌进木头里。妈妈……妈妈……喘着气,张着嘴,一遍一遍嘶喊,可是,喉咙里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。   瞿东风跟上来,看到卿卿的样子,急忙抱住,轻轻摇晃着:“卿卿,卿卿,哭出来。”   她大张着眼睛,极力想哭,可是就是哭不出来。眼睛干涩得疼痛,胃里翻搅起苦汁,只能伏在瞿东风的胳膊上,一阵一阵干呕。   吐出一丝丝酸水,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好象也被一刀一刀割裂、抽干。干枯的河床,裂出一道一道狰狞的血口。   妈妈——妈妈——妈妈——   回来——不要丢下我——   痛苦无限扩大,世界无限缩小。她就要被压榨得支离破碎了。      女仆战战兢兢地走过来,交上来一封信,说是太太留给瞿先生的。   瞿东风没想到赵燕婉的遗书是写给他的,展开一看。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:东风,卿卿只有你了。   一句话一顷刻间击碎了他的心。他又将短短一句话从头至尾看了一遍。忽然,抱着卿卿,面朝屋里、双膝一曲,跪下去。   罗卿卿被瞿东风一带,同时跪倒在地。她听到女仆吃惊的叫声。   还听到瞿东风对着屋里,一字一顿道:“妈,您放心吧。”   听到他叫出的一声“妈”,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掉下来。锁住内心的坚强被一下子击得粉碎。   “抱紧……我。好吗?”她抽泣着。   他抱紧她,她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。他轻拍着她的后背,不停地安慰。她根本没法抑制,搂紧了他,哭倒在他怀里,大哭失声,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了。   她蜷缩着,发着抖,紧紧地贴住他,他感到她好像想嵌进他身体里。他也想把她融进来。这一刻,权利纷争,利益角逐,统统退到后台。这一刻,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男人。想用全部的力量和爱情庇护他的姑娘。   “不哭……卿,还有我……有我。”他笃定而温柔地喃喃。   他有力的心跳震荡着她脸颊,震荡着她的心,包围住她的世界。她完全瘫软在他怀里,浑身没有一点力气。感到全身好像只剩下一根骨头。那根骨头是上帝从他身上取出来,又还给他的。是的,她是他的。她原该是他的一部分,再跟他合成一体。不管多么要强,多么自立。不管有多少离开的理由。多少利益的杂质。事实是,她仅存在世上的一点幸福,就是爱他,并得到他的爱。   她已经失去太多,不能、也不敢再不珍惜。   崔炯明走过来,看到瞿东风跪在地上,着实吓了一跳。男儿膝下有黄金,瞿东风更是骄傲到骨头里的男人。不知什么事,竟能让参谋长做出如此郑重的举动。   “参谋长,摄影师请来了。”   按照计划,今天瞿东风和罗卿卿要拍摄订婚照。把照片送去各大报社,让天下尽知瞿军与罗军已冰释前嫌,结为秦晋之缘,之后再发布罗陈刚的讣告,以求安定民心,迅速确立瞿东风一统南北的政治地位。   瞿东风站起来,同时把卿卿扶起来,道:“今天算了,罗小姐需要休息。”   “不。我可以。”她轻声道。   她的轻声一言让他心头一震:“不要勉强自己。”   “多耽搁一天,就多一天变数。爸爸去世的消息不可能保密太久。我可以,你不用担心。”   她如此坚强,更让他心疼。无奈她说的是事实,这个时候,危机四伏,充满变数,不要说一天,就是一个小时,一分钟,也耽搁不起。   他褪下戎装,换了一身笔挺的深黑色华大呢西装。她画起浓重的妆彩,穿起一件喜气洋洋的红旗袍。他拉着她走向照相机。她象一个幸福的邻家女郎依偎在情郎身边。   摄影师并不知道罗府发生的事情,一味鼓励着:“眼睛往这边瞧。笑一笑。”   又道:“罗小姐,笑一笑。”   瞿东风握紧住她的手,道:“她不想笑,不要勉强。”   她看着照相机,那木箱子上的黑洞像一张森森的口,好像能把人的魂灵摄进去一样,可是,她不怕,还有什么值得她畏惧。这样想着,她就笑了一下。   “咔嚓”摄影师抓住这个片刻,把一对幸福的人照了下来。   “卿,对不起。”   她摇头:“只要我能做到。我一定会为你做到。”   他眼里充满深情和感念,抱住他的妻:“谢谢。”   医官走过来,报告说:罗太太尚有生机,我们将尽最大努力抢救。   罗卿卿走向母亲的房间,瞿东风拽住她道:“回房休息一会儿吧。你去了也于事无补。”   她驻足:“风,我想求你一件事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请你……让罗府的士兵看押章砾和另外几名我父亲的下属,可以吗?”   他着实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:“此事需从长计议。”   她看着母亲的房间:“我不会轻易释放他们。我只是,想保证他们能活着……活着而已。”   “卿卿,我跟你说过,这个关头,不可妇人之仁。”   “我懂。”她近乎恳求,“风,让他们活着吧。我会帮你尽量说服他们。我也不干预你如何处置他们的兵权。我只要求能让他们活着。让他们的家人心存一点希望。”   他盯看着她,她一脸憔悴不堪,眼睛里却闪耀着灼灼的坚决。这种坚决让他感到陌生,可是他也马上明白了她何来这种坚决。短短时间,她承受了超乎常情的痛苦,她不想别人再遭受同样的苦难,她在推己及人,想用她单薄的双肩给别人以护佑。   她看着他,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陡然深了许多,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,也预料不到他会给她怎样的回答。   他没有正面回答,反问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忍至极?”  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,“至少你对我很好。”   他也握了她的手:“你只看到我对别人不好。你可知道,如果能消弭内战,南北统一。能让多少人免受丧失亲人之痛苦。除掉几个人,实质上,是为绝大多数人谋求利益,你明白吗?”   “我明白。可是,你能说在谋求统一的过程中,你都是为天下人的利益,没有一丝一毫个人的野心吗?对,杀了那几个人是快捷的办法,可是也不是唯一的办法。他们虽然只是几个人,可是他们也是人,对于他们自己,对于他们的家人,他们就是整个的世界。这一点,你又明白吗?”说到后来,她有些激动,忍不住话音哽咽。   他怕她太过激动,影响身体和腹中的孩子。而,她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。不错,杀掉异己是最快捷的办法,但也不是唯一的办法。只是,他习惯于快刀斩乱麻,避免夜长梦多而已。他抿住嘴,想了想,终于开口道:“好吧,我答应你。由罗府侍卫看守监禁室,我的士兵只在外围把守。”      她憋闷的内心总算透了一口气:“谢谢你。谢谢。”   “那么,你也该答应我的要求。回房休息。”   她想再看看母亲,却被他打横抱起来:“医生说了,母亲可以抢救过来,只是尚需时间。你必须好好休息,别忘了,还有我们的孩子。”   她点了点头,轻轻抚住小腹,由他把自己抱回房间。   回到房间,他没有马上离开,把她放到床上,自己躺在她旁边:“睡一会儿吧,我陪着你。”他扯过被子,盖在两人身上。又轻轻把她的身子扳过来,让她的头抵在他颈下。   门外响起敲门声,崔炯明禀告道:“参谋长,刘副参谋长、关军长、雷军长、吴师长,他们到了。”   瞿东风一骨碌翻身坐起:“好。我马上去迎接。”   罗卿卿立刻明白,瞿东风正把他的得力干将从平京调来金陵。   “风,你是想把你的人安插进爸爸的军队?”   瞿东风回看了她一眼:“不是说,你不干预我如何处理军队?”   “军队的事,非我能力所及。我不可能干预。只是,我怕你突然接管爸爸的军队,那些军人会不服。所以我想……你该给我安排一次在部队里讲话的机会,毕竟我是爸爸的女儿。我的话也许会有些作用。”  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一会儿:“如果你能讲话,当然再好不过。但是,你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,首要之事,是好好休息。”   “我没事。你让我去做吧。”   瞿东风把瞿军的几名将官迎进罗府。看到南天明正从赵燕婉的住处走出来。   “各位请先去会议室,我随后就到。”说罢,他朝南天明走过去。   “南先生,我母亲情况如何?”   南天明略感吃惊,随后才反应过来瞿东风在说赵燕婉:“罗太太尚在昏迷,医生说如果能醒过来,就算没有危险了。”   “南先生。”瞿东风顿住片刻。   南天明知道瞿东风说话一向果断从容,这种犹豫的态度却是没有见过:“瞿先生,有话请直说。”   “近两日,我太太连受打击,她的精神和身体状况让我十分担忧,可惜我这几天恐怕没有一刻闲暇。据我所知,南先生和我太太有些交往,她一向把你视为好朋友。所以,我可否烦劳南先生,代为关照她几日?”      秋风一阵急,一阵缓,院子里飘满花香,有郁郁的兰草,夹带着幽冷的霜菊。   屋子里静得出奇,她好像能听到,枯黄的叶子从那盆石榴树上掉了下来。没有一点睡意,心里只有慌乱。她掀开被子,下了床。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。阳光射进窗子,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纷乱的舞动。好像一片一片镀成金色的迷雾,在心里撩拨着一阵阵空虚。   她想找点事情做,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   响起一阵敲门声。她怀疑是仆人来禀告母亲的消息,颤抖着手打开房门,看见天明站在门外。   南天明道:“医官说抢救的还算及时,你母亲正在昏睡,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。”   听到这话,她略微松了口气,把他请进屋里。   南天明看了眼床上散开的被子:“你在休息。”   “不。我根本睡不着。心里乱得慌。”   “在想什么?”   “自然是担心妈妈。还有……”   “还有什么?”   “还有……”她暂时止了住,请天明落座,自己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,跟他隔了一张茶几。茶几的玻璃板下面,压了好几片栀子的花瓣,“我很担心这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样子。东风一夜之间夺了我爸爸的兵权,如何服众呢?”   “瞿东风的魄力世间少有。这一晚上他所处理的事情,可谓件件都很漂亮。即便有人不服,我想他也有能力处理,不过是,再抓一批,再多杀一些。”   “再抓一批,再多杀一些。”她喃喃重复了一遍,“这便是我最不想看到的。所以……我想组织一场演讲,说服父亲的旧部服从瞿东风的命令。”   “演讲!”南天明略感意外,随即打量的目光里浮现出一丝赞许,“以你之身份,如果能向罗军将士说几句话,会非常有份量。是瞿东风要你这么做?”   “不是,是我自己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我不想父亲的军队里有人跟瞿东风兵戈相见。如果我的演讲,能消弭些矛盾,我一定要去做。”   南天明点头:“的确值得做。”   他的鼓励,让她感到烦乱的内心有了些平复:“只是,我能力有限,不知道这番话该怎样讲才最为合适。”   他道:“我可以帮你。”   “谢谢你。”她立刻拿来纸和笔,“现在就拟稿好吗?”她恳求地盯着他,生怕他也会象东风一样要求她休息,她现在怎么可能睡着呢。   南天明把卿卿拿来的笔纸移到书桌上,为她拉开桌前的椅子:“我们开始吧。”      夕阳落下,伴着秋天的习习凉风,金陵的傍晚一点都不显得冷清。若是夜夜笙歌的秦淮河,更是越到了晚上越显出热闹来。   密匝匝的画船歌舫打着灯笼、在河中荡漾。岸边的悬楼上飘着笑语和歌声。夕阳染在河水上,给缓缓流波抹上一层胭脂的薄媚。   正当人们沉醉在这个“六朝金粉气”的销金锅里,“号外!号外!”河岸上突然响起报童急喘喘的大喊——   “骇人惨案:罗总司令被刺身亡!”   听到这个消息,几乎没有人拒绝报童递过来的报纸。同样一份《新金陵报》,早上还大幅刊登着罗府千金与瞿军少帅订婚的喜事,晚上竟发出这样一则骇人听闻的号外。怎能不让人震惊唏嘘!   松井寿夫推开歌妓送过来的酒杯,走出船舱。吩咐伙计把船靠到岸上去。递给报童一张纸币,他抓过一份报纸匆匆读起来。瞿罗两家刚刚化干戈为玉帛,罗臣刚就被刺身亡,这样的巧合,让他不能不怀疑这宗谋杀跟他那些崎岛国同胞脱不了干系。   他把报纸攒成一团扔在地上,愤愤地想:多半又是那些军人干的好事!那些军人总想通过战争升官晋级。可是,如果跟中国的关系以战争代替外交谈判,他这个外交大臣哪里还有用武之地?   不行,要马上给天皇发电报,让天皇阻止那些军人继续嚣张下去。他离开画舫,抄近路向汽车走去。因为出来寻乐子,他没带随从。一个人走进小巷子,就发觉好像有人跟在身后。他心里发了怵,急忙转身,向热闹的大道上返回去。突然,一条黑影向他迅速的逼近过来。他急忙掏出手枪,朝前面的来人瞄准。可是,他没有发现,在他的身后,另一条黑影已经把黑森森的微声手枪对准了他。   松井寿夫连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喊出来,就倒毙在血泊里。   持枪的杀手用崎岛国语低声向同伴说了句话,两个人合力把松井寿夫扔进巷子旁边的废物堆,扯过麻袋遮掩住尸体。   早晨的罗府公馆,一片鸟语花香。草地上露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亮光。只是,谁又能有心思欣赏这派良辰美景。   瞿东风送卿卿走下前厅台阶。台阶下面、南天明等候在轿车旁边。   瞿东风从女仆手里拿过卿卿的呢子斗篷,给她披上。一面帮她别住领口的别针,一面道:“我原该陪你去,只是……”   她打断道:“我知道你忙。这几天我看你连觉都没怎么睡。有天明陪我就好了。”   他轻拍了下她的脸蛋:“别紧张。”   “嗯。”她低下头,咬了咬嘴唇,从来没有当着那么多人演讲过,心里着实有些紧张。   瞿东风目送着轿车开向大门口,崔炯明小跑过来,耳语道:“松井寿夫被人刺杀。”   瞿东风沉默了一秒钟,即刻一指卿卿乘坐的汽车:“快,把车拦住。” 秋宵梦觉   罗卿卿走出汽车,看到瞿东风眉头微蹙,忙问道:“怎么了,风?”   “卿卿……”瞿东风停顿住,看向南天明。   南天明走下车,听瞿东风道:“松井寿夫被杀了。”他问道:“谁杀的?”   瞿东风道:“不管谁杀的。崎岛国人绝对会栽赃到中国人头上。如此就会师出有名。”   南天明点头,瞿东风的判断非常合理:“那么,这演讲……”考虑到不想马上激化跟崎岛国国的矛盾,卿卿的演讲并没有打算说出罗臣刚死于崎岛国人之手。   “既然情况突变……”说着,瞿东风看向卿卿,“演讲内容须作大变动。”   罗卿卿问道:“如何变动?”   “如果松井寿夫被刺令崎岛国主战派得势,最快一个月就能打过来。现在金陵时局不稳,他们更有可能趁乱疾袭。我们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。所以,你的演讲,应该把罗总司令的死因真相告白天下。借此调动全军保家卫国之热情。以求上下齐心,准备大战。”   罗卿卿倒吸了一口凉气,又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:“好。我就这样讲。”   “即兴演讲,没有准备,你可以吗?”瞿东风眼神里有些不确信。卿卿则笃定地点头:“讲真话要比背稿子容易得多。爸爸死于崎岛国人之手,我有很多话早就憋在心里了。”   南天明对卿卿很有信心,道:“放心吧。我会在路上再给些建议。”   半小时之后,崔炯明被瞿东风叫进书房。瞿东风道:“你去趟军政府礼堂,帮我看看卿卿演讲的如何。”   “是。”崔炯明转身出去,又被参谋长叫住。   瞿东风把手头公文一推:“我自己去吧。”   瞿东风乔装走进军政府礼堂,卿卿的演讲正被一阵激烈的鼓掌声打断。他站在门口,看向台上他的姑娘。从来没有从这种仰视的角度去看她,与此万人瞩目的场合,她在镁光灯的照射下,看上去那样风度从容、高贵美丽。他不禁有些震撼,没想到那个娇小的身躯竟能散发出如此慑服众人的能量。   掌声停止,台上的她继续说道:“现在中国前途,异常危险,挽救之责,惟诸君是赖。父亲平生所愿,但求国家振兴,国富民强。亡人已去,不可复活;生者未已,尚可救国。但求诸君本我父亲之遗训,能为民族国家安危起见,努力奋斗,守土安邦,使世界知我国人未可轻侮,尤足振起我民族精神。”   一场演讲在异常热烈的掌声里结束,掌声足达五分钟之久。   罗卿卿擦净眼角的眼泪,向台下鞠躬道谢,又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天明。他鼓着掌,朝她竖起大拇指。   看来她的演讲非常成功,可是她的内心却没有任何喜悦。她看向人头攒动的台下,一旦开战,这些人不知道还能活下多少。国家危难,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命运,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的责任扛起来,她想,她的演讲不是结束,恐怕只是个开始。   目光移到礼堂的最后排。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个人。他戴着墨镜,穿着普通军官的制服。可是,她还是认出了他。   他似乎也发觉了她的注视,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,朝她郑重地鼓了几下手掌。   回去时候,罗卿卿和瞿东风同坐一辆车。他褪下一只手套,握住她的手,一路上一直握着。窗外落叶纷飞,秋意已深,远山已是层林尽染,满山红遍。两个人没有说什么话,似乎觉着也不需要太多言语,静默着,紧握着手,她感到彼此的手心盈满了温暖。想来,爱情也可以象人的生命一样,从单纯脆弱,可慢慢变得坚实稳成,这都要归于生活惠赐的风霜和磨砺。   一层秋雨一层凉。   雨后的夜晚,秋风清爽,秋虫鸣唱。夜象一朵缓缓展开的深色玫瑰,空气里弥散着一种酝酿已久的芳醇。   罗卿卿陪母亲说了会话。医生说母亲尚需休息,她不敢说太久,又舍不得离开,一直等着母亲睡着了,才回到自己房间。   打开卧室房门,看到瞿东风坐在里面。她有点意外,这几天事务繁忙,他一直睡书房隔壁的卧室:“你忙完了?”   “哪有忙完的时候。”他站起身,一手背在身后,“猜猜,我给你什么礼物?”   他的话在她脸上带出一丝久违的笑容。她猜了种种珠宝衣饰,食物玩好,他都摇头;即便猜到糖果,八珍梅,他还说不是。   他勾起了她的童心,进身来抢,她的力气哪是他的对手。闹急了,便噘起嘴,恼怒地瞪他。他最怕她闹脾气,也最觉这小模样可他怜爱。忙主动缴械投降,揽过她,将藏在身后的一封信放到她手里。   她展开来,赫然看到“委任书”三个字。   “你要任命我当妇女联合会主席!”   他将她打横抱起,放到床上。自己斜躺在她身边:“喜欢这份礼物吗?”   “嗯。”她重重地点头,口气郑重道,“这比什么礼物都重要。我正想为国家多做一些事情,你能这么信任我,我一定努力做好。”   他轻笑了一声:“看看,跟说就职宣言似的。这可是在床上。”   她立刻红了脸,两朵彤霞一直染到耳朵根。她的娇羞勾起他一阵情动,把她搂到胸前,用下巴摩搓着她的头发:“有什么礼物答谢我?”   她觉出他身上发出热气,呼吸也不均匀了,由不得紧张起来:“你……要……”   他接过话:“我要你说:永远做我的姑娘。”   她嘘了口气:“我本来就是你的……还要说什么。”   他扳过她的脸:“紧张成这样。你以为我要什么。你父亲刚去世,说来也是我父亲,服丧期的礼数我还能不懂?”   她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的话,爸爸生前一直没有善待他,现在他能讲求这份孝道,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,总是出于对她有份尊重。   他关了台灯,搂住她:“再说,医生的话我也知道。”说着,在她肚子上轻轻拍了拍,“你这个小混蛋,居然把妈妈霸占了。”   他说的霸道,口气里抑制不住喜欢。她却在这时候想掉眼泪,觉得好心疼他。她欠起身,搂住他的头、贴近自己心口:“这些天,你忙坏了。好好睡一觉吧。”   她衣领子上淡淡地散着他很喜欢的花香。他忍不住在她滑腻的脖颈间轻轻蹭了蹭。她此刻的温柔,就象一件专门制服他的武器。让他的野心和强悍在这一刻统统缴了械。摆脱掉虚名浮利的诱惑,世界一瞬息变得很安静,溢于身,溢于心,都是她的气息。他服顺地闭上眼睛。这一晚,他决定放纵自己沉溺进她的温柔之乡。   谁同醉,缆却扁舟蓬底睡——他想起一句忘了哪里看来的古诗,之后,就沉沉睡了过去。   她看到他翕张了几下嘴,好像念了句什么,然后呼吸就变得沉了起来,想是睡着了。他的手紧抱着她,睡容上还带着一丝疲倦,嘴角却有一丝微笑,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,想,他该正在做一个好梦吧。   窗外,没有月光,没有星光,浓浓的黑暗笼罩着夜晚的金陵。那黑暗仿佛也深深注入人世苍生的夜色里去。   一切的浮华喧闹都凝聚成一个狭小的角落。她躲避在这个角落里,搂抱着他,为他守护着一晚安静的睡眠。她知道,安详的好梦是多么短暂,更大的风雨就要来了。   罗府事变之后,瞿东风一方面打击异己,瓦解叛军;一方面迅速在金陵建立中央政府,延揽各方人士参加新政府。同时,推选自己的父亲瞿正朴为全国联军总司令,自己担任联军副总司令,并且加大抵抗崎岛国的宣传,紧张备战,调动全国军民同仇敌忾、团结一心,以期在最短的时间内谋求全国之统一。   在崎岛国内,正如瞿东风所料,松井寿夫之死,让崎岛国主战派在政府里大占上风。主战派以中国杀死崎岛国外交官为名,急不可待地迅速扩军,企图抓住金陵政局不稳的战机,大举入侵中国。并且指使崎岛国特务,在沿海重镇淞江城制造事端,煽动上千侨民集会游行,要求崎岛国总领事和海军陆战队出面干涉。崎岛国总领事立刻向金陵中央政府提出道歉、惩凶、赔偿、解散抵抗崎岛国团体四项无理要求。崎岛国遣外舰队司令植田幸一也同时发表恫吓性声明。崎岛国国内主战派更以保护侨民为名加紧了疯狂备战。   这年,金陵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。还没有立冬,就落了雪。金陵很少雪天,即便下雪,也是伴着雨落下来的。   罗卿卿从金陵妇女联合会回到罗府。施如玉跟她同坐一辆车。瞿东风毕竟担心她没有经验,特意任命施如玉担任妇女联合会副主席,以协助她工作。   汽车开进大门,副官撑着伞小跑过来,打开车门。   走出汽车,更觉天地一片迷蒙灰暗,不象下雪,更象雾霭。她站在伞下,伸出手、接住一片雪花。   雪花马上融化在掌心。一片雪花,看起来那样细小脆弱,可是,即便融化,也一样执著地用它一滴水的力量润泽大地。她于是想起妇女联合会里那些女性成员们。虽是女子,在她们身上她一样看到对国家的拳拳热爱、对民族命运的殷切关怀。那种抛却一切的耐苦坚韧,让她不得不感动。   施如玉道:“金陵女子俱乐部明天剪彩仪式,邀请联合会的妇女领袖参加,你可有空?”   “妇女推销队联盟和金陵女子大学同学会都邀请我参加活动,我想恐怕排不开了。”   走向前厅大门,隔着落地窗,看到南天明站在窗前,正向这边看着。   罗卿卿紧走了几步,走进屋里:“天明,有事找我?”   南天明点了下头,却没有马上说话。   “出了什么事?”她心里一紧。   南天明终于开口:“崎岛国发兵了。”   虽然早已知道两国已到不打不成的地步,突然听到这则消息,她还是如遭电击,从头皮一直麻到脚底。听到身边施如玉也大声惊叫了一声。   她走向瞿东风的书房,他事务繁忙,她也工作缠身,这几天几乎没有见过面。这时候,她想去见见他。内忧外患,她知道,他心里的压力比谁都重。   南天明却追上来,把她叫住:“这里有封你的信。”   她接过来,竟是瞿东风写给她的。   信不长,字迹也有些潦草。想是他忙里抽空,匆匆写就的。信上写道:   “卿卿吾妻如晤:   吾今写此书与汝相别矣!   今贼来犯,决予痛歼。汝看此书时,吾已策马东去。誓身先士卒,与贼血战!   未当面话别,以手书代之,唯不忍执手相看泪眼矣。汝其勿悲。   吾至爱汝!常愿与汝朝夕不分,形影不离。然遍地腥云,满眼狼烟,国危如是,家亦难安。吾不奋起以争,何来吾妻吾儿之欣然乐土?   卿卿吾爱,汝勿忧吾。吾为军人,守土有责,尺地寸草,岂容放弃!守土安邦,名正言顺。决心至坚,苍天必佑!”   她反复看了两遍,慢慢合上信,问道:“部队已经开拔了?”   南天明道:“是。”   她又问道:“这场仗好打吗?”   南天明道:“敌人的武器装备远胜于我们。不会是场好打的仗。”   她点了点头,转过身,走向自己的房间。   “卿卿……”南天明在她身后唤了一声。   她回头,淡淡笑了一下:“你不用担心,我没事的。”然后,又对施如玉道,“女子俱乐部的成员大多是有身份的太太,我想我该答应她们的邀请,希望能够说服她们为御敌慷慨捐赠。请你去帮我准备一下。我想回房休息一会儿。”   施如玉看到罗卿卿脸色苍白,有些担心:“我陪你回房间吧。”   施如玉陪罗卿卿回到房间,看到她把瞿东风的信放进抽屉里,然后手扶住抽屉,好久没有转过身,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。   施如玉赶紧走过去,轻拍着她的后背,递上手绢。她接过手绢,捂住嘴,强迫自己忍住哽咽:“如玉,帮我拟一份关于募捐的讲演稿好吗?”   “你情绪不大好,还是先歇歇。我看明天的行程太满,我帮你重新安排一下。”   她摇头:“他去前线作战,我在后方就要担起辅助的责任。大敌当前,哪一件事不要争分夺秒?你不用管我,去写稿子吧,写完了,送去各大报社刊登出来。我们要尽力多筹一些,这样大的仗,消耗不会小。”   第二天,瞿东风亲率师部增援沿江重镇、阻击崎岛国军登陆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。   金陵女子俱乐部门前,拉开长长的红色彩绸,剪彩仪式上的人们却没有一点热烈高兴的情绪。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黑云压在金陵城头。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惴惴不安。  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,缓缓停在门前。   俱乐部的负责人员急忙迎接过去。   之后,人们看到车里走出一位穿着红呢大衣、年轻而美丽的女士。她目光平静,脚步从容。在一片掌声里,她没有走向备用剪彩的红绸,而是径直走向大堂正中的讲台。   施如玉事前已经交待过俱乐部的负责人。主持人看到罗卿卿走过来,立刻对台下说道:“大家都知道,崎岛国人打来了。大敌当前,瞿司令亲自率部上阵御敌,其身先士卒之精神实令我等至堪景仰。今天,我们十分荣幸邀请到瞿夫人出席剪彩仪式。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瞿夫人为我们致词!”   雷鸣的掌声里,罗卿卿款款走向演讲台,扫视了一眼台下,满眼都是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、和惶惶而期待的目光:“各位女士,各位先生:今日蒙贵俱乐部邀请,觉得非常荣幸,同时也觉得非常遗憾。俱乐部本是娱乐之场所。可是,战争开始,就是社交享受停止的时候。我们的父兄,我们的丈夫,我们的儿子,为了保家卫国在前线浴血作战,我们这些在后方的妇女,难道还能忍心娱乐?还能忍心欢会?”   听到这里,台下有些女人掏出手绢,擦起眼泪。   她在台上继续说道:“不要流泪,不要伤感。眼泪只能表达懦弱。敌人敢来犯我疆土,就是误以为中国人是懦弱可欺之辈。我们要做的事,就是让他们看到中国人的坚强和勇敢;要他们看到,我堂堂中国之内,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,也敢鼓起勇气,跟他们誓死抗争下去!”   她的话立刻激起经久不息的掌声。她看到,台下有的女子揩掉了眼泪,原来惊慌茫然的眼神里、焕发出灼灼激动的神采。   她在讲演最后说道:“国家是家庭的壁垒。没有我们的国家,就没有我们的家庭。我们不埋怨苍天,也不伤感命运。中国应付国家灾难和个人祸患的哲学态度,自古以来,只有埋头苦干!”   “瞿夫人,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做!”台下,一个年轻的小姐忽然站起身,高声喊道。   “是啊。我们要给国家做贡献!”“请告诉我们做什么!”马上更多的人起身呐喊起来。随后,台下所有的人都跟着站了起来,   她眼里也涌动起激动的泪光:“现在,我们能做的事主要有两项:其一是协助补给;其二是赡养难民。金陵是我们军队的主要基地,前线的战争,要依靠我们后方的补给。战争炮火还会将许多群众驱逐到内地。如果我们能捐输出力,组建战时妇女后援队伍,筹办难民收容所,这些都将是非常切实的贡献和帮助。”   一名女子站起来,慷慨道:“我提议将俱乐部改建成难民收容所,大家可同意?”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十分热烈的响应。施如玉能写一手好字,当即现场挥毫,书写下“金陵难民收容所”这个新的名字。   捐募箱在一双双手间传递。一件件珠宝首饰,离开了云鬟翠袖的主人,噼噼叭叭落进捐募箱内。   箱子传到罗卿卿手里,她褪下所有随身佩戴的首饰,投进箱内。最后,她的手指在耳边滞住。指尖碰到耳环上的小宝珠,那珠子上的一点温润、好像能透进心里,勾牵出藏在岁月深处的许多泪光和欢笑来。   她犹豫着,还是把耳环摘了下来。   青葱玉手轻轻一松,一对小宝珠掉进贴着红纸的木箱内,发出玲珑动听的声响。   回去的路上,施如玉道:“真没想到,你把定情之物都捐出去了。”   罗卿卿道:“那对耳环前朝的老太后戴了一辈子。要是宝丰帝在天有灵,你说,他是高兴她的女人留住他赠的耳环?还是希望他的女人倾其所有,保住祖宗几百年的江山基业?” 经几寒流雪雨纷   是年春节前后,崎岛国军向金陵分三路发起进攻。四日之后,崎岛国军队突破佳定、泰伧一线的设防,向金陵外围阵地发起疯狂的攻击。   在陆地攻击的同时,金陵东郊的上空也展开激烈的空战。双方的飞机象黑压压的鸟群一样在天空交织盘旋,射击的枪声,历历可闻。   汽车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窄巷子,来到老江口。汽车停在下关渡口。   瞿东风走下汽车,把已经挣扎到精疲力竭的卿卿抱出汽车。   寒冷的江面上,一艘英国渡轮徐徐驶来。船身在江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白线。   离别也在内心里划出长长的伤口。他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。她就势抓住码头的栏杆,死死地抓牢。他不得不停住脚步:“卿卿,我跟说了多少遍,这不是任性的时候,你必须走。”   “我没有任性。恰恰相反,我清醒地知道我必须留下来。”   “你难道不知道金陵有多危险?”   她反问:“为什么你不一起逃走?”   “我是总指挥,当然不能临阵脱逃。”   “可是我是妇女抗战联合会的主席,这是你亲自任命的。如果我第一个逃走,那些姐妹们怎么办!既然你很清楚主官逃走会影响军队士气。难道那些冒死留在金陵参加抵抗的女子们,她们不需要女界的领袖为之鼓舞勇气吗!”   瞿东风一时有些语塞。片刻的僵持里,江边的寒风象小刀一样割在人的脸上。他摘下手套,用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:“金陵女界的领袖并非只有你一个人,你不必想那么多。你只要知道你是一个妻子,一个孩子的母亲。现在,你的丈夫很担心,不想你和孩子有任何危险,你难道不能体谅?”   “我知道你担心我们……”她握住他的手,默默地感受了片刻他掌心里的温暖,然后,将他的手缓缓拿开。她转过头,望着浪涛滚滚的江流,凛冽的江风把她的长发吹得肆意地飞扬起来,“风,是你让我知道现实不是理想国。让我逐渐明白,我应该坦然接受现实里诸多的残酷,把属于自己的责任担当起来……你和我谁都明白,我们不是一对普通的小百姓,我们的责任不只是担负一个家庭。现实就是如此。你有跟敌人血战到底的决心。我也有我义不容辞的责任。”她的目光从江面转向他,“风,请让我跟你站成一个高度,成就我们的骄傲。好吗?”   他抬起手,拨开遮到她面前的头发,看着她的眼睛,深深地看了良久。   江风很大,大得耳朵里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汽笛的长鸣。   静静站在江边的两个人,终于转过身,朝码头外走去。两个紧靠在一起、并肩而行的身影被冬日的阳光拉得很长、很长。   另外一辆汽车在江边码头缓缓停住。   南天明没有马上推开车门,而是掏出一只红色锦匣递给静雅。   静雅打开锦盒,里面放着一枚戒指,四颗小钻石簇在一起,好像一片幸运草。   南天明道:“本来不该这么早送给你。大战在即,人命难测,所以现在就拿给你了。我怕如果我出了事……”   “不要说这样的话!”静雅脱口制止,声音急促,听上去有些尖利。   南天明点了点头。   静雅拿起戒指,仔细地打量,阳光透窗而入,钻石在阳光的照应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惑的光亮,几乎让人在一霎那间错觉世间有永恒的存在:“你告诉我西洋的男子送女子戒指,是求婚的表示。你送我这个戒指,是为了什么?”   “同样的表示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她转头看着他。他神色沉静,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。他也看向她,他的眼睛里就象装着大海水,有一种很宽阔、很深厚的力量,好像能把人一下子包容起来。这多天,只要她看到这双眼神,她的心就会定然很多,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也仿佛减缓了许多。   南天明道:“你不用现在答复我什么。如果这场战争结束,我还能活着见到你,到那时候,你再做决定吧。我现在向你表示此意,是希望你能了解,即便章砾不在了,象你这样美丽可爱的女子,会有很多男子象我一样喜爱你。你的未来还会有很多幸福。”   静雅轻轻盖上锦匣,嘴角微微翘起,这些天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:“谢谢你,天明。可是这个礼物我不能收。”   南天明看向她。静雅也看向他。南天明第一次感到静雅看他的眼神跟以往有所不同,以往的静雅多是羞涩的、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。这时候静雅的眼中却有一种让他陌生的光亮。   “天明,我知道你是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,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。你这么做是想让我振作起来。可是,你并不真正爱我,实在不必用这种同情的方式来拯救我。”   “静雅……”   静雅深深吸了一口气,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上眼眶:“你不用再骗我。我是恋爱过的人,我知道一个男子真心喜欢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。”她抹掉流下来的眼泪,笑了笑,“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,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静雅了。我跟姐姐学了很多东西,我参加了妇女联合会,也向别的姐妹学了很多,我已经知道该怎样靠自己活着,坚强的活着。”   南天明深深看了一眼静雅。这时的静雅在他眼里异常的可爱,那是一种值得他尊敬的可爱。时事造英雄,时事同样可以改变每一个人。他没有想到,在不知不觉间,静雅竟然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。这就象看到一只蝴蝶经过长久的自缚,终于破蛹而出。看到静雅的变化,他内心也生起一种崭新的希望。他忽然想,如果没有这场战争,也许哪一天他真的会爱上这只美丽的“蝴蝶”。   可惜,那些追寻一个女孩子的热情已经在往昔的迷梦里燃烧殆尽。国难当头,他毋宁把全部的生命和热情、燃烧成杀身成仁的勇气。他深刻地明白,所谓“生死之际要看得破,破则不惧。”——心中有一份对感情的眷恋,就会多出一份对死亡的恐惧。这个时刻,他不会让自己被任何情愫羁绊。   “姐姐?”静雅看到从码头走回来的卿卿和瞿东风。静雅推开车门,迎上去,“姐姐,你还没有上船。”   “我不走了。”   静雅大吃一惊:“不走了?”   远郊传来炮火的轰鸣,远处的天空上一架冒着黑烟的飞机向地面坠落下去。罗卿卿下意识握住瞿东风的手:“这个时候,我想我应该留下来。”   静雅立刻道:“姐姐不走,我也不走。”   “静雅,不要说孩子话。你跟我情况不一样。你在金陵没有牵挂,母亲她们还在平京等着你呢。”   静雅看了眼卿卿和瞿东风握在一起的手:“我知道姐姐有所牵挂。可是,在静雅的心里,姐姐也是我的牵挂啊。姐姐怀着身孕都敢留下来,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时候给国家做些贡献?我可以参加医护队,我知道我能做很多事。   看着真心恳求的静雅,宛然看到在瞿东风面前的自己,罗卿卿不得不点了头。她紧紧握住静雅的手:“好妹妹。爸爸在天有灵,一定会为他的女儿感到骄傲。”   三日之后,崎岛国军队冲破金陵外围阵地,集中步、炮、空协同的威力向金陵各城门展开猛烈的进攻。   南天明走进瞿东风的临时指挥部:“瞿司令,我有一事相求。”   “何事?”   “能否给我一支小部队,我想参加守卫战。”   瞿东风没有马上回答,沉吟了片刻,道:“古语说:文死谏;武死战。作为外交官,南先生是难得的人才。但是作为军人,南先生从未带兵打过仗,恐怕不太合适。”   南天明事先也预料过瞿东风会有这种答复,瞿东风的这个理由可能是真实原因,也可能是对他还缺少足够的信任,他便不再强求:“既然瞿司令说文臣死谏,那么在下对沪城之役正有些想法,不知道瞿司令可有兴趣听一听?”   “请讲。”   “当初瞿司令驻守晋安城,仅以一个军的力量打败十倍于己的对手,令天下英雄无不折服,也令在下心生敬重。”   瞿东风看着金陵的地形沙盘,催促道:“南先生到底想说什么,尽请言明。”   南天明于是单刀直入道:“可是,我在沪城之役,却没有看到瞿司令当年那份血战成仁的决心!”   瞿东风一愕,抬起头,瞪视着南天明。   南天明继续道:“沪城一战,如果要取胜,就该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,血战到底。如果想自保,就该提前撤退,保存住实力。可惜,实际的结果却是:既没有血战到底,也没能从容撤退。恕在下直言,我实在不敢相信如此拖泥带水的一场仗,居然出自瞿司令的指挥!”   瞿东风豁然站起身:“如果人人皆可当事后诸葛亮,我能比你分析得更漂亮!”   南天明不卑不亢、直视着瞿东风:“好,那就请容我这个事后诸葛再多说几句。以我看来,当年晋安之战,瞿司令心无牵挂,壮士一去不复还,满腔俱是誓死一搏之勇气。现在沪城之战,瞿司令心中已有牵挂。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纵然亲赴前线,对生死已少了一份看破的胆气。”   “够了。我现在要的是行之有效的军事计划,不需要旁人酸文假醋、跟我谈论什么胆气。”瞿东风摆了摆手,示意南天明可以出去了。   南天明走后,瞿东风坐在沙盘旁边、沉默了很久。一抬眼,透过朱红色的雕窗、正看到夕阳低垂天际,红得像血,也象大片的石榴花。炮火在城墙周围炸响,城头的天空上几乎能看到缕缕硝烟。于是,他想到晋安城那场仗,他中弹倒下去,以为自己死了——大片的猩红色,卿卿带着石榴花朝他跑过来——直到那个时候,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小丫头在他心里的分量。   他悠悠叹了口气,不得不承认,南天明的确点到了他内心的软肋。当时在晋安城他敢以死相拼,正是因为他对卿卿的感情还没有十分浓厚,而他在政治上的地位也急需那场仗得以扶摇直上;现在他大权在握,对卿卿更是已经爱入骨子里。江山美人双得,是上苍对他的眷顾,但、也因此让他对死亡生出前所未有的畏惧。他简直不敢想象,艰苦经营得来的一切、就那样,双手一撒,顷刻成空。   经过一昼夜的激战,敌军几次炸破城墙、窜入城内,又被金陵守军奋力打回去、修好被轰毁的城墙缺口。战斗继续到翌日正午,雨花台的关口再也支持不住了……   “报告司令!”守卫士兵在门口禀告,“总统府警卫队派来一名士兵,要求见司令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什么事。”   “来人说是南天明派他来的。”   “让他进来。”   总统府警卫队士兵走进来,立正行了个军礼:“报告司令,南次长已带领总统府警卫队全体官兵,赴雨花台增援。”   “什么!”瞿东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警卫队就那么三四百人,他去送死?”   士兵递上一封信:“南次长让我转交给您。”   瞿东风展开信件,上面只有一行字:   ——功名之际要看得淡,淡则不求;生死之际要看得破,破则不惧。不求不惧,则无往而非乐。   信纸在瞿东风的手心里、被狠狠揉成一团:“他果然去送死。”   瞿东风心里明白,当初和崎岛国人谈判、南天明背负了卖国软弱的骂名。现在南天明这样做,是想以死求仁,向天下人表明抗战爱国的决心。“传我的命令。”他叫来通讯员,“从我的近卫队调拨五百人,增援雨花台,统一听从南天明指挥。”   虽然时值冬日,圣母堂改建的战时医院里仍然显得闷热,到处弥漫着血腥、排泄物、汗臭的味道。金陵保卫战一打响,这所距离阵地较近的临时医院便收容了大量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。医院很快人满为患,伤病员超过了它能容纳的几倍数量。罗卿卿前来慰问伤员,看到医院人手极度短缺,立刻召集起一些女界的志愿者前来增援,自己也留下来帮忙,整日不离医院和病房。   “快!快!”走廊里匆匆抬过一副担架。   不知道为什么,正经过走廊的罗卿卿突然下意识地停住脚步。   担架旁边、一个满脸血污的战士对医护人员哭喊道:“求求你们,一定要救活南次长啊!”   南次长?南天明!一刹那,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似的。想跑上去看看,身体却僵住了,动弹不得。更有一种恐惧让她不敢上前,惧怕看到残忍的真相。   担架被抬进手术室。小战士扑通跪在门外,抱住头、呜呜哭泣起来。   “你的长官是……南天明?”   小战士听到背后有人问他,回头,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。在总统府执勤时,他见过罗卿卿,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,不敢确认,结巴着道:“瞿……夫人?”   罗卿卿点了点。   “是。我们长官是南天明。瞿夫人您要让他们救救我们长官!”   “你们长官伤的严重吗?”   小战士的眼泪又淌下来:“南次长说他已经不行了。他要我们继续战斗,不要管他。是我硬把他从阵地上背下来的。”   罗卿卿倒退了一步:“怎么会这样!”   小战士抽着鼻子道:“敌人太厉害,八十八师孙师长从城墙爬进城里,想渡江逃跑。南次长去劝他继续打。孙师长倒是被劝回去了,可是,南次长在回来的道上,正遇到轰炸机扫射,就中了枪……”小战士说到这里,已泣不成声。   “怎么会这样?怎么会这样……”罗卿卿反复地自语,心里空落落地发着冷,冷得浑身不住地发抖。她看看小战士,又看看手术室,又看向窗外。心慌意乱,目光根本找不到安定下来的地方。她想她一定要为天明做些事,不惜一切代价,一定要留住他的生命。可是。她又能做什么?又能拿什么跟死神对抗?   她的目光终于牢牢地定在窗外的天空上。她一向不愿相信天地鬼神,这一刻,却忍不住向苍天默默祈祷起来。   就在医生给南天明做手术的时候。又有两名重伤员被抬到手术室外,等候手术。  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。   小战士奔向医生:“大夫,我们长官他怎么样?”  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,表情有些沉重。罗卿卿立刻走上去,道:“请尽全力抢救这位伤员。他是我的好友。”   医生道:“瞿夫人,每位伤员我们都尽全力抢救。只是,现在缺少必须的医药,设备也太简陋。这位伤员伤势非常严重,以现有的条件我实在无能为力。如果能够马上转送大医院,也许会有一线生机。”   “那就立刻转院。”罗卿卿道。   医生满脸难色:“现在根本没有运送伤员的车子。”   “用我的车。我去护送。”   “不行啊,瞿夫人。瞿司令特意命令我们务必保证您的安全。汽车开在路上,正是敌机轰炸的目标,您怎能去冒这个风险!”   医生还要再劝止,护士走上来,想说什么,又碍于医生在跟罗卿卿说话、没敢开口。   罗卿卿猜到护士是来提醒该做下面的手术了,她不能耽误其他伤员的抢救,只好对医生道:“你放心去做手术吧。我知道该怎么做。”   医生进手术室后,罗卿卿立刻命人把南天明抬上自己的专车。她坐进后车座,让天明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,她一手拿着输液的吊瓶,吩咐司机道:“去金陵医院,要快。”   小战士手疾眼快地钻进汽车:“瞿夫人,让我照顾南次长吧。路上不安全……”   罗卿卿打断道:“没有时间多说,快开车!”   就在罗卿卿的专车冒险开往金陵医院的时候,敌人的侦察机发现了这所掩蔽在树林中的临时医院。不多时,三架轰炸机呼啸而来,成吨成吨的炸弹入雨落下。小教堂轰然倒塌,周围的树林变成一片火海……   南天明躺在后车座上,他睁不开眼,却看到满眼烈火,鲜血,滚落的头颅,烧焦的尸体……经过漫长的痛苦折磨,恍惚之间,他好像脱离了满身腥血的肉体。远处,一道巨大的光柱从天而降,那样柔和安详。光柱要把他带往另外一个世界,那里没有利益纷争,物欲横流;也没有英雄儿女,恩怨仇情。只有无尽的平静,长久的欣然。他想,那样的世界是他想去的地方。他朝光柱慢慢走去,慢慢走去,只是,脚步很沉,很重,心里好像仍有一丝羁绊,斩不断,理还乱,扰扰红尘,自己到底在留恋着什么……   “天明——你要活着。”   耳边,传来一声呼唤,那样的悲伤,那样的熟稔。是卿卿在叫他。   卿卿——这个名字,他原以为在内心深处已变得无足轻重,但是,这一刻,竟然如此沉重地敲击着他的灵魂。令他脚步凌乱,肝肠寸断。令他不得不驻足,深深回顾。苍茫人世,那颗迷茫游弋的心灵、似乎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倏然安住了。上帝把人一劈为二,在寻找的迷途上,他曾经以为她就是他失去的另外一半。他张着缺口,耐心等待,等着和她慢慢靠近。而,等待的结果,竟是眼睁睁看她成为另外一个男子失掉的“肋骨”。   那一刻,知道她爱上了别人,他多么从容,优雅地送出祝福,慷慨地帮助她得到幸福。可是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的缺口还大张着,流着浓而腥的血。   “天明,求求你,活下去——”   卿卿的声音已经转成哽咽,她在为他哭泣。他有几分懊恼,加快了回去的脚步,不该让她哭,不应该。他对自己说过,不管得到失去,都要让她幸福。不能为她留住过往,也给不了她未来,至少,这一刻,他要回去,帮她分担一些悲伤,哪怕帮她擦一滴眼泪也好。他是多么不愿见到她哭泣……   “卿……不……要哭。”嘴唇艰难地翕张,他慢慢说出这句话。   “天明!你……在跟我说话?”罗卿卿把脸凑近南天明,“再跟我说句话好吗?啊,不,不,不要讲话。要保存气力。你会好的,很快就会好的。到时候,再跟我说话。说很多话。”   轰炸圣母堂的敌机,不久之后,就发现了这辆飞驰在路上的汽车。立刻嗡嗡地追击过来,向路面一连投下数发炸弹。   司机为躲避炸弹,紧急向道边打把。汽车一下子冲下道路,翻进路边的土沟里。   天空浓云聚集,太阳没进云层里。天气转恶,轰炸机放弃了低空侦查扫射,轰隆隆地向远处开去。   天上落下雪花,南方的冬天暖和,雪落地就化了。   小战士第一个从车窗里爬出来。顾不上浑身疼痛,急忙爬向后车门,连声呼唤道:“南次长!瞿夫人!”   小战士喊了好几声,才听到后车座上传来瞿夫人微弱的声音:“快……救南次长。”   这时候司机也从车子里爬出来,和小战士合力把南天明从车里抬了出来。   司机来拉罗卿卿:“夫人,您还好吗?”   罗卿卿没有把手递给司机,催促道:“我没事。快,把南次长抬去医院。”   “夫人,我们怎能丢下您!”   罗卿卿厉声道:“他命在旦夕,快去!这是命令。”   瞿夫人的口气坚决,司机和小战士只得从后车厢抽出担架,两个人抬起南天明向医院赶去。   罗卿卿强撑着身体,从车里爬出来。翻车的时候,她头部受了撞击,昏厥了一阵。这时候,只感到头痛欲裂,视野跟着模糊起来。腿上也疼得厉害,一摸、满手都是血。   身体一时站不起来,只好匍匐着、爬到旁边的树丛里。挣扎着坐起来,靠在树干上。抬起头、看到漫天翻飞的雪花,心中突然生出一阵酸楚,好像回到小时候,回到妈妈身边。她蜷缩起身体,紧紧护住腹部。感到孩子在里面轻轻动了下。   一瞬息,她的眼泪刷地掉下来。这时候、才意识到,经过这多变故,这么多波折,一直伴随着她,一直跟她不离不弃的,竟是这个孩子啊。原以为最弱小、最娇嫩的小生命,竟然有这样坚强的力量。多少次心力交瘁,几乎放弃,都是因为这个孩子,才让她咬牙挺了过来。   “谢谢你,我的宝贝……谢谢你还活着,谢谢你没有丢下妈妈。”她默默地流着泪、用双臂紧紧拥抱腹中的孩子,感到孩子也在里面静静地温暖着她。雪花轻轻地落在身上,却没有一丝侵袭的味道。好像一个个跳着舞的精灵,欢欣地从天而降,化进大地的怀抱,化成滋养,等待在来年春天催发出漫山遍野的生机。   北风凄惶,大地苍茫,雪花从窗外乱飞进来。崔炯明紧走几步,去关窗子。窗子关上了,手却扶在窗框上,看着窗外的乱雪,心里乱成一团。瞿东风吩咐他随时关注夫人的情况,刚才他给罗卿卿所在的圣母堂医院打去电话,竟然打不通。他立刻派人去侦察情况,得到的消息竟是圣母堂已被炸为平地!   崔炯明感到内心一阵刀割样的疼痛,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知瞿东风。   勤务兵进来禀告:“崔副官,司令让您去一趟。”   崔炯明走进指挥室,看到瞿东风正背着手,看着金陵地形图。瞿东风把崔炯明叫到身边,一指水西门地带的码头:“如果金陵不保,你让夫人在这个地方跟我会合。”   “夫人她……”   听到崔炯明的口气,瞿东风猛然回过头:“她怎么了?”   崔炯明听得出瞿东风的声音在发颤,虽然心里万般不忍,可是总得说实话,狠狠一咬牙关,道:“刚刚得到消息,夫人所在的圣母堂医院遭到敌机轰炸,只剩一片瓦砾。”   瞿东风转过头,面对地图,许久没有说一句话。   崔炯明看不到瞿东风的表情。只看到瞿东风微微颤抖的背影,崔炯明能料到瞿东风现在正忍受何等煎熬。   “司令,毕竟没有得到夫人的准确消息。我看,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。”这句安慰说出口,崔炯明自己都觉得没有多少说服力。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,忽然听到瞿东风道:“给我拿支烟。”   崔炯明端来烟盒和打火机。   瞿东风抽出一支烟,拨了好几下打火机,也没把烟点着。“让我来。”崔炯明拿过打火机,帮着瞿东风点着烟。   瞿东风沉默着,慢慢吸完一支烟。   军靴踩过丢在地上的烟头,瞿东风道:“把通讯员叫进来。”   通讯员闻讯进来,听到瞿司令说道:“我命令:全体守军,誓与金陵共存亡。停泊港口的船只一律撤走。禁止任何部队渡江撤退。如有不听制止的,可以开枪射击。”   “是。”通讯员听令行礼,快速走出指挥室。   崔炯明心头一紧,他刚进来的时候,瞿东风还有撤退的打算,一支烟的功夫居然就改变了战略计划。他忍不住看向瞿东风,在瞿东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,只有冷峻的平静。这副平静却让崔炯明浑身打了个寒颤。他俨然看到当初在晋安城时候的瞿东风。   看来,司令要破釜沉舟,下了不惜殉国的决心!   “司令……”   瞿东风扬手,打断崔炯明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我马上要去雨花台督战。但是你不要跟去。我要你保住性命,如果金陵最终失守,你代我转告父亲,我没有别的话,只恳求他一定将抗战最高指挥官之职做到底,只要能把敌人赶出国门,我虽死无憾。”   崔炯明只得听令,留在指挥部内。隔着窗户,看到瞿东风站在高台上,对将士道:   “忠诚义勇的官兵们,为国家民族而牺牲,虽死犹荣。现在各位官兵每人都是一个指挥官,立誓不让敌旗插在金陵!每个人注意掩护,避免敌人机炮轰击。敌人如果接近,即行沉着射击,子弹打完了,上起刺刀杀敌;刺刀杀断了,用枪柄击敌;枪柄击断了,用双拳打敌;双手打坏了,还要用牙齿咬敌!”   崔炯明眼前立时一片模糊,转过身,摸了一把泪水。看到瞿东风的书桌旁边,那张烧得只剩一半的纸。刚才看到瞿东风用打火机烧掉这张纸,他不知何意,这时走上前,捡起来一看,才知道是战争刚打响时瞿东风的誓师文告。   剩下的半张纸上,还能看到瞿东风笔力遒劲的几行字迹:   ……   生为军人,死为军魂   后人视今,亦尤今人之视昔   吾何惴焉!   今贼来犯,决予痛歼   力尽,以身殉之   此誓 茫茫碧落   城头的枪炮声更紧了。天气越来越冷。雪花纷纷撒落,一层一层盖在头发,睫毛上。罗卿卿蜷缩在树下,一阵阵发着抖。但是,她冻得乌紫的嘴角始终含着微笑。那是对敌人和死神的嘲笑。她知道死神不会胜利,她和腹中的孩子正在一点点积攒着活下去的力量。就像,她坚信,金陵不会失守,敌人一定会被赶出去。   终于,她用力拨开脸上的雪,扶着树干站了起来。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,挣扎着向前面走去。一步、一步向前坚持,把那些长长的人生的哀痛都抛弃在身后的雪雨凄风里。   乱雪纷飞,她的视野一片模糊,身体疲乏到极点,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。太累了,好想睡一会儿啊。再也走不动了,她膝盖一软,跪倒在雪地上。她闭上眼,冰雪清冷的世界里,好像看到了东风,一身戎装,在风雪里看着她和孩子,说——卿卿,站起来。   风——她向迷茫的意识里伸出手,就象被他温热的手掌抓了住,她慢慢撑住身体,慢慢的爬起来。踉跄着,坚持着,一步、一步继续向前走去……   “瞿夫人——”汽车开过来,有人在车上大声招呼。   她别过头,眯起眼,向路面看去,隔着风雪看到几个人跳下汽车向她跑过来。她身体忍不住地打晃,可是她终是没有倒下去,笑着看着营救的人们跑到身边来。  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。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。梦里有小时候的胡同,有甜甜的石榴,一个小小的孩子朝她跑过来,叫着“妈妈”……突然,一架轰炸机张着黑翼掠过天空,炸弹在她和孩子之间炸裂……   她惊出一身冷汗,突然睁开眼:“孩子!孩子……”   护士和副官听到瞿夫人的呼喊赶快凑过来:“孩子没有事!夫人请放心。”   她嘘了口气,看了看周围,发现自己正躺在金陵医院的地下室里。为躲避空袭,金陵医院在战前已把地下室改建成容纳近千人的防空洞。当时,她作为女界领袖来这里视察过。没想到,几天后自己就躺在了这里。   意识完全清醒过来,她问道:“天明……天明他怎么样?”   护士不太明白瞿夫人在讲什么,守在一旁的副官忙道:“夫人请放心,南次长他已经过抢救,医生说手术很顺利。”   “他还活着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仗呢?仗打得怎么样?”   “仗也打得很顺利!”副官忍不住口气有些激动,“瞿司令亲自去中华门督战,我军将士士气大涨。已把敌人打出了城外!”   她长长吐了口气,本想再问几句,身体实在没有一点力气,又昏昏地睡了过去。   天明——朦胧中,南天明听到有人呼唤他。是女子的声音。“卿卿……”他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。   病床旁边的静雅吃了一惊,急忙俯下身:“天明,你醒了!”   “卿卿——”南天明又闭着眼、嗫嚅了一声。   静雅的嘴角皱出一痕僵冷的纹路,但是,这种表情稍现即逝。她轻轻抚摸着天明的额头,在他耳边慢慢说道:“卿卿已经没事了。你要好好休息,要好起来。”说完这句话,一滴眼泪已经从她眼角滚落到腮边。   小护士走进来,对罗静雅道:“护士长,您刚输完血,请去休息一会儿吧。”   静雅掀开胶布,看了眼胳膊上小小的针孔:“已经没事了。”她站起来,接过小护士的药瓶,“南次长由我来看护。现在人手不够,你快去照顾别的伤员吧。”   小护士走后,静雅给天明换了药。坐在病床前,看着他。他失血过多,脸色苍白。即便是这样,他看起来仍然是那么英俊好看。那些情窦初开时的眷恋和相思,不合时宜、又抑制不住地漫卷上心头。  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,捂住泪流满面的脸。虽然告诉姐姐天明已经脱离危险,可是她心里清楚,天明血压不稳,昏迷不醒,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。   她抬起头,透过天花板,想象着外面血腥的战场。她双手交叉,捂在胸前,默默道:天上的你,能听到我的声音吗?世上最悲哀的事情,就是看着爱的人流血,自己只能流泪。砾,我悔恨没有跟你同赴战场,没有机会把我的血输给你。我愿将这残余的生命,追随你的英魂!请求你,请求你保佑他,保佑他们。让他们少流些血,让敌人快些被打败吧……   在金陵总统府的后花园里,小假山旁,一条斜的走道通向地下防空洞。   防空洞内,灯光惨白而昏暗。南宗仪焦躁不安,一会儿坐到沙发上,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来回回踱步子。他忽然停住脚步,对秘书道:“给医院挂电话,问问天明情况如何。”   秘书应声出去。南宗仪站在书桌旁,内心的苦楚让他几乎站立不稳,不得不弓着腰、手臂支撑在桌面上。他大口地呼吸着地下室阴冷的空气,又想起,天明走前那一幕:   “你这是干什么!你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!”   “父亲。请让我去吧。您很清楚,上次跟崎岛国之谈判,如何损害了我们父子之声誉。那样的骂名,我不堪背负一世。耻辱的骂名,只有用以死求仁的鲜血才能洗干净!”   “你……你给我站住!我告诉你,告诉你……就算你丢了性命,瞿东风也不会让你有好名声!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你跟我进来,我告诉你为什么。”   “什么!父亲,罗臣刚是你……”   “明白了吧,孩子。现在,很多人在怀疑罗臣刚遇刺跟瞿东风难脱关系。瞿东风正苦于找不到让他洗脱干净的办法。如果知道这个真相,你说,瞿东风哪可能让你当名垂千古之英雄?他只会把所有最肮脏的罪名都加到我父子头上,以成就他自己的美名。瞿军领导这场抗战,也是给自家打天下。孩子,你以为你在以死求仁,其实是在给他人做嫁衣裳啊……”   “父亲,请您不要再说了。事至如今,难道您还有叛国联敌的幻想?”   “那绝非幻想!沪城一败,瞿军元气大伤,士气一落千丈。众所周知金陵易攻难守,瞿东风在城里并未留多少军队。可见,已做了放弃金陵的准备。等到他一逃跑,那金陵就可谓是我父子之天下!”   “那不是我父子的天下,是亡国奴之耻辱生涯!”   “不准胡说。硬打硬杀是那些武人在鲁莽蛮干!那些粗浅的武人只能加速亡国,让国人死于无畏的抵抗。我要走的是‘和平救国’之曲折路线。天明,难道你不明白父亲的苦心吗?”   天明发出一阵仰天大笑:“明白,父亲的苦心我到今天总算都明白了。好吧,父亲大人,请您奉守您那高深的理论。就让儿子,用血……偿还一切的罪吧。”   “你在说什么!你给我站住!天明——天明……”   侍卫长的脚步声惊醒了南宗仪。他赶快在脸上抹了一把,抹掉满脸的眼泪。   侍卫长一脸兴奋的冲过来:“好消息!报告总统,前线传来消息:敌人已被打出金陵。我军埋伏在郊外的部队,正侧击、尾击敌人。敌人几面被打,正哭爹叫娘呢!”   听到这则消息,南宗仪的脸色更加难看,紧绷着脸一句话不说,防空洞中的气氛好像置身古墓之中,一片凄凉死寂。隔了好一会儿,南宗仪才象从坟冢里苏醒过来,说了两声“好”,听起来却带着无比的悲哀。   侍卫长只道南宗仪担心儿子的安危,想宽慰几句,又不知该说什么好。只好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总统。   这支南宗仪身边的小侍卫队,是瞿东风亲自指派的。南宗仪心里清楚,瞿东风明里是保护他,暗里也是一种监视。他于是勉强作出高兴的表情,道:“真是一个大好消息啊。你继续去收集情报,我希望听到进一步胜利的消息。”   “是。”侍卫长行了个礼,退出屋外。   南宗仪颓然地倒在沙发里,象个泄了气的皮球。他原以为金陵城内没有留太多守军,是瞿军感到金陵难于防守,只做象征性防守,随时准备撤退。他实在没想到,瞿军大批主力其实藏在了四面的大山里。   对于四面山地的金陵,这是一种多么绝妙的防守战略:把少量部队留在城内,固守城池,凭借城墙和防御工事消耗敌人。将大批部队埋伏城外,直等敌人攻城疲惫,从侧翼和尾部突然打击过来。   瞿东风这仗打得漂亮啊。   瞿东风——想到这个名字,南宗仪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颤。原本以为,把罗臣刚至之死地之后,以他南宗仪几十年在政界拼杀的经验,对付一个初生牛犊的瞿东风、还是颇有余地的。没想到,这只初生牛犊竟然比罗臣刚毫不逊色,甚至是更加厉害。   后生可畏——南宗仪此时此刻真正体会到这四个字的份量。他叹了口气,掏出手帕,揩了揩渗出额头的细密的冷汗。   在金陵医院地下防空洞内,人们紧张地忙碌着。除了个别几个特别敏感的人,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头顶上的炸弹声逐渐地消停下去。更没有人注意到,多日阴霾的天空上,浓重的灰褐色终于渗出淡淡稀薄的日光,昭示着一点晴朗的端倪。   罗卿卿再次睁开眼,是被一阵震天的欢呼声惊醒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她问。   护士和副官见她醒过来,抢着说道:“胜利了!夫人,我们打胜了!金陵保住了!”“前方刚刚传来捷报,我军将士破釜沉舟,势如猛虎。敌人陷于包围,死伤残重,不得不逃跑了!”   医院的空场里噼噼叭叭放起鞭炮。裹满纱布的伤员从病床上爬起来,缺了腿的伤兵用拐杖高兴地击打着地面。每个人都象一朵欢腾的浪花。笑着,叫着。整个医院好像都沸腾在欢乐的海洋里了。   罗卿卿看着白色的天花板,泪水冲上眼眶,一时心里百感交集,她知道,一份捷报说的简单,这胜利二字里却不知葬送了多少忠魂烈骨……   “姐姐。”静雅出现在病房门口。   “静雅……”罗卿卿哽咽住,向门口伸出手。   静雅跑进来,一头扑倒在病床边,搂住姐姐,泣不成声:“姐……我们胜了……章砾……”   罗卿卿知道静雅想说什么,拍着静雅的后背,用脸颊疼惜地磨蹭着静雅的头发:“姐姐知道……知道,章砾也在笑呢。”   听到姐姐的话,静雅哭得更加厉害。罗卿卿哄了好一会儿才让静雅平静下来:“静雅,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。是病了吗?”   静雅摇了摇头:“天明失血过多,医院血库里的血早就用光了。我正好跟天明一个血型,就输了些给他。”   罗卿卿抚摸着静雅的头发,一时心中万千感慨,却找不到任何话语表达。轻轻地叹了口气,欠起身道:“我想去看看天明。”   似乎在很漫长的黑暗里跋涉了很久。找不到天堂,也回不到现实。那是一种游离在半空中的痛苦:一面执著着人世的尘埃,一面又无法在荆棘丛生的地面找到落脚的道路……   冥冥中,感觉到一双让他心跳的目光——那样温柔、那样沉静——来自她的眼睛。也只有她的眼睛,才能让他感到对活着的无限留恋。   意识逐渐苏醒,伤口的剧痛让他几乎不想清醒过来。他艰难地睁开眼,看到惨白色的天花板。   “天明。”耳畔传来一声很轻的呼唤。是卿卿。   她的声音在他心里激荡起大片的涟漪。涟漪无限扩大,扩散成人生无尽的伤口:“卿……”他想叫她,浑身实在没有一丝气力。   “天明,我在这里,静雅也在。”   她的声音,让他彻底地清醒过来。对于现实的记忆、刀痕一样,一幕幕地袭了上来。他无力地闭上眼睛,感到内心有一种难于抵御的脆弱,这一刻,也许更希望她不在身边。   静雅的声音道:“姐姐,天明恐怕没有力气说话。”   罗卿卿道:“天明你不用说话,只要听我跟你说几句话。金陵保住了。天明,你的血没有白流。你有那么大的勇气,敢跟敌人不惜性命的拼杀,我也相信你绝对有能力扼住命运的喉咙。我们都是这样爱你,敬佩你。请你,请求你,一定要坚持住,要好起来……”  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,印在他的内心。他始终闭着眼,没有给她一句回应。   直到听到脚步声走出房门外,他才睁开眼睛,看向空荡荡的病房门口。   扼住命运的喉咙——他想着她的话,深深地苦笑。自然赋予人的力量其实是极其有限的。他有勇气、舍生取义,去博取世人的尊重。可是,他却没有自信,也不敢想象,如果罗臣刚的真正死因告白天下,他将如何在父亲和卿卿之间从容自处!   罗卿卿和静雅回到病房,看到崔炯明等在房间里。   崔炯明急忙上前两步:“夫人。您身体怎么样?”   “我很好。”罗卿卿笑道,又抚摸着腹部,“孩子也没事。”   崔炯明大松了口气:“得知夫人在金陵医院。司令一定要我亲眼看看夫人的情况。夫人一切安好,司令总可以放心了。”   “他好吗?”   “司令也很好。”   “真想见见他。”罗卿卿一时有些失神,脱口道。   崔炯明道:“敌人虽已溃败,司令需要部署阻击计划。恐怕很难抽出时间来探望夫人。”   罗卿卿笑了下:“是我一时犯糊涂,你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他。让他安心前线的事。不要挂记我。”   “是。”崔炯明道,“我这就给指挥部去电话。报告夫人的情况。”   崔炯明走出病房,没过多久,就折了回来。站在门口,向走廊一指:“夫人——夫人,您看,谁来了。”  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。院长陪同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。   罗卿卿向门外看去,看到走到门口的东风。   看到瞿东风,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。小护士惊得“啊”了一声,急忙捂住嘴巴。副官赶紧起身立正、朝司令敬了个礼。坐在床边的静雅也站起来,把床边的位置腾给瞿东风。   “卿卿。”瞿东风几步走到病床前,单膝跪倒,一把握住卿卿的手。   她看着他,他胡子拉碴的,眼里冲着血丝,浑身都是烟草、汗、硝烟和血腥的味道。她想对他说话,可是心里疼得厉害,怕一张口,就要哭出来。   院长带着医生护士知趣的离开病房,崔炯明向副官和侍卫们递了个眼色,所有人都退守到门外。静雅最后一个离开,回头看了眼姐姐和瞿东风。她无声地叹了口气,揩掉脸上的泪珠,然后,笑着、把房门轻轻的掩了上。   “卿……”滚烫的狂喜和爱意,带着苦凉的滋味、从他胸口挤上他的喉头,挤得他浑身颤抖。他再也说不出话,只能把她冰凉的手捧在唇边,用力地吻着。   她笑着,哭着,任凭他不停地亲吻。终于感到他手心里的温暖,她苦捱了许久的内心总算真正地放松下来。松弛的神智化成零零碎碎的彩色梦境,她一时间几乎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:“风,我在路上看到你了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站在雪地里,对我和孩子说:‘站起来。’我听了你的话,就真地站了起来。我是你的妻,我不会给你丢脸,不会倒下去。”   他把她拥进怀里,她的话在他心里激起强烈的感觉,刺得他心口都发疼了:“我不是站在雪地里,是在你心里。”   她也搂住他,隔着戎装,抚摸着他的脊背:“是……是在我心里。”她握住他的手,把他的手掌牵到她隆起的肚子上,“你也在他心里,我知道他好想爸爸。”   他抱住她的腰,隔着妻子的身体吻着里面的孩子。她也抚着里面的孩子:“他好坚强,真的好坚强……”   他笑道:“好样的,不愧是我的孩子。”他又顿住,笑看着她,“象我的卿卿。”   她也笑了:“算你还会说话。”   虽然是玩笑话,这时候说出来,却觉得也带了别样的、沉甸甸的意味。   之后,两个人很久都不再说话。紧紧的拥抱,在沉默里、体会着别后重聚的悲欣交集。虽然只分开了几天,谁都觉得好像隔了整整的一场生死轮回。   “风,你为什么要来?指挥部还有很多事情吧。”   “当然有很多事。但是,不来看看你,不亲眼看到你安然无恙,我没办法安心做事。”   她眼里闪动着泪光,笑起来:“真不敢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呢。”   他也一笑,听起来更像声叹息:“怎么,我说的话,就该冷酷无情?就不能儿女情长一番?”他说着,在她的唇上留下一记深吻。然后,站起来,整了整军装:“话说回来,也真是该走了。”   她忍下难过,笑道:“这才象你说的话呢。”   他深深看了眼她,又摸了摸她的腹部。   她把军帽递给他:“快去吧。我和孩子不会有事的。”  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出了好一会儿神。不知从哪里,又传来噼噼叭叭的鞭炮声。病房里显得更加寂静。地下的房间四壁雪白,没有窗户。呼吸着医院特有的药物味道,对着惨白的墙壁,她却感到阳光正一丝丝地渗入冬天的冻土,温暖的春天就要来了。   金陵一役,让崎岛国军队遭到始料不及的重挫,损失了将近三个主力师团的兵力。崎岛国国土狭小,兵源有限,在沪城之战增派了三次援军之后,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募集大批援军。崎岛国原本的计划是:集中人力、火力,以最快的速度占领沪城和金陵。利用南宗仪在金陵的势力建立伪政府,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在中国本土征集军队,让中国人自己人打自己人。出乎崎岛国人意料的是,他们坐收渔利的美梦竟然在金陵一战化为泡影。   在崎岛国败军退守沪城的当口,瞿正朴从平京总指挥部紧急调动多方军队围攻沪城,同时使用飞机、把瞿军一个军的精锐部队空运到沪城战场。瞿东风一面亲自赴前线督导作战,一面充分发挥城内群众的力量、在沪城内部不断扰乱敌人。人海战术,里应外合,沪城争夺战又将从金陵败退的敌军狠狠打击了一通,让敌人付出了万余人的伤亡代价!   在接下来的、三个月的战斗中,崎岛国军队越来越明显地显出劣势。因为在中国战场的节节失利,崎岛国内的左翼逐渐在国会占据主动地位,主张撤军的呼声越来越强烈。   金陵的春天就在出征的号角、和一声声的捷报里,匆匆地过去了。   一夜枕上听雨。清晨醒来的时候,推窗望去,雨已经停下来。   罗卿卿用过早饭,照例在花园里慢慢地散步。医官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,多散散步,可以增加产力。   已经是春花红褪的初夏,却看见一片片火红的鲜花正开得热闹。分列在甬道两侧,枝丫交叠,花红叶绿,宛然架起一座红霞流漾的天然门楼。   她走到近前去看,果然是石榴花开了。   南天明从甬道的另一头走过来。   她便高声问道:“天明,能不能告诉我咏石榴花的诗。”   南天明随口诵出一句:“却是石榴知立夏,年年此日一花开。”   “年年此日一花……开。”她笑着重复着,眉头却皱起来。   南天明道:“怎么了?是不是……”   她感觉到下腹这次不是酸痛,而是阵阵发紧的疼痛。医官说阵痛是分娩的前奏。她忍不住紧张起来,下意识地抓住天明的手。   南天明把卿卿送回房间,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床上。看到卿卿紧皱着眉头问副官道:“司令……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   “军部刚有消息说,司令亲自督战,已把敌人逼到淞江县城。多久能打下松江县城,那可难说了。夫人,要不要我给司令挂个电话?”   “不……不用了。”罗卿卿急忙制止住副官,“我很好,不要让他分神。”   即便卿卿强作坚强,南天明还是一眼看出她眼里的委屈。她疼得浑身发抖,额头滋出冷汗。他一时失神,想抚摸她的额头。手伸出去,马上清醒过来,手指缩紧、攥成拳头。突然心里一阵落寞的伤感。他在自己的额头上击打了一拳。怎么在这个时候为自己伤感起来?她越痛苦,他才必须保持清醒。一个为自己悲哀的人,如何照顾别人?   他忍住内心的抽搐,对她说道:“不要害怕。即便瞿司令不在,还有我……很多人都在你身边,我们都会守护你。”      淞江南岸,前敌指挥部。   天色完全黑下来。天上浓云滚动,江岸两边的田亩和疏落的村屋都隐没在黑暗里。松江县城外,参战各部已开始了总攻前的最后准备。前敌指挥部内外灯火通明。人员川流不息,呈现出一派大战前的紧张景象。相对于紧锣密鼓的屋外,指挥室内倒是显得十分安静。   瞿东风和十几名高层指挥员围在沙盘模型前,看着作战参谋在沙盘上最后标定敌我双方的态势。瞿东风目光沉定,很少说话。只在有人主动向他请示意见时,他才跟对方轻声交谈几句。   崔炯明走进指挥室,屋内的肃静让他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。他走到瞿东风身边,怕打断司令思考问题,没敢立刻开口。   瞿东风看了眼崔炯明,问道:“怎么样?”   崔炯明低声回复道:“夫人顺利生产,是公子。”   瞿东风点了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目光转回沙盘,看着作战参谋把象征联军三路大军的旗子插在了敌军的心脏位置。 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离总攻时间越来越近,屋外的参战部队越来越紧张的等待着攻击的命令。指挥室内更加安静了。没有人说话,甚至连粗重一些的呼吸也听不到。整个指挥部处在一片战前肃静的等待里。终于,瞿东风从红木椅里站起身,走向电话机。整个房间,只能听到他脚上的军靴、在地板上踩踏出的有力的声响。他拿起电话筒,对着电话发布命令道:“我命令,总攻、现在开始。”   瞿东风话音落后,三颗红色信号弹立即升上夜空,好像在夜幕上刺出三道血口。指挥部东北部立刻传来炮兵部队向选定目标的炮击声。隆隆炮声一阵紧似一阵,向着敌人发出了死亡的宣判。数分钟炮击完成后,响亮的冲锋号响彻淞江沿岸。各路攻击部队向淞江城发起了总冲锋。   指挥部内,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起激动的表情。   瞿东风这时候才回过头,对崔炯明道:“告诉夫人,打完这一仗,我立刻去看她和孩子。”   从淞江县战场传来捷报、已是十天之后。   “夫人。”副官走进来,“司令打来电话,问您现在的身体可能接电话。”   罗卿卿急忙道:“我可以。”   副官出去后,不多时,卧室床头的电话就响了起来。   罗卿卿拿起电话,“喂”了一声。电话的另一端终于传来让她牵挂了半个月的声音:“卿卿,你好吗?”   “我很好。孩子也好。”   瞿东风顿了一下,道,“卿,对不起。实在对不起……”   她打断他:“你有什么错呢。以为我还是任性的小孩子,要你这样哄吗?”   他长长吐了口气:“不管怎么说,这回是我欠了你和孩子。回去之后,一定尽心补偿。”   她笑了下,眼里噙了泪光:“你率部在前方苦战,就是在保护我们母子。还说什么亏欠。”   他沉默了片刻。虽然两人之间隔了将近千里的路程,这时候,都有一种错觉,好像近在咫尺,贴得那样近切,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,感受到彼此那种熟悉的气息。   他的话声终于打破沉默:“孩子什么样?象我,还是象你?”   她笑道:“自然象妈妈。”   他也笑道:“男孩子,还是应该象我。”   “我可不想他象你,那样英雄气尚。我只要他平安快乐,做个平凡人就好。”   “看看,还说不怪我。借着儿子,在埋怨我呢。我一定争取这两天就回去。当面请罪。”   “前方战事比什么都重要,你不用牵挂我们。”   他忽然放低声音道:“实是思念难耐。”   这时似乎有人走过来,瞿东风在电话那头道:“有要务处理。只能说到这里了。代我亲亲儿子。”   放下话筒,罗卿卿让奶妈把孩子抱过来。抱着熟睡的孩子,她低下头、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亲。东风越说要回来,她越觉得寂寞更加难以忍受。她把孩子抱近自己,用脸颊轻轻的贴着他的小脸。直到这时候,才宛然在坚硬的生活里,感受到一种贴心的柔软。   一直在内心深处苦苦追求人生的完美。在千疮百孔的现实里、一直觉得自己在隐忍,在逆受。直到走至此时此刻,才总算从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走了出来,想对充满残缺的生活,真心真意地说一声:感恩。   是的,感恩。生活其实已给了她太多。这个臂弯的小生命,就是一件最完美的、命运的馈赠。   抱着怀里的孩子,看着这个完美无瑕的小生命,她已不敢、也不该再因为那些虚无的奢求,对生活生出毫无意义的埋怨。她只能更无怨无悔,更坚实地走下去,真正把握住每一分、每一秒生活厚赐的幸福。   瞿东风放下电话,看向走进来的崔炯明。   崔炯明道:“报告司令,我已查实过,俘虏的女特务的确是赵京梅。”   瞿东风双手放在桌面、十指交叉在一处,沉默了一会儿:“当初因为大哥出面跟我要人,我才把她给放了。她居然变本加厉,通敌叛国。如此咎由自取,谁也没有办法救她。告诉军法处,按律处理。”   “司令……”崔炯明上前一步,“赵京梅正怀着身孕。她说是大公子的骨肉。”   崔炯明说完,努力观察瞿东风的脸色。以他一向对瞿东风的了解,即便赵京梅怀着身子,恐怕也难逃军法处置,何况这是大公子的孩子,他更揣测不到瞿东风会作何处置。   瞿东风道:“把赵京梅通敌的证据拿给我。”   审讯室外,两条狼狗把守着大门。铁门内摆放着各式刑具。滚热的铁炉上、烧红的烙铁泛着暗红色的幽光,空气里弥散着审讯室里特有的皮肉烧焦的糊味。   “说,你都打探到什么情报?告诉给什么人?快说!”审讯员厉声喝问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。   “该说的我都说了,我是个中国人。是个怀了孩子的女人。孩子的爸爸是你们第五军军长瞿东山。就算当不了瞿家少奶奶,我也能母以子贵。我没有道理给崎岛国人卖命啊。”赵京梅理直气壮道。   “哼,赵京梅你真会演戏。瞿军长已经过世,你非说这孩子是他的。你怎么不敢找个活人给你孩子当爹,当面对质?”   赵京梅口气冷静道:“我跟瞿军长的关系是有目共睹的事实。你们大可以到军部去调查,看看是我在演戏,还是你在冤枉我!”   门口响起犬吠,士兵打开审讯室铁门、分列两边,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。   “司令!”审讯员看到来人,急忙起身,身体笔直,立正行了个军礼。   即便只是听到军靴踏进房间的声音,赵京梅已紧张得打了个通身的寒战。正要回头,突然瞿东风把一个档案袋扔到她面前。赵京梅下意识去看,地上那个土黄色的档案袋上标示着她的名字,下面还有一行崎岛国文字。一霎那她那浑身都僵了。这是她留在崎岛国特务手中的存档!   看到这个,赵京梅一下子崩溃了。浑身筛糠般地颤抖,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。黑色军靴停在她面前,头顶上传来瞿东风冰冷的声音:“现在才知道害怕。”   听到瞿东风的声音,赵京梅好像突然惊醒过来,一把抱住瞿东风的腿:“司令——司令——求求你……”   “我能放过你吗?通敌叛国是什么罪,你该知道。”   “军长……”赵京梅抬头,泪流满面地望着瞿东风,“我……才岁啊。”   瞿东风也看了眼赵京梅,但马上把目光转开去:“你真是枉跟了我多年。我什么时候可怜过叛徒?”   瞿东风这句话,让赵京梅惊恐得几乎窒息过去。更让她恐惧的是内心那种彻底的失败感。当初被瞿东风拒绝,已经把她所有的骄傲打碎,现在,连仅存的那一点报复的快感也彻底熄灭了。她也无数次设想过今天的场面,设想瞿东风可能放她一马,设想瞿东风会勃然大怒。可是,眼前的事实是:瞿东风对她只有漠然,连正眼也不想多瞧她一眼。以她赵京梅在风月情场上的阅历,她怎么能不知道,这只能说明瞿东风心里根本没有她。撕心裂肺,彻底绝望,她只能跪在他脚下、放弃全部自尊,哀哀乞怜:   “就算不可怜我,难道……难道不能可怜这个孩子。他是瞿军长的骨血,是你的亲侄子啊。”   瞿东风从鼻子里“哼”出一声冷笑:“先前谎称怀了我的孩子,妄图破环我和卿卿的感情。现在又说怀上了我的侄子,乞求活命。你的话我还能相信吗?”说罢,他踹开赵京梅抱在他腿上的手。   崔炯明跟着瞿东风走到审讯室的桌子前面。崔炯明从瞿东风的表情看,赵京梅似乎已无活路,但是,出乎他意料的是,瞿东风冷着脸说道:“不管是不是我大哥的骨肉,孩童无罪,我会让你把他生下来。”   赵京梅两眼一下子有了光亮:“谢谢军长……啊,不……司令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但是,孩子生下来之后,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。所以,在此期间,希望你坦白交待,以求将功赎罪吧。”   瞿东风走出审讯室,招呼来审讯处处长,交待道:“争取通过赵京梅抓到何皓笙。”   崔炯明听到这话,才心中恍然,原来瞿东风暂时放过赵京梅,是想抓到何皓笙这条大鱼。赵京梅在特务组织——青年同志会里担当副会长,其会长便是何皓笙。赵京梅很可能知道何皓笙的行踪。瞿东风急于要抓到何皓笙,想必要弄清罗臣刚的真正死因。罗臣刚遇刺当天,何浩笙正在罗府,罗臣刚遇刺之后,何浩笙立刻销声匿迹。对于揭开罗臣刚的死因,何浩生可谓是个关键人物。      正在瞿东风准备回金陵的当口,江东县传来战争失利的消息。敌人将特务组织安插在县城内部,特务在县城内埋藏炸药、炸开城墙,敌军乘夜偷袭,竟将已被联军收复的江东县城夺了过去。   瞿东风只能放弃回金陵的计划,将主力分南北两路、对江东县实行远距离奔袭。四天之后,乘夜向县城发起突袭,凌晨时分即突破城墙,在街道内跟敌人展开巷战。敌人负隅顽抗,利用碉堡,发动反冲锋。经过两天两夜的恶战,瞿东风才带领部队攻占住江东县,将敌人的近百座碉堡抢夺过来。   根据赵京梅提供的消息,瞿东风派人突袭坐落城东的剧院,将躲藏在里面的敌军特务一网打尽。正欲乔装逃跑的何皓笙也被抓获住。   当日晚间,何皓笙被捕的消息已传到今陵总统府。   距离总统府不远处是圣玛丽公济医院。医院由国外天主教会创立。规模很小,只有几间病房,专为居住金陵的外侨和总统府内部人员治病疗养。   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内。担任外科主任的德国医生格贝尔将会诊结果拿给南天明。   格贝尔告诉南天明,经诊断,南宗仪肝部所患为癌病。   诊断书在南天明手中一阵微微颤抖:“还有治愈的希望吗?”   格贝尔道:“能否治愈,要通过外科手术才能知道结果。我们国家的艾沙里医院是治疗癌病最好的医院。我建议总统先生出国治疗。”   南天明点了点头,正要出去,又被格贝尔叫住:“如有可能,请不要将诊断结果立刻告知总统先生。对于癌病患者,我们一般建议家属不要立刻告知病人,以免令病人不安,恶化病情。”   南天明又点了点头。心里却知道,以父亲的性格,不告诉他病情的严重性,恐怕他根本不可能在现在离开总统之职、出国治疗。   在格贝尔和南天明讲话的时候,一个一身黑袍的修女、静静地走过来,等候在门口。   南天明走出去,才看到是静雅。   两厢对视,一时都很沉默。   南天明早已听说静雅已经出家为修女,正服务于圣玛丽公济医院。他一直想来看看她,又一直担搁下来。静雅把自己奉献给神圣的信仰,选择了内修和服务人类的道路,他本该衷心祝福,由衷赞叹;可是,每每想到静雅一身黑色修女袍的样子,一种近乎悲哀的情绪就会在他内心深处暗自翻搅。   静雅在门口已经听到南宗仪的病情,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天明说,最终,又什么也不想说了。只是虔诚地在胸前画出个“十”字:“南先生,上帝会保佑您的。”   南天明看着静雅,她头上的那道白布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更加肃穆。   她已盛开成一朵美丽圣洁的小花,从此秉承仁爱的精神度过余生。而他,还要在污泥的尘世里继续摸爬滚打。他也觉得无话可说,甚至有些自惭形秽,只有低头,虔敬地说了声:“谢谢您。”   走出医院,他对着沉沉夜色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这个世上,一切都会沉寂,一切都会淡忘,一切都会过去。他本来不想执著什么。可是,这一刻,他却感到无比的孤独。这孤独如此真实,使他的内心不得不一阵抽搐。   他爱着卿卿,本来比瞿东风更有机会抓住她,却迟迟不能放下自尊,直到看她投进另外男人的怀抱才感到后悔;他追求过静雅,却没有真正向她敞开心扉,而是一副居高临下、救世主的心态,直到见她彻底抛弃世间情欲,他才感到如此失落。   这时这刻,他终于意识到、自己其实是个比乞丐还可怜的穷光蛋!孜孜奔劳,只为博得一个虚妄的世间好名。终日做着高傲的姿态,其实是个无比矫情自私的人。细数从前,自己什么时候放下过自我、真正地去爱过一个人?   初夏的阳光,透过窗玻璃,照射进卧室。窗外的石榴花正花姿丰满,在翠绿光亮的叶丛中开得灿烂似火。   施如玉跟着副官走进罗卿卿的临时住处。为了防止敌机偷袭,罗卿卿秘密居住在一座林中古寺里。掩映在参天古树间的寺院并不算大,白墙绿瓦,花木扶苏。一条碎石铺就的蜿蜒小径把人带到甬道旁开满石榴花的院落里。   屋里传出轻声的哼唱:   “淡淡江南月,照微波荡漾,绿柳依依。   溶溶江南月,像娇嗔的爱人紧锁双眉……”   施如玉走进屋里,看到罗卿卿哼着歌正哄孩子睡觉。见她进来,罗卿卿把孩子递给乳母:“如玉,来,坐这边。”   施如玉坐在床边。罗卿卿发现施如玉脸色憔悴,眼睛里都是红丝,头发也有些零乱。施如玉在人前一向是坚强干练的作派,今天这个样子,马上让罗卿卿想到何皓笙被捕的事情。   她看着如玉,道:“你……都知道了。”   施如玉点了点头:“他被关在兴华门外第一监狱,我已经……去看过他了。”   罗卿卿一霎时就想起,东风被关在卫戍司令部,她去探视的情景。她握住施如玉的手,感到如玉手心冰凉:“如玉……”   施如玉强作镇定:“司令部军事法庭已经判处何皓笙死刑。”   罗卿卿内心一抽,紧紧握住如玉的手,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宽慰,毕竟何皓笙和如玉之间已经隔了一道血淋淋的国仇家恨。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。   “如玉,你来找我,是想为何皓笙通融吗?”   “通融?他满手都是我国人的鲜血,司令怎么可能放过他?我思前想后,终是想明白,他罪有应得,我是中国人,我没有脸面为他奔走通融。”施如玉拿出一支黑色的钢笔,转动着笔杆,目光悲哀,一阵苦笑,“不瞒夫人,我甚至动过愚蠢的念头,想绑架夫人,以要挟司令放何皓笙一条生路。”   施如玉说着,把钢笔放到罗卿卿手里,罗卿卿仔细一看,原来是一支做成钢笔形状的微型手枪!握着冰凉的“笔杆”,她立刻因为后怕、出了一身冷汗。   施如玉道:“我跟何皓笙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狠狠咬住嘴唇,屏了好一会儿气,才摇头道,“算了,不说他了。夫人,其实我来这里,不是为了何皓笙,而是为了您。”   “我?”   “我去探视何皓笙时候,他竟然告诉我一件令我万没有想到的事情。他已是将死之人,我想他没必要骗我。而这件事恰恰跟夫人最有关系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施如玉看了眼周遭,乳母已经抱着孩子出去了。副官正站在门外守候。她于是身子前倾,对罗卿卿低声耳语道:“何皓笙告诉我,罗总司令遇刺,表面上是崎岛国人计划的,但是,这背后却有一个人给崎岛国情报组织送去假情报,让崎岛国误以为总司令意与瞿军联盟,共同对付崎岛国,才让他们对总司令下了毒手。”   “这个人就是谁?”罗卿卿急迫地问。   施如玉却顿了住:“这个人原本不想告诉夫人。可是,又想到,我被何皓笙骗了那么多年,险些助纣为虐,我想夫人应该做个明白人,不要重蹈我之覆辙。”   “如玉,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吞吞吐吐。我想这个人一定跟我有很大关联,你放心说吧,我不会怪你。”罗卿卿口气从容,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发颤。因为生怕施如玉说出一个人的名字。   “这个人是……”施如玉在床沿上写下三个字——瞿东风。 天上人间情一诺   汽车绕过古寺,驶进莽林深处、戒备森严的小院。   等候多时的副官急忙小跑过来,打开车门。瞿东风下了车。   微风从耳际悄然吹过,他扫了一眼甬道旁边,看到那些蕊珠似火的石榴花,他刚冷的嘴角不由自主撇出一丝淡淡笑意。   走进屋内,看到乳母抱着孩子,出乎他意料的是卿卿竟然没在屋里等他。   “夫人呢?”瞿东风问。   乳母道:“夫人说想出去走走。我劝她,还在坐月子的人,出去怕受风。可夫人她一定要出去。”   瞿东风摇头苦笑:“还是这么任性。”说罢,急走两步,从乳母怀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。   小不点儿本来闭着眼,被移到爸爸怀里,半睁开了眼,忽然,小嘴一咧,笑了一下。乳母立刻拍手道:“笑了。笑了。知道爸爸回来啦!”   抱着这个又轻又小的小生命,一种平生未有过的责任感、沉甸甸的压迫上他心头。他低下头,亲着孩子胖嘟嘟的小脸。这时候,唯一的感觉就是要用一生的爱、好好地疼这个孩子。因为这是他生命的延续。是他和卿卿的宝贝。   窗外云淡风清,石榴花在微风里摇曳着一树烂漫。柔嫩又充满韧性的枝条上萦绕着花的淡香。五月萌苞,三阳蕴秀,半年辛苦默默等待的、是秋后万千珠玉藏的丰盈圆满。   他抱着孩子,深深地贪看。试图从孩子巴掌大的小脸上、分辨出哪里长的象卿卿,哪里象自己。一阵微妙的情愫在心里荡漾开,激荡出一痕一痕强烈又深刻的涟漪。   他几乎有些想流泪的冲动。这世上,有什么比孩子更能见证两个人几乎甘愿耗上性命的苦恋?   孩子张开小嘴,蹙着眉头,在瞿东风怀里不安稳地哼哼起来。瞿东风有点紧张:“他怎么了?”乳母笑起来:“准是饿了。”瞿东风松了口气,把孩子送回乳母怀里。转身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口,问道:“夫人去了哪?”   乳母道:“夫人一准是去了庙里,这两天,夫人就爱去那。想是给小公子进香祈福吧。”   这座古树掩映的小庙,据说在二百年前,规模远胜过现在。前朝建都平京,金陵衰落,寺庙年久失修越来越破败,香火也淡了。现在寺里只住着几个尼姑和带发修行的女子。   寺庙的庭院里有一棵古树,罗卿卿不知道那是什么树,只是很喜欢树上开的花。橙红的颜色,开的茶杯大小,像满树挂了许多的灯。   她走到树下,看到有一些落花,花是整朵落下来的。她捡起一朵,拈在手心,真像一盏小灯。她闭上双眼,想起从寺里师傅那里听到过一句:一灯能灭千年暗。   视野里是一片黑暗。四面静得出奇,能听到花掉在地上的声音。她不禁想,谁能在黑暗里,也给她一盏灯呢?   “卿卿。”寺院门口响起瞿东风的声音。   她没有马上应声,有一时恍惚、人好像僵住了似的。   他走过来,又抬高声音,叫了她一声。   她这才回过神,赶紧转身,用欢喜的声音道:“你……你回来了。”   “怎么不好好休息。哪点儿象坐月子的样子。”他努力想作出些嗔怒的表情,但是一见到她,已抑制不住满腔的喜悦。一伸手,把她扯进怀里,紧紧拥抱住。   “想我吗?”他问。   她“嗯”了一声。   “撒谎。”他拈住她的下巴,看着她的眼睛,“既然知道我今天回来,怎么不在屋里等我?”   “我……”她目光闪烁,欲言又止。   他笑着叹了口气,拍拍她的后背:“看来,我又因为什么事儿得罪了我的姑娘。好啦,好啦,别在这儿生气了。回屋去说,不管什么事儿,我都先跟夫人赔不是,成不成?”   他眼里温柔的光亮,他嘴角宠溺的笑,让她不由自主感到自己是如此幸运的被这个男人爱护呵疼着。她忽然想窝进他怀里,任由他用温热的手掌把她的头发揉乱。然后,就这样,傻傻的、一辈子做一个备受娇宠的小女人,再也不想跟幸福不相关的任何事情。可——她终是向后倒退了一步,对他说:“我想问你一件事情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……”她没有说下去。看了眼大殿里、正端然俯视众生的佛像。在佛前说谎的人,会马上遭受报应吧?她于是转换了话题,道:“我想问你,孩子该叫什么名字。”   瞿东风道:“按辈分排,孩子排到‘瀚’字。”他沉吟片刻,“我看取瀚卿如何?瞿姓随我。卿字随你。”   她淡淡叹了口气:“听起来倒是气派,只是怎么觉着都是出将入相的名字。我倒宁愿他做个平凡人,多些快乐。”   他笑起来:“出将入相就没有快乐吗?”   她看到一朵花从树顶落下来,落在他肩头,又掉在了地上。她看着地上的花,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人可以汲汲于名,可以汲汲于利,可是,那些和快乐是没有关系的。”   他摇头:“我的姑娘,你太不懂得男人了。对于有志气的男人来说,功成名就,实现抱负,便是人生最大的快乐。”   她听到他的话,莫名起了一阵惊悸的感觉。率前走向寺门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   脚步匆忙凌乱,她也不知道在逃避什么。走回屋子,就想反手关上房门。他在她背后撑住门扇,走进来。   他用后背把房门关上,靠在门板上,一把将她抓过来,揽住,在她的额头、脸颊,唇上,密密地亲吻着,略微喘息着问道:“说吧。到底想问我什么?”   她还未及开口,他就吻住了她的唇。他起初只是在她嘴吻上轻轻地啜饮,似乎在等着她说话。见她不吭声,他的吻就变得炙热而霸道起来。   她浑身炙热,有些喘不过气,想推开他,却更紧地搂抱住了他。张开唇,贪婪地迎迓着他探进来的舌尖。他的舌尖有一团火,带她旋转燃烧,她整个的灵魂都熔化了。她忽然对现有的一切生出前所未有的贪恋执著。她从来没有感到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。她的理智一片涣散。她的灵魂在这一刻完全成了幸福的俘虏。   他捧住她嫣红如醉的脸,贪看着她的缠绵娇态,再次问道:“你到底……”   她伸出手指,按在他的嘴唇上:“不要问了……我什么也不想知道。”   傍晚时候,突然降了一阵暴雨,雷声在天际滚动,一道道闪电撕破金陵的夜幕。   站在公寓的窗前,南宗仪瞥了一眼街道,除了倾覆的暴雨,街上没有任何行人。他顺手拉上窗帘。转过身,看着坐在红木沙发上的女人。   胡冰玲小巧玲珑,有着秀气精致的五官。不比姐姐胡冰艳的大气张扬,胡冰玲更有的一身小家碧玉的娇美味道。   南宗仪坐到胡冰玲身边,递给胡冰玲一杯酒:“听说,特务处给你升了职,也长了薪水。来,庆祝一下。”   胡冰玲没有接酒杯,眉头微皱、看着挡在窗子上的绒布窗帘:“大总统亲自来找我。不会就为这样的区区小事吧。”   南宗仪把酒杯朝茶几上一撂:“好,那我就跟你开诚布公。你知不知道何皓笙被抓到了?”   胡冰玲下意识浑身哆嗦了一下:“知道。”   “那你可知道,你之处境有多么不利?”   胡冰玲强做一笑:“不错,是我给何皓笙递的假情报,撺掇得崎岛国的特务杀了罗臣刚。可是,您别忘了,这事情可是您逼着我干的。就算瞿东风追查起来,我们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啊。”   南宗仪摇头笑道:“现在,你已是特务局的人。连何皓笙都以为是瞿东风派人转递的情报。当时,瞿东风被罗臣刚囚禁,他借外国的势力除掉罗臣刚,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只要你不出卖我,又有谁会怀疑到我?”   “你……你会杀我灭口?”   南宗仪又呵呵笑了起来,脸上露出几分慈祥:“当初,你帮着瞿东风窃取我的亲笔密函,我都放了你一条生路,为什么要现在杀你呢?”说着,他取出一张支票和一份护照,“不过,你呆在金陵的确对我不利,所以,我希望你能离开中国。”   胡冰玲接过支票和护照,在手里反复摩搓着,的确是笔不小的数目,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。其实,她这辈子全部的想法,不过是能做个养尊处优的女人,才不想给政府当什么劳神子的特务。只要有人肯给她花大钱,她才不在乎那男人是中国的阔佬,还是崎岛国的特务。可惜,当初姐姐说,她要是不帮着瞿东风,罗卿卿就会要了她们姐妹俩人的性命。她只好背叛了土肥。没想到南宗仪这边又不肯放过她,她只好又帮着南宗仪递了假情报。现在,南宗仪要她去大洋彼岸的花花世界,对于她倒也算很不错的选择。   胡冰玲把支票和护照收进手袋里,朝南宗仪嫣然一笑,搂住他的脖子道:“还是大总统知道疼我。”   南宗仪也搂住胡冰玲,拿起茶几上的酒杯、送到胡冰玲唇边:“我不久也要出国治病。到时候再找你叙旧。”   胡冰玲摆出职业性的柔媚娇态:“到时候,您不可能忘了我呀。”说罢,接过南宗仪手里的酒杯,一仰脖、喝了个干净。   这天的半夜时分,酒里的毒性发作,胡冰玲死在自己公寓的床上。   严明海走进罗卿卿的房间。罗卿卿立刻屏退旁人。   严明海低声禀告道:“胡冰玲死了。”   “死了?”   “是中了毒。不象自杀。”   “会是谁杀了她?”   “这……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  罗卿卿看着严明海的表情:“你心里好像有所怀疑。”   严明海道:“没有证据之前,我不能乱下结论。但是请大小姐放心,罗总司令对我恩重如山,就算赔上一条性命,我也一定帮小姐查个水落石出。”   水落石出。她点了点头,叹息不禁在心里黯然滑落。   严明海出去后,她打开窗子。看到早开的石榴花、已经凋谢了满地。她就想起来,小时候,石榴花开的时候,她和东风、两个人并肩坐在石凳上,听虫鸣、听鸟叫,欣然的任凭石榴花瓣落在俩人的身上……   副官进来禀告,说南天明来访。   罗卿卿请天明进来。南天明坐在沙发上,看向对面的卿卿。她上身穿着淡绿色蓓蕾短袖衫,下面是一条白色的长裙。看上去,象一朵盛开的玉兰。生产之前,她把蓄起来的长发剪短了些,现在头发还没有太长,斜斜地别了一只白水晶的发簪。   他就想起,少女时候的她,留着一头漂亮的短发。娴静又略带一分漠离,总是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,或是听他讲古论今,或是陪他且听风吟,只在偶尔的时候巧笑解语,引他心弦一动。   越要离开,回忆的闸门越是次地张开。往事历历在目,那些在不经意间流走的平常小事,此时回首、竟然压得心头不堪重负。   “我这次来,是想跟你道个别。”   “要去哪?”   “德国。”   “去做什么?”   “为父亲治病。”   “南伯伯得此重病,本该亲自去探望。可惜,我这阵子也是自顾不暇。”   “我们认识这么久。怎么跟我客套起来了?”   她淡淡笑了一下:“要去多久?”   他停顿了片刻,道:“我也不大清楚。”   他的话落在她心头,一霎那让她感到微凉的滋味,仿佛秋意渐浓。有一种直觉告诉她,他这次离开,恐怕很难再见到了。她站起来,披了件衣服。又给他的茶杯里蓄了些水。   啪嗒——茶杯的水里溅起一珠水花。她的眼泪竟然掉进了他的杯子里。   “卿卿?”   “真不好意思。”她急急地要给他换个杯子。   他制止住她,问:“有事吗?”   她在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来,看着溶着自己眼泪的那杯水。天明这一走,她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朋友,能让她坦诚相对,一诉衷肠。   “我……的确遇到一件让我十分苦恼的事情。”   他默默地看着她,等她说下去。   “施如玉曾来找过我。她说,何浩笙告诉她,我父亲的死,除了崎岛国,还跟……一个人有关联。”   “谁?”南天明急声问道。   “我的丈夫——瞿东风。”   南天明抿住嘴,眉头蹙成一个死疙瘩。   “如玉说,是东风背后给崎岛国的特务递了假情报。我派人去调查,关键的人物竟然被毒死了。”   南天明握住茶杯,努力想做出些从容的姿态。杯里的水却在他手心里剧烈地晃动起来,他只好放下杯子,靠到沙发靠背上、长长叹了口气:“毕竟没有真凭实据。施如玉的话未必足信。”   罗卿卿点了点头:“就算如玉说的是实话。我也不会在这时候跟东风挑明。不管他有多狠,多么不择手段。国家正处危难,前线需要他,我不会在这时候让他后方沦陷。所以,请你务必保守秘密。我对你讲,是因为我憋得太苦,也因为只能对你这样的朋友倾吐。说实话,我内心……其实在为不能追查下去感到欣幸……有些东西,已经成了骨中骨,肉中肉。如果……他做了那件事,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舍。”她顿住,发出一串干涩的苦笑,“你听听,我是多么虚伪的女人。在人前扮演着高贵进步的女性,说着那些伟大高尚的口号。而真实的我,是如此不孝,如此自私,连最起码的为人之道都没有。这些想法本不该让任何人知道,可是我想对你讲。我知道,只有象你这样具有高尚灵魂的人,才能包容我之污浊。”   她的话、就象一把最尖利的刀扎在他心里。他觉得他的灵魂正变成干枯污浊的渣滓,再难挤出一点所谓高尚的甘露。他看到她脸色苍白,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似的。他能感到她内心极度的痛苦,他的心也滴出了血。   他喃喃低吟,念出一首西人的诗歌:   “我有两个爱人,这也并非可喜事,   他们像两个精灵使我不得安宁;   我的好精灵是一个漂亮小伙子,   我的坏精灵是一个难看的女人。   为了引诱我进入地狱,那坏精灵   从我身旁勾引走我的好精灵……”      为了多腾出些时间陪陪卿卿和孩子,瞿东风临时把办公室设在前院,跟后面的住宅只一墙之隔。   瞿东风把公文朝桌上一摞。站起身,伸展了下筋骨。精神放松下来,就想起昨天挠孩子的胖脚丫,小家伙开心的样子,他不由一笑,朝后面的居室走去。   孩子的房间里,卿卿正轻轻晃着摇篮,唱着歌哄孩子睡觉。他走到摇篮边,小家伙看起来并不想睡觉,一会儿眨眨眼,一会儿喃喃自语。他忍不住喜爱,把小家伙抱起来,轻轻抚摸着孩子的手心和脚底,孩子立刻手舞足蹈,笑个不停。   他笑道:“瀚卿,叫爸爸。”   卿卿在旁边说道:“不是说好了。孩子的小名叫希平。”   他不会为这种小事惹卿卿不快,便改口道:“希平啊,你爸爸天不怕,地不怕,唯独就是怕你妈妈。你小子快点儿长大,要替爸爸好好管管妈妈哦。”   她撅起嘴、想笑,却没有笑出来。站起身,走到东风身边,亲了亲孩子的小脸。   “风。今天,南伯伯和天明要去德国。我想去机场送送他们。”   瞿东风的表情略微一沉:“才生完孩子,还是在家多歇歇吧。”   “早已经出了月子。你看我,身体不是很好。”   瞿东风把孩子放回摇篮,手掌放在卿卿的头顶,笑着,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我从没奢望夫人能听我的话。想去就去吧。”   “谢谢你。”   他略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:“怎么最近跟我好像生分起来?”   她赶紧强做一笑:“是吗?我倒没觉的。恐怕,是心思都费在了孩子身上。”   他揽住她,在她耳边低语:“看来,我们要花些时间单独相处了。”   他说话的时候,嘴里的气吹到她的脸上,让她感到又痒又暖。她推开了他,心里泛着苦凉,脸上忍不住一阵烫红。   卿卿走后,瞿东风回到前院。   秘书已等在办公室,把一只文件袋递交给瞿东风。瞿东风展开一看,里面是审讯何皓笙的记录,还有一封何皓笙专门写给他的信件。信上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,痛骂他是杀死罗臣刚的幕后真凶。   “一派胡言!”瞿东风把信件重重摔在桌上。又点起打火机,索性烧成一把灰烬。   看着兀自乱飞的纸灰,他突然眉头一拧,双眼骤然眯紧。   “崔炯明。叫崔副官进来。”   崔炯明应命走进司令办公室,还没站稳,就听瞿东风吩咐道:“你马上给我查明两件事:第一,何皓笙被捕之后,何人探过监。第二,我不在期间,有何人与卿卿来往。”   崔炯明很快就送来了调查结果,说施如玉曾探视过何皓笙,在瞿东风不在期间,施如玉和南天明都来看望过夫人。   瞿东风听完崔炯明的汇报,马上道:“立即去机场,接夫人回来。命令卫戍队逮捕南宗仪。”   崔炯明道了声“是”。虽然对司令突然逮捕南宗仪感到吃惊,但是跟随瞿东风这多年,他也知道瞿东风突然出手,自然有充分的道理。   崔炯明走到门口,又被瞿东风叫住。崔炯明回头,看到瞿东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,两根手指敲击着桌面,目光有些游离。这是一种因为什么原因而难于抉择的表情。瞿东风一向作风果断,即便面对最艰难的战役,崔炯明也没有见过瞿东风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。   “司令?”   “给我拿盒烟来。”瞿东风道。   崔炯明把烟盒递到瞿东风面前,听瞿东风说道:“你先下去。刚才的命令算我没说。”听到这句话,崔炯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,忍不住又看了眼瞿东风: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   “怎么?不习惯我收回成命。”   听到瞿东风这么说,崔炯明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。记得瞿东风曾说,指挥家之大忌:不是五毒俱全,而是犹豫不决,朝令夕改。所以,瞿东风从来不会轻易下命令,而一旦命令出口,定是言出必行。逮捕南宗仪不算件小事,但南宗仪的总统之职本来就是傀儡的位置,以瞿东风现在的势力,想扳倒南宗仪,应该不算件太困难的事。崔炯明实在想不清楚瞿东风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。   崔炯明出去后,瞿东风独自走到后院,这才注意到,石榴花已经凋谢,结出了青滑的石榴果。   他在条石凳上坐下,点起一支烟。深吸了一口,慢慢地吐出来。散开的烟雾让他内心也升起一层迷茫的雾气。往事漫卷上心头,隔着岁月烟尘、他试图想看清浪花淘尽之后,生命到底能沉淀下些什么……   喜欢上卿卿,似乎是石榴结果的时候。   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,叫着“东风哥哥”,央求他帮她剥开石榴壳。他掰开红红的石榴,亮晶晶的石榴籽掉进她手心。她开心极了,拈起一颗,送到他嘴里。唾尝到那点甜蜜的滋味,他少年懵懂的心怦然一动……   就从那时候起,他开始注意卿卿的一言一笑,有时候,还会梦到她。   平心而论,那时的喜欢其实非常淡,毕竟卿卿还是小姑娘,而那时他更关注的是如何斗败大哥,如何让他和母亲在家族内生存下去。   他虽然一向是个充满自信的人,现如今,却不得不对命运生出几分怵惕。   谁会相信,少年时的朦胧心动,会变成现在这入骨及髓的眷恋。   谁又会相信,“指挥能事回天地,学语小儿知姓名”的瞿东风、正剧烈地害怕着失去一个女人。   天阴下来,冷白的光线透过云层。风很凉,嘶嘶地穿过竹林,竹子东倒西歪,树叶乱飞,满院的花草都晃动起来。   他想起身回屋。但是,仍旧坐在原处。这种感觉,好像在跟自己打赌。   是的,不管实事如何,他大可以先把罪名安立到南宗仪头上。当时,南宗仪私通崎岛国的信件落在卿卿手里,南宗仪为自保,有足够之理由对罗臣刚先下手为强。以他瞿东风之能力,只需略施手腕,制造点证据,便可博得卿卿的信任。   但是……   他抬起头,看着黯淡的天光。在他的世界里,有些人天生要他保护疼惜,比如亲人;有些人注定要他拿起刀剑,比如对手;只有一个人,就象血液一样,已充斥了他全部的生命,让他想刨开胸膛,用最坦诚的态度,用一生去爱她,并为她所爱。   他不知道到底怎样的爱情才能算完美。他也从来不迷恋所谓之完美。但是,这一刻,他分明感到:自己正跟自己赌一个完美的感觉。   他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。直到听到脚步声,他才回过神,转头、看到卿卿走过来。   “回来了。” 他招呼她。   “回来了。” 她应了声。   “怎么回来这么早?”他问。   “天气不好,我怕你背疼。”她看到地上的烟头,道,“怎么又抽烟,对身体不好。”   他点了点头。把烟盒扔到一边。   她扶住他肩头:“进屋吧,外面风大。”   他又点了点头。站起身,忽然,一把抱住她,道:“你想知道,是否我杀了你父亲?”   她浑身抽紧,没有答话。他的下巴摩搓着她的头发,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。她从他的肩弯里、抬起头。天上压着铅灰色的云。树枝上,传来落寞的鸠啼,一阵紧,一阵疏。清风扫过竹叶,早开的霜菊,随了风,送来淡淡冷香。   天上落下几点雨滴,落到她脸上,一阵寒噤,她什么也不敢想,觉得自己轻得好像一张纸,一丝丝感觉就能把她吹得七零八落。   雨点越发紧了。他将她打横抱起来,抱进屋里。走进卧室,把她轻轻放到床上。   床上铺着银色的雪缎单子,像月光下、一汪被轻风揉皱了的湖水。他摘掉她的发簪,她的头发散开来,成了一丝一丝涟漪、向四面慢慢漾开,搅乱了他的心湖。浓烈的爱意、带着沉重的悲情,猛然从他心底喷涌上来,一下子流遍他全身,他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阵难抑的抽搐。   她仰卧着看着他,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他的脸,他的眉,他的鼻,他的嘴,他敞露的身体……他的每一处,包括那些峥嵘的疤痕,对她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,勾动她浑身的热流。她努力保持清醒,在沦陷的边沿苦苦挣扎,她憋得胸口发疼,一阵一阵的晕眩,可她一定要让自己看清他的眼睛。   他抱着她的身体,对视着她的眼睛。她眼睛里浮着一种清冽的东西,冷冷的隔在两人之间。忽然间,他不知道从身体哪一部分传来一阵疼痛。疼得让他闭上双眼。   他有无数种理由为自己辩白,有无数甜言蜜语可以表达爱她胜过一切,可是,这一刻,他什么也不想说。他不想动任何心机。只想吻她。他俯下身,吻着她的眼睛,她的唇……把她搂在怀里不停的吻。他甚至想,如果不能温热她,他就这样吻下去,吻她一辈子。   被他密密地吻着,蕴蕴藉藉地缠绵,她这时才发现:原来,有些记忆留在心里,有些记忆却是刻在身体里的。   她想起好久以前,火车滚滚碾压过离愁,车窗外凄风苦雨,包厢里冷寂得凝了起来一样,只有、他胸口涡着她要的暖——她心里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,在他固执的呵暖里、象一支摇摇曳曳的风烛。   那时,他紧握她的手,说:答应我,别放弃。   她流着泪,点头。   别放弃——   他的吻给的更加慷慨,近乎急躁,带出焦灼。似乎在努力唤醒着什么。她仿佛听到空气破碎的声音,一切虚伪的,矫饰的,一切无奈和嫌隙,都轰然的坍塌了。   那隔世离空的灵魂,反而变得坦然而近切。   她终于看到:有一种承诺,虽然只是在虚无的心灵之间传递,却可以经受现实最残酷的风雨。那种承诺,可以深深扎根在命运深处,不用刻意想起,也能锁住人的一生,不管生活有多少千疮百孔,都注定了生命最终的完美。   她倏然闭上眼,抱紧他:   ——“我相信你。”   仿佛隔夜的露水,那样透明又冰沁的润泽干渴的心脏。   她知道,她一定要爱他不可了。   听到她的话,他的吻默然停住。他感到心被狠狠地烫了一下。他死死抱紧她,用嘴唇霸道地锁住她的唇。拼命的融合,互相参杂。脉搏急切地跳动,已分不清是谁的汗水。他想把她整个人都嵌入身体,一定要把两个人全部的灵魂都燃烧成情爱之火,他象一个突然被释放的囚徒,疯狂地夺取着失去太久的快乐和激越……   他发了狂似地爱她,激得她流出了眼泪。她不住地轻吻他,温柔地抚摸他,安抚着他滚烫的身体。她好像看到窗外有很多树和花,满院子都是馨香的味道,小时候的石榴树也在里面,还有女贞花,海棠果,紫藤萝……绵绵密密的织成一片,向天上漂浮上去。 十年踪迹十年心   十年后,凤凰山,逸庐。   逸庐是一座建在凤凰山麓的三层别墅。白色西式的石壁楼堂、配着绿色的歇山式屋顶,既显巍然大气,又不失与山峦树色的和谐含蓄。时值深秋,阳光透过门前的大雪松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亮片。几只麋鹿在草甸上奔跑戏耍。天空干净清爽,可以清楚地看到江天相接的地方闪烁的涟漪。   逸庐门前有个门廊,刚好能停一辆汽车。这时,一辆汽车正徐徐驶进大门,停在门廊内。按规定,一般来访者的汽车只能停在官邸南面的空地上,只有瞿东风或瞿夫人交待过的客人才能直接驶进门廊。   车门打开,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率先从车里跑出来。小女孩披着黑斗篷,戴了一顶装饰着小南瓜的尖帽子,一身女巫的装扮。   随后,车内走出一个十分漂亮的少妇,短发洋装,优雅清秀,最动人的是一双澄澈安静的大眼睛。   少妇对小女孩喊道:“盈盈,不要乱跑。”   盈盈却假装没听到,一个劲地向门阶上跑去。   “盈盈。”少妇加重了口气。   盈盈回头看了眼妈妈,见妈妈沉了脸色,知道自己犯了错,只好跑回来,怕继续被妈妈责怪,见爸爸也下了车,一头扑过去,向爸爸讨乖。   南天明抱起女儿,轻轻戳了戳女儿的小脸蛋:“又不乖了是不是。”   盈盈搂紧爸爸的脖子,扭动着小身子,撒娇道:“盈盈好乖,盈盈是爸爸的好宝宝。”   在官邸东侧明亮的画廊里,正举办一场小型的化妆舞会。一个扮成小豹子的七八岁男孩,蹿上跳下,十分显眼。男孩看到盈盈走进来,马上跑过来,学着豹子的咆哮,张牙舞爪地吓唬盈盈。   盈盈小手在腰上一插,做出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,又朝男孩招了招手。小男孩凑过来,盈盈一声大叫,突然张大嘴巴,露出一对恶魔的尖牙。   男孩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张恐怖的嘴巴,浑身一哆嗦,哇的一声大哭起来。   盈盈则在一旁刮脸吐舌,嘲笑对方是胆小鬼。   南天明笑着,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:“瀚祥啊,男子汉可不能这么胆小哦。”   杨宛平佯嗔了一眼丈夫:“我不让盈盈戴这吓人的东西,你偏是惯着她。”说完,哄着女儿把尖牙取了下来。   “你们来了。”大厅里,款步走来一个的女子。一袭银丝妆花高领旗袍,西式灯绒高跟鞋,长长的波浪卷发整齐的敛在一支老银流苏的发夹里,既潋滟动人,又不失端庄仪态。   “瞿夫人。”杨宛平应道。这时,盈盈死死抓住她手里的尖牙,不停地闹着:“要给希平哥哥看。给希平哥哥看嘛。”   罗卿卿轻轻推了推兀自抽噎的儿子:“瀚祥,带盈盈去找你哥哥玩。”   画廊的偏厅和大厅隔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。坐在偏厅里,可以看到大厅里的热闹,又不会被舞会的喧闹打扰。   罗卿卿和南天明面对面坐在玻璃窗后,都摘了舞会的面具。隔着一扇玻璃,那边是喧闹狂欢的舞会,这边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和冷寂。   罗卿卿拿出一封信,递给天明:“我昨天在整理旧物的时候,又看到它。我想还是还给你为好。”   南天明接过信,这是十年前他陪同父亲出国医病时写给卿卿的信。他把父亲的罪责全揽在了自己身上,希望得到法律的惩罚和卿卿的宽恕。但是,这封信寄出后,没有得到任何回音。直到半年后父亲去世、他准备远渡他乡,突然收到瞿东风的一纸邀请,要求他回国担任外交部长之职。   他抚着放在桌上的面具,喟然叹息了一声:“我始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选择原谅。”   她看着他手里的面具,幽幽道:“其实,即便你不写这封信,我也已经相信了他。东风一直没有把这封信交给我。直到你父亲去世之后,他才拿出来,因为他知道如果早先拿给我,我一定会矛盾痛苦。他告诉我,你在信上说的都是假话,你不过在为你的父亲抵罪,你是想我不要误会我的丈夫,希望我幸福。那时候,我捧着你的信,泪流满面。我知道,除了原谅,我已无可选择。”   南天明点了点头。然后,转过头,看着玻璃窗外的热闹,他好像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场化妆舞会——那时候,她说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火焰,他戴着面具,不想让她看到面具背后他痴迷热烈的感情。   还好,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现在总算学会:对有的人须戴上面具,对有的人则应该放下自我、坦诚相对。   南天明把视线从窗户转回来,问卿卿道:“总司令的手术如何?”   “还好。”罗卿卿习惯性地搪塞了一句,又看了眼天明的眼睛,“对你我不该隐瞒实情,只是请你暂时保密。”   南天明点了点头。   罗卿卿道:“性命是保了住。只是……不能站起来了。”   “不能……”南天明倒吸了一口气,“可有治愈的可能?”   罗卿卿摇了摇头:“几位医生都说机会很小。”她说话的时候,没有看天明,只一味看着玻璃窗那边的舞会。就象躲在烟花落寞的角落里,看一场浮华的大戏。每个人都是观众,同时又是别人眼里的表演者——活在自己的世界和别人的视线里,兼顾着主角和配角,不知道谁表演的最精彩,谁又能一直演到曲终人散。   “我可否去探望一下总司令?”南天明道。   她连忙摇头:“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。那么心高气傲不肯服输的人,到头来,却败给自己的身体……”她保持着镇静的口气,眼里却隐隐浮现出泪光,“他现在,除了家里人,是谁也不想见的。”   逸庐的后园里有一条小溪。天寒了,溪水变得单薄,河床子上的石头冒了出来,嶙嶙峥峥的,在寒凉的秋风里泛着青白色的光。树叶也变得疏落,枯黄的叶子掉进溪水里,随着水波流向远处。   一阵孩子的吵嚷打破了寂静。   “给我玩玩吧。”瀚祥追着盈盈,缠着她要玩那副怪牙。   “就不给,我要吓唬希平哥哥。”找了大半天,都没有看到希平哥哥,盈盈加快了脚步,在园子里到处乱跑着。   栖息在溪边的一对水鹧鸪被惊飞了起来。看到草丛里飞起来的一对小鸟,盈盈立刻拍着手尖叫起来。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走过来,嘘了一声:“小点声。”   “希平哥哥——”盈盈高兴极了,马上扑向瀚卿,龇牙咧嘴的吓唬他。   令盈盈大失所望的是希平哥哥并没有表示多少害怕,只是拉起她的手说:“我们去别处玩吧。不要打扰我爸爸。”   盈盈眨了眨眼,看到小溪岸边,瀚卿和瀚祥的爸爸坐在椅子上,手扶着头,好像睡着了。   瀚祥趁盈盈不防备,突然一把摘下装饰在盈盈巫师帽上的小南瓜,得意洋洋地要跟盈盈交换那副怪牙。盈盈当然不肯服输,跟瀚祥扭打玩闹起来。   盈盈从瀚祥手里夺过小南瓜,可是没有拿住,小南瓜骨碌碌地滚远了。正好停在瞿东风的脚前面。盈盈知道瀚卿和瀚祥最怕他们的爸爸,她也有点害怕,不敢过去,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小南瓜。   瞿东风俯身,想帮孩子们捡起来。可是,手指跟南瓜差了一寸的距离,再也伸不过去了。人就这样子僵住,心里一片空白。因为夜间失眠,使他的双眼看起来很疲倦,又炯炯发光,射出两股烈烈的冷焰。   “咕咕——咕”,鹧鸪凄凉的啼叫隔着水传过来,似乎缠绵着温暖的天气,不想让繁华匆匆过去。   一双绣着海棠花的灯绒高跟鞋,踩过一地枯黄树叶走过来。   罗卿卿停住脚步,拣起地上的小南瓜拿给盈盈,让翰卿带着瀚祥和盈盈到别处玩耍。   打发走了孩子们,她回头看东风。他一声不吭,只垂着头,狠狠抓住自己的头发。她的眼泪夺眶而出,可是不能让他看到,她急忙擦干泪水,深深呼吸了一口冷寒的空气。天真的凉了。寒意直往骨子里渗进去,她觉得嗓子一阵干涩。一时说不出话,只能走到他跟前,抱住他。   抚摸着他的头发,用下巴轻轻磨搓着他的头顶,用绵绵密密的温柔告诉他:她是多么在乎他。   他却推开她,道:“你去陪客人吧,我没事。”   他说的霸气,口气却凄凉。她仍然温柔地抱住他,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想她离开,十年朝夕相处,她早已象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了:“刚才天明告诉我,他认识一位老先生,平时隐居陋巷,不轻易显山露水,其实是位医术极高的老中医……”   他打断她,口气略带不快:“你告诉南天明了?”   她像对待孩子一样,捏了捏他的鼻子,想逗他快乐起来:“天明不会对外讲的。这么多年的朋友,你还不相信他吗?你啊,就是要逞这口英雄气。为你会诊的医师大都是西医,说不准中医的办法反倒更有效呢。”   他重重叹了口气,带出烦躁:“折腾了这小半年,什么医生没看过,不都一个结果。再看,不过再受一次打击而已。算了,算了。这事也瞒不了太久。明天我就告诉所有人,说我瘫了。”   他说着浑身一阵颤抖,额头青筋蹦跳、滋出细细的冷汗。她拿出手绢为他擦拭,他却一把拨开她的手,手绢也掉在了地上:“卿卿,我并不喜欢你这样同情我。我是个瘫子,再也站不起来。也……不能再有夫妻生活。我们都必须正视这个事实。你还年轻,你应该为你今后做些打算。”   “啪”一记耳光响亮地落在他脸上。   火辣辣的面颊反而在他内心激起一阵寒凉的苦涩。他抬起头,看向她。她强忍着眼泪,嘴唇抖得厉害,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还是一字一顿地刺进他耳朵里。   “瞿东风,不要以为这些日子我对你万事迁就,你就能把什么话都说出来。”   “卿……”他一阵惭恼,更深的是一阵强烈的感动。他伸出手,想抱住她,她却闪过他的胳膊,继续说道:“我告诉你,其实十年前,我嫁给你之前,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天。甚至,我当时还没有奢望会有这么好的结果,你能保住性命。”   “你……说什么?”瞿东风伸出的手猛然攥成拳头,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,“你说你早知道!”   “这颗子弹一直留在你身体里十年,当时医官就说即便不取出这颗子弹,你恐怕也活不过十年。这件事,是你大哥为挑拨我们告诉我的,后来我也得到医官的亲口证实,这件事是只有你自己不知道的秘密。”   “别说了!”他一声低吼,牙齿咬出了声响。他被一股无比强烈的滋味搅得肝胆欲碎,他品觉不出那滋味是苦、是甜。他仰面对天,张开嘴,大口大口呼吸清凉的空气。一直心情抑郁,他的嘴唇早已干枯的裂开了。这时他英俊的脸也因为强烈的情绪、抽搐得变了形。   她看着他的样子,忍不住心疼,跪在他脚前,抱住他。   昨夜下了雨,湿凉凉的叶子、在风里打着旋,簌簌的落下来。他伸手,拈掉一片落在她头发上的黄叶子。然后,沉默着,紧紧地互相拥抱住,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彼此颤抖的身体。闭上眼,感到浓重的暖流将两个人重重包裹在一起。这一刻,他们谁也没有感到立秋之后的寒凉。   金陵东郊,黄叶落满一地。满眼的秋色。   树色斑驳的树林深处,坐落着一座巴洛克风格的赭红色别墅。一只小鸟从窗台上飞起来,让窗台后面的小女孩眨了眨眼睛。小女孩趴在窗台上,以很少见的安静姿态,望着大门外面的风景。远远的山上,叶子一片黄,一片红,教堂的尖顶子在阳光下泛着光,真是好看极了。   终于,大门口出现了她一直盼望着的黑色轿车。   “希平哥哥——希宁哥哥——”盈盈飞奔出去,张开双臂,向轿车跑过去。   瀚卿和瀚祥从车子里出来。瀚祥刺溜一下闪到旁边,躲过“来势汹汹”的盈盈。盈盈则一头扑到瀚卿怀里,把瀚卿撞得向后倒退了两步。   “爸爸要带我们去农地,那里可好玩了……”盈盈迫不及待地汇报着对两位客人的招待。   自小关闭在公馆里的孩子们,见到了大片的农地,自是兴奋非常。一刻不停地忙着骑小马,喂家畜。玩累了,就在厚厚的大草垫子上一躺,看白云在蓝蓝的天空上变化成各种形状。他们想象的小马便跑开去,争论着这朵云象什么,那朵云象什么……   一辆汽车疾驰而来,尖厉的刹车声打破了孩子们的争论。没有等副官来开门,杨宛平推开车门走了出来。她连出门的衣服也没有换,一脸焦急。   南天明一看妻子的表情立刻知道一定出了大事,急忙跳下草橇,向杨宛平走去。盈盈率先奔向妈妈,一只胳膊抱住妈妈的腿,一手指着天空道:“妈妈,你看那朵云彩,我说象仙女,希宁哥哥非说象大将军。妈妈,你说象什么,妈妈,你说嘛——”   杨宛平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,示意女儿安静,然后对南天明道:“我爸爸刚才打来电话,有人趁总司令生病发动政变!军队包围住逸庐,瞿司令和夫人情况十分危险!”   南天明虽然已有预感,但突然听到这则惊天事件,还是大吃一惊:“他们活着吗?”   杨宛平摇头:“事发突然,我只知道这些。”   这时,瀚卿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,问南天明道:“南伯伯,我爸爸妈妈出事了?”   杨宛平怕吓到孩子们,忙说:“没事。你妈妈刚才打电话跟我说,她要出趟远门,要我照看你们几天。”说着,对女儿道,“盈盈,喜欢不喜欢希平哥哥和希宁哥哥多住几天啊?”   “喜欢!喜欢——”盈盈拍手欢呼,瀚祥也高兴得跳脚。只有瀚卿仍然蹙着眉头,没有说话。   南天明回到别墅,见别墅大门外已停了好几辆汽车,不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政府官员。时值副总统换届,南天明在被嶙选的几位候选人里希望最大。南天明的谦谦君子之德早已为他在金陵政界博得不小的人心支持,再加之杨宛平的父亲杨君实现任国防部长,现在瞿东风突然出了事,许多人很自然的把南天明当成唯一值得信赖的领导人。   正当南天明与闻讯政变的官员们商量着对策,空降兵总指挥施如启打来电话,说将派自己的部队保护南天明一家。南天明放下电话,心道:施如启是卿卿后母施馨兰的远亲,在道理上和卿卿也算有一点亲戚关系。但是,现在还没有政变者的确切名单,施如启是否想以“保护”为名派兵逮捕他,还很难判断。他于是让侍卫队长派人暗地监察空降兵动向。   不多时,侍卫队长送来消息,说施如启派出的空降兵,实际是一支别动队。   南天明马上心中明了,立刻吩咐自己的侍卫队装作无事,以免引起对方怀疑采取极端行动。随即和杨宛平匆匆带上三个孩子从后门逃出。   “爸爸,我们去哪啊?去哪玩啊?”路上,盈盈哇啦哇啦地问个不停。   南天明搂住盈盈,道:“我们要玩个好人坏人的游戏。那些扮演坏人的人会来追我们,可能还会用枪打我们。你们不要害怕,都只是游戏而已。”   盈盈立刻进入了角色,假装害怕地蜷缩进爸爸怀里:“爸爸要保护盈盈。”   瀚祥则把手指头比划成手枪,嘴巴拟着“唆唆——”的声音,朝四处乱打着,似乎坏人已在他的想象里倒下了一片。   只有,瀚卿一路沉默了好久。忽然,对身边的南天明开口:“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?”说着,一滴眼泪猝然地淌出他的眼睛。   秋风呼号,枯干的树叶带着尘土、打在朱红色的中式窗棂上。窗子不时发出哗啦啦颤动的声响。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格子,细细地斜进来。屋里更显昏暗,无形无色的秋殇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。   窗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茶,茶叶早已沉到了底,茶水也凉了。瞿东风坐在窗前,好长时间沉默不语。他面前的檀木桌上、放着政变委员会要他签字下台的文件。签名的长线上一片空白。签字笔已滚落在地上。   罗卿卿走过来,端起东风身边的茶杯,想去换上热水。   沉默了好久的瞿东风忽然开口道:“我很难活过十年这件事,其实当初你不该瞒我。”   “怎么?”   瞿东风摇了摇头,不想再解释什么,只是握住卿卿的手:“我知道,你是为我好。”他的手指碰到了卿卿手里的茶杯,冰凉的茶水泼了他一裤子,湿浸浸粘在腿上,可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。   她帮他擦干,急匆匆地给他去取可换的衣服。他扭过头,看到扑在窗子上的落叶,倏忽间感到一阵无常,刺得他内心一阵火辣辣的疼痛。忍不住咳嗽了几声。   几十年的战争,已让国家生产萎缩,经济可谓一片混乱。货币贬值,物价飞涨,商人投机倒把,最可恶的是奸商的后台是他手底下的政府官员,其中不乏跟他南征北战的“忠臣良将”。他一直顾及各种利害关系,迟迟没下重手。以至那些家伙甚嚣尘上,无法无天。终于等到天下初安,他正准备抓出几个坏头头,好好整治一番,以儆效尤。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在这时候倒下来。对方得到喘息之机,反而来了个先下手为强!   以对方出手的迅猛程度来判断,对手人数之多已超出了他当初的想象,这也说明金陵政府的腐化已到了不得不治之地步。   他重重叹了口气。眯紧了细长的眼角。眼角的褶皱带出深刻的疲倦——   不过,至少他还给自己留了一张王牌。   但是,这张王牌能否打出去。便又是一场危险的赌博——他赌的是南天明的忠心。   南天明在政界一向两袖清风,是出了名的君子。督导经济这件事交给南天明处理再合适不过。他也曾经通过电话授意南天明,一旦此事引起叛乱,将如何行动,与他内外配合,扳倒政敌。   他自认为计划周密,有胜券的把握。但是,他却没有把握,南天明一定会按照他的授意去实施。在这个你死我活的竞技场里,连父子兄弟都要心存戒心,何况是他和南天明的关系?但是,以他对南天明多年的观察,也只有这个人值得他下一把信任的赌注。   是日,杨君实向总统府派驻一个团的部队保护南天明。当天傍晚,南天明在总统府议会厅发表告人民书,宣布政变非法,号召人民奋起反抗政变,要求立即释放瞿东风。南天明在金陵保卫战时、不惜舍生抗敌的义举,在民间早已成为妇孺皆知的佳话。他在金陵政府执政期间廉洁爱民的政治形象也已深入民心。所以,以南天明在民众中的威望,告人民书一经宣布,大批金陵市民便向总统府涌来。不多时,总统府的广场上就变成了民众的海洋。夜色深沉,秋风寒烈,人们彻夜不归,聚集在广场外围,反对政变的口号震彻霄汉。   第二天早上,南天明命令撤销驻守总统府的军队,让民众进入广场。南天明走出总统府大楼,站在上书“民主新政”的影壁前面、发表了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抵抗阴谋政变的演讲。演讲激昂有力,字字掷地有声。不长的一段讲话,被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几十次。   在南天明的号召下,整个金陵城都沸腾了起来。民众奔走相告,工人罢工,学生罢课,反政变的示威游行活动迅速向全国范围扩大开去。看到民情如此沸腾激烈,一些立场不明、正做观望的官员和将领、纷纷靠向南天明这边。短短几天之内,绝大多数政府要员都表明了和南天明一致的立场,政变委员会立刻暴露出十分明显的弱势。   当南天明在金陵呼吁举行全国总罢工和大规模示威之后,负责包围逸庐的指挥官看到政变无望,终于抵御不住惶恐,决定退出政变委员会,率部队向瞿东风投降。   “风,你等等。”罗卿卿追上正被崔炯明推向阳台的瞿东风,“你已经受了寒,不能再出去吹风了。”   劲烈的秋风刮过窗棂,震得窗户一阵晃动。呼啸的风声里,传来民众一阵阵的欢呼声。   瞿东风看了眼窗外,向崔炯明做了个手势,示意催炯明继续推他出去。   罗卿卿知道瞿东风的脾气,只好放弃继续劝说,紧走了两步,跟上轮椅,一起走了出去。   通向阳台的大门被卫兵打开,瞿东风一露面,聚集在凤凰山山麓的民众立刻群情激动。瞿东风微笑着频频向民众招手示意,民众的情绪更加热烈欢腾。“总司令万岁——”如潮如海的欢呼声经久不息,震彻山谷。   罗卿卿却一点也笑不出来,她的手放在东风的肩膀上,她能感到东风因为想忍住咳嗽、身体发出一阵一阵剧烈的颤动。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抽紧。民众仰望的表情;震痛耳膜的山呼万岁;东风那极具煽动性的演讲……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一场索然无味的戏剧,她的情绪好像被压榨出了身体,弥漫进遍地凄风的秋林山峦里去。她对着静谧的天空,遥看着长江的逝水,她觉得,有生以来,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,这样深刻地理解了秋天。   结束了演讲,崔炯明把瞿东风推回屋内。阳台的大门一关上,瞿东风立刻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。罗卿卿赶紧蹲下身,轻拍着他的后背,看着他咳得满脸涨红,咳出了眼泪,她使劲紧了紧鼻翼,才没让眼泪掉出来。   瞿东风示意副官把他推回书房。进到书房,他遣退旁人,只留下卿卿一个人。卿卿蹲在他身边,眼里噙了泪:“你这又何苦?”   瞿东风又想咳嗽,忍了忍才道:“你难道不懂。这时候,谁抓住民心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。”   罗卿卿思忖了一会儿东风的话,一阵恍然:“你是说,这个时候,南天明同样是你的对手?”   瞿东风点头:“我再不露面,恐怕就没有我的位置了。”说到这里,他终于忍不住,又是一阵咳嗽。   罗卿卿抚着东风颤抖的后背,一时间、只感到一阵无话可说。在这个逐鹿天下的竞技场里,只有强者生存的法则。没有绝对单纯的人,也没有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。天明靠民心帮助东风化解了这一劫,但是天明也同样因为这件事迅速壮大了他在民众里的信望。这信望对东风是致命的要挟。尤其在这个时候,东风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再承担繁重的工作。   她抬起手,抚摸着东风表情凝重的脸。她暗自叹了口气,想:其实,这时候,让天明代替东风执政金陵,也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办法。可是,依东风的性子,他怎么甘心这种结局?   这天晚上,下了一夜的雨。   瞿东风在半夜发起高烧,医官诊断为患上了肺炎。   瞿东风一夜时睡时醒,睡着了,又不停地说着胡话。他眉头一直拧成疙瘩,呼吸很不均畅,显出很痛苦的样子。只有感到卿卿在身边,他脸上的表情才会略微轻松一些。罗卿卿一夜没睡,时刻注意着东风的动静,帮他翻着身体,为他擦着汗。直到天光破晓,才实在抵不住疲倦,睡了过去。不知道睡了多久,被一阵咳嗽声惊醒。她急忙坐起来,看到东风已经醒了,正靠在床头,捂住嘴咳嗽。   她端来一杯热水,帮他止住了咳嗽,要他再躺下去休息。他却说想跟她说说话。   他说,他刚刚做了个梦,梦见几年前的一件事。那年,他穿了便衣去乡间探望一个告老还乡的老部下,途中经过一个酱油铺子,觉着买酱油的小贩有点眼熟,攀聊起来,才知道那人以前是西南军某军的军长,铺子里的那几个婆姨都是他当军长时娶的小老婆。   他说到这里,笑了一声,笑声凄凉:“我买了他一瓶酱油。那是我平生唯一打过的一次酱油。”   她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故事。她没有立刻说话,静静地理着思绪。屋里静谧昏暗,只有靠窗的地方,透过窗帘渗进一些淡白色的阳光。嘀嗒,嘀嗒——能听到雨水滑下屋檐、一声一声破碎的声音。   “风,这几天我一直想对你说句话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对自己太不公平了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,你学会文才武艺,权谋韬略;也学会适者生存,勾心斗角。可是,你独独没有学会如何善待自己。”   “善待自己?”   “小时候,庙里的师傅常说,这世间一切都是无常,不管我们如何喜爱执著,总会有失去的时候。而俗世众生总是不明事理,总想永远抓住不放,抓住了还想要更多……小时候不明白师傅说的话,现在总算想透,若是善待自己,就该放下贪著,一切随缘。”   “放下贪著,一切随缘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然后叹了口气。   她也悠长的吐了口气:“你是个何等聪明的人。其实,你心里比谁都清楚,现在你的身体,已经不允许你再劳累下去。南天明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,因为,如果让他上台,至少,他会比任何其他人更善待我们。你现在唯一的敌人,不是政变者,也不是天明,而是——你自己。你放不下。你不敢面对放下之后的寂寞。”   他深深倒抽了一口气。她的话就像一把匕首,拨开他的血肉,让他内心的苦结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。“别说了。”他打断她,又一把抓住她的手,象个溺水的人,抓住最后一根浮木。   是的,卿卿说的没有错。这个依靠民众推翻政变的对策本是他和南天明早先商量好的,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对策是一把双刃匕。虽然一直不肯正视,而事实上,也是他亲手一步一步把事情推到今天的局面。他有自信跟一切强大的对手对抗,但,他没有信心能够战胜自己这个身体。天下不能一日无主。与其落到别人手里,他倒宁愿是被南天明取而代之,至少,南天明会善待卿卿和孩子们。   可是……   一想到一切尽失、困处愁城的日子,他实在忍不住不寒而栗。   如今的一切得来谈何容易。又谈何容易说放就放下呢?   她把他的头搂进怀里,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,象对待一个异常脆弱的婴儿:“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。从前有个姑娘要被选进宫里,她伤心极了,与家人抱头痛哭,依依不舍。后来,她成了皇帝的宠妃。她吃着各国进贡的水果,睡在舒服的床上,想起当年离开家的情景,不禁想:当初何苦那么难过呢?   他忍不住一笑:“好啊,你把我比成女人。”   好久没见他真正笑过,她也忍不住一阵开心,捏了捏他的鼻子:“这是古书上的比喻。比喻人总是害怕变动,其实,也许另外一种生活才是你真正想要的。”   他看向窗外,隔着窗帘,什么也看不到,又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。他何尝没有听过这些道理,但是这时候经卿卿说出来,竟是这样美妙宛如天籁。他心里忽然变得很静、很空,记忆就像海面的阳光,浮泛开,到处都是斑斓光亮的颜色。   四周静得不得了,他能听到自己不均匀的呼吸。头部一阵昏沉,恍恍惚惚里,他好像看到少年时的自己,看到春天的风沙,冬天的大雪,以及秋天一望无际的天空……   他太累了,需要好好睡上一觉,他迷迷糊糊的闭上眼,对卿卿道:“我想回平京看看。” 一住情深深几许(结局)   火车发出一声孤单的长鸣。   站台上传来盈盈的大哭声。瀚卿和瀚祥把头探出车窗外,拼命地挥手,喊着“再见。再见。”   白色的烟雾弥散开。车站笼进烟雾里,看起来,像一场五光十色、又转瞬即逝的轻梦。火车启动之后,人影消失之前,罗卿卿微笑着,朝站台上前来送行的南天明和杨宛平挥了挥手。   车轮滚滚向前开动,往事被碾在身后,重重叠叠,漫卷如烟。   她看向身边的东风,自从上了火车,他一直闭着眼。看起来好像很疲倦。她知道他是不想看眼前的一切。她把毛毯盖在他身上,想,他真该好好睡一觉了。车窗外,一半天空燃烧着血橙的颜色。太阳悬在山峦中央,把白昼的最后一刻装点得辉煌壮美。   “真好看。”他忽然开口。   她转过头,看到他正看向车窗外面。他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,是那种亦如既往的、锋利的自傲。可是,这时候在她眼里,他眼里的光亮就像车窗外、那轮迫近西山的太阳。升得越高,落幕的时候就越显惨淡。她揽住他,用手轻轻遮住他的眼,道:“别看了。睡一会儿吧。”   他嘴角缓缓扩散开一丝笑意:“你不用担心。我不会被打倒。”   她也笑了:“是啊,什么事能打倒我的东风呢?”   瀚祥拿着一张卡片凑过来,拱进妈妈怀里,说这是盈盈送给他和瀚卿的,可是他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。   罗卿卿接过卡片,上面盈盈用稚气的字体写了一段西文。她一眼看出那是一位土耳其诗人的诗。曾经她和天明都很喜欢这位诗人。小孩子自然不懂这样的诗,想来是天明让盈盈写的。   “妈妈,盈盈写了什么啊?”瀚祥着急地催问。   “盈盈祝我们一路平安。”   她合上卡片。抱紧了儿子,又握住东风的手。夕阳缓缓沉落下去,另一边的车窗外已经能看到初生的月亮。她坐在窗前细看着日月交替,东升西落。心里是一种淡定的平静。   瀚卿走过来,拿起卡片,不太流利地念着上面的诗句:   去什么地方呢?这么晚了,   美丽的火车,孤独的火车?  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,  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。     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?  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。   去吧,但愿你一路平安,   桥都坚固,隧道都光明。   四周沉寂寂的,只有孩子稚声稚气地念诵声在车厢里回荡。记忆就像悠长的铁轨,从容的、一节一节地展开来——她想起,很多年以前,那个任性又爱做梦的小姑娘,穿着一身男装坐上开向平京的火车,狂妄的以为火车尽头就是她梦想的地方……   不知不觉,她把头枕在了东风的肩膀上。   去什么地方呢?这么晚了,   美丽的火车,孤独的火车?   她默默品觉着诗句,心里却没有感到凄苦。   “在想什么?”他问。   她淡淡地笑着,说:“我在想,何必在乎去什么地方呢?如果已经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,如果已经不再为那些不完美而作茧自缚,什么地方不是安然的乐土?”   她的声音好像梦呓,却打消了他的睡意。往事清楚地浮上来。那晚的春风吹在身上实在太舒服了,他想到。那天晚上,他和他的姑娘从平京的小院儿里走出来。他拉住她的手。她说:你闻到栀子花儿的味了吗?   他哪有心思闻什么花香,他只想多看两眼他的姑娘。他的姑娘穿着不合体的男装,蓬头垢面,一身风尘。可是在他眼里就是那么干净,那么纯洁,漂亮得让他心里发颤。   他悠悠吐了口气,想,那晚的春风实在太舒服了。         两年后。双溪别馆。   崔炯明端了一大盆栀子花树,走进瞿东风书房前面的天井。天井的梧桐树下,瞿东风正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下围棋。崔炯明一眼认出来,那孩子是报纸上报道的“围棋神童”。这两年,除了还掌握着军队的实权,瞿东风已经把金陵政府的工作都交给了南天明。闲居在家,瞿东风爱上了下棋。为此,罗卿卿还特意请来几位围棋高手,在双溪别馆里做清客,专门陪瞿东风下棋。崔炯明没想到,两天前才在报纸上看到的“围棋神童”,今天就被请到进了府里。   崔炯明不想打扰瞿东风下棋。兀自挥起锄头,在庭院当中刨起树坑。   瞿东风落下手里的棋子,道:“你怎么干起花匠的活儿了?”   崔炯明道:“我记着您上次说,想入冬前在这儿栽一棵栀子树。我这两天去花市逛了逛。总算挑到棵好树。”   瞿东风没有接崔炯明的话,等着对面的孩子落子,对方落棋后,他看着棋盘,哈哈一笑:“果然名不虚传。看来,还真不该让你两子啊。”   孩子不知道人情世故,一听夸奖,棋路更加张扬起来。棋已到了中盘,双方阵地大致已壁垒分明,孩子急于求胜,走了一步险棋,强行打入对家阵地,嘴里还不无得意地说:“我要在您的范围里盖一个小房子。”   瞿东风微笑不语,静观少年气势汹汹,猛杀狠砍。一直下到多手,瞿东风终于走出绝妙手,终盘胜了两目。   看着孩子一脸沮丧,瞿东风道:“你的确算个天才。不过,你要记住——天妒英才。在初局和中盘逞强,未必是最后的赢家。以后下棋,不要少年气盛,急于求成。要懂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。”   一旁的崔炯明听见瞿东风这番话,心里颤了一下。他忍不住有点难过,看了眼棋桌,瞿东风的表情倒是平静的很。崔炯明暗自叹了口气,想,瞿东风毕竟是瞿东风。这些年,能像瞿东风这样拿得起,放得下的人,他还真没见过几个。   崔炯明种好了栀子树。把轮椅推到树下,让瞿东风欣赏。   “司令……”崔炯明欲言又止。   瞿东风打趣道:“就知道你这个‘礼’不会白送。什么事,说吧。”   “我去城南监狱……看了一趟赵京梅。她不行了。恐怕已熬不过这几天。”   一片梧桐的叶子掉在瞿东风身上。他拈起那片叶子,仔细地看了看。叶子绿得很厚实。是一种跨径几个季节的绿。他有点欣赏这片叶子。喜欢那种稳健的成熟,又带着衰竭和死亡的悲哀。赋闲在家的日子,他开始关注起以往从来没有关注过的细节。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却每每让他感到生命最本质的意义。   他把树叶丢到地上。树叶掉在地上像是一片无声的叹息。他对崔炯明道:“送她去她姑姑那儿,让她死在家里吧。”      秋天渐渐地深了,料器铺子外面的胡同静得不得了。噼叭噼叭,连干树叶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脆生生的。太阳不太明亮,在灰絮的云团里若隐若现。苍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的蒿草,无力的草叶子在风里瑟瑟地抖个不停。   一声汽车喇叭把赵京梅惊醒。她下意识坐起来,仔细地听着。她听到汽车刹在门外。然后,传来敲门声。姑姑走出去,随即发出一声惊呼:“司令!夫人!”她头重得厉害,四肢也虚软得不听使唤了。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,听着门口的脚步声向她这间屋走过来。   房门打开,她看见姑姑领着一行人走进来。有崔炯明,罗卿卿,还有坐在轮椅里的瞿东风。当她看到瞿东风,她心里忽然变得什么念头也没有了,只有浓浓的酸,从她的心窝子里涌上来,涌上眼眶,流出眼角。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只能流眼泪。她感觉眼泪把什么都冲干净了。真好啊。她觉着一辈子也没有流过这么畅快的眼泪。   “京梅。”她听到瞿东风叫了她一声。   屋里暗得很,许多树影子在窗口晃悠。恍恍惚惚地,她好像看到树影子里闪起了许多光亮:“军长——”她也叫了他一声。她想起,那是个好美的春天,她忐忑不安地跟着军部秘书走进第七军军长办公室。她记得很清楚,阳光从明亮的窗子照进来,正好照在那个年轻的军长身上。他戎装上的金色徽章发出耀眼的光亮,刺得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……   罗卿卿转过身,对赵音萍道:“那孩子好吗?我想去看看她。”   赵音萍听得出,瞿夫人是想让司令和京梅单独说说话。她于是带着罗卿卿走向东厢的屋子:“孩子跟我住一屋。”   罗卿卿跟着赵音萍朝东边的小屋走去。秋风吹过,满院的蔓草萧然地发出一阵抖响的声音。赵音萍忽然停下脚步:“夫人,有些话我不能不跟您说。”   罗卿卿静静地等着下文,几乎已经猜到赵音萍要说些什么。   “谢谢司令和夫人,能让京梅回来。您们的好,京梅她心里都明白。她说,她对不起您和司令。我想您一定记得好多年前,您来过这儿。京梅说她……怀了司令的孩子。其实……其实她当时根本没有怀孕。那都是她编的慌,连我都被蒙在鼓里。直到昨天,京梅才跟我说了实话。她一定要我到府上把实情告诉您。没想到,今天您亲自来了。京梅实在做得不对,我实在……”   罗卿卿打断赵音萍:“事情都过去了。就让它过去吧。”   罗卿卿淡然的口气让赵音萍一愕,她不由打量了一眼瞿夫人。瞿夫人看起来依然年轻美丽,可是,已经绝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。   走进东厢屋,罗卿卿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拿着蒲扇,扇着煎药的炉子。想来就是赵京梅的女儿。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一直是个未解之谜,虽然赵京梅曾说孩子的父亲是瞿东山,但东风说赵京梅的话不足为信。所以,孩子生下来后,就送给赵音萍抚养。孩子也只随母亲姓了赵。   “青梅,来。”赵音萍把孩子招呼过来,让她跟罗卿卿打招呼。青梅很懂礼貌的朝罗卿卿鞠了一躬,叫了声“夫人。”   青梅上身穿着件月白色的棉布衫子,下面是条淡绿的中式百褶裙。一张小脸生得眉清目秀,乌溜溜的大辫子系着一根绿丝带。一阵风吹进来,带进来一些寒瑟的草叶子味,冲淡了些屋子里的药味。青梅转身继续去照顾炉子上的药锅。罗卿卿看着青梅瘦小的背影,忽然起了一阵恍惚。仿佛看到很多年以前,住在小庙厢房里的自己。   “我看青梅的年纪也该上中学了。我想应该送她进平京女子中学。以后我还会资助她上大学。你觉得可好?”罗卿卿问赵音萍。   出乎意料的是,赵音萍竟摇了摇头:“不烦劳夫人了。京梅说,她不希望这孩子念太多书。京梅说:女人世面见得太多,心就变高了。心太高,命就苦了。”   听了这话,罗卿卿心中微微一震。她有千万种理由去维护女子读书的权利,可是,这一刻,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   她看到屋中的墙脚摆着一个三叠层的朱漆木花架,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几盆点霜葡萄。沉甸甸的葡萄果,晶莹欲滴,压弯了苍碧的枝条。她似乎以为,这些葡萄果都是鲜活的,在生活的快乐和忧伤里成熟,然后落进泥土里,滋养更生的力量,在来年的风雨里、再次经历快乐和忧伤的轮回……   从料器铺里出来,瞿东风的脸色有些黯淡。他说想去一趟甘石榴的公馆。   轿车缓缓驶进长长的老胡同。午后的清风不知从哪里送来一缕笛声,几声弦索。平京的老胡同一般都种两排树。临近马路的是一排槐树。靠近房子的,则是白杨。入秋了,胡同的道上掉下一地槐树的小叶,麻雀在树枝上蹦来跳去,不时啄一啄悬在枝上的一串串的槐豆角。而那些落下来的杨树叶子,则成了孩子们最好的玩具。几个孩子正聚在树下,捋掉叶片,用剩下的叶柄玩着“拔根儿”的游戏。最坚韧的、拔不断的叶柄,就是所谓的“老根儿”。   瞿东风顺手一指胡同影壁旁的一棵钻天杨:“我记着我曾在这棵树下找到一根‘老根儿’。那真是个常胜将军,所有孩子都拔不过我。可是我唯独不敢找你厮杀,怕你输了会哭鼻子。”   罗卿卿笑起来:“这么小的事儿,都过了那么久,亏你还记着。”   瞿东风也笑了一声:“我最近发现,好多大事儿我都记不清了,倒是那些沉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儿反而越发清楚。”   秋风卷起落叶,刮到窗玻璃上。小时候,这些枯萎的叶子,曾是那么可爱,引发着童心里的快乐。如今,这些飘飞的枯叶映在眼里,依旧是那么可爱,而心中所引发的已不是单纯的快乐,而是萧萧索索的、对往昔快乐的唏嘘怀念。   想来,这就是岁月吧。   在罗卿卿的建议下,瞿东风在甘石榴的公馆已捐赠给教育司,改建成为了一所女子中学。来到校门口,他们不想打扰学生上课,便从后门进到学校里。后院正准备翻盖,到处是灰土瓦砾。有的墙被推倒一半,有的屋子房顶已露了天。自从把这处房舍捐赠出去,他们还从来没有来过。忽然看到这样一派面目全非的景观,由不得生出一阵感怀。   地上坑坑洼洼的,轮椅很不好走。看到这样一副变化,瞿东风也不大想再看了,便吩咐崔炯明回去。   “等等。”罗卿卿忽然叫了一声。说完,向院子正央的一堆瓦砾走过去。   那棵石榴树,那棵石榴树居然没有被推倒。正傲然地、挺立在破碎的砖瓦堆前。   “你看,都结石榴了!”罗卿卿欢喜得象个孩子。脚步不由加快,小跑着奔向石榴树。   一块埋在土里的石板横在脚前,她没有注意,脚下一绊,一个踉跄,整个人跌倒下去。   “卿卿——”   身后传来瞿东风一声惊呼。   他恐是太着急,连腔调都变了。她赶紧爬起来,拂了拂身上的土,“我没事。”她对他说道,笑着转过身。然后,她整个人就那样笑着,僵住了。   ——他,竟然,站起来了。   是的。他站着。就那样,真真实实地,站在她的面前。   惊魂梦怯,她僵在那里,一动也不敢动。连眼泪都不敢流,生怕这是一场梦,一滴眼泪轻轻一碰,就会碰破了。   恍惚入梦间。这时候,所有的人都出奇地安静着。只有,那些小小鲜红的石榴果,在枝丫上仰着头,好像正在对天空尽力地诉说着什么。   他站在那里,看着他的姑娘。就在此时的前一刻,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站着的,他心里也根本没有自己。他只想跑上去,抱住她,说:卿卿,摔痛了吗?      这时,前院教西文的课堂里,齐刷刷地,传出女学生们朗朗的读诵声:   “My last salutations are to them Who knew me imperfect and loved me” 我最后的祝福是要给那些人—— 他们知道我不完美却还爱着我。 朗朗的读书声,让四下显得更加安静。似乎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。谁也留不住匆匆的昨日,谁也留不住象昨天一样匆匆流逝的今天。秋风又一阵一阵地起来了。枯树叶又开始不厌不烦地潇潇地落下来。惘惘然,谁又能奈何得了岁月的无常。在命运里颠簸的人们,所能做到的,也只有,好好的、好好的,珍惜眼前的这一刻,这一分,这一秒。原谅你该恨的人,珍惜你该爱的人。 ——也只有这样了。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m.bookben.cn/